第49節
云娘聽她這樣說,便也笑道:“我們這兩日也是閑著,有朋友過來一聚倒覺得正好呢。只是盛澤鎮里總比不了吳江縣繁盛?!?/br> 錢夫人卻道:“雖然盛澤不過一個小鎮,但論起富庶,卻不下吳江縣內。我們沿途一路看著牙行設的花燈,甚是壯觀?!?/br> 女眷們說著閑話,吃罷了酒天色已晚,兩個男人卻始終留在前衙沒有回來,云娘讓阿虎送了酒菜過去,親自送錢夫人等回房休息。 巡檢司的院子不小,房舍也多,可是先前玉瀚帶著阿虎住時也不過收拾出兩處,云娘來了后又收拾出一個小院做客院,為的是自家人來鎮上臨時用,可是杜家人卻未曾用過,現在倒正好將錢夫人及錢縣令的三個妾室都安頓在這里,而錢夫人的meimei樊小姐卻不好讓她與姐夫同住一處,便將她安置到先前云娘住的小屋里。 錢夫人卻笑道:“平日在自己家中不方便將meimei叫來同住,今天在你這里不如好生陪陪meimei,過了年她就要走了?!?/br> 云娘的那處房舍本來也足夠兩人居住,便笑著應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親自送樊氏姐妹過去?!?/br> 就連那三位妾室的住處也親自去看了一回,尤其是那位受寵的劉氏,雖然云娘不喜她,可是既然到了自家,總要盡力招待好客人。瞧著一應事情安排妥當了,云娘方才回房,荼蘼便過來道:“錢縣令家的小夫人說屋子里太冷,要多添些炭?!?/br> 一直空著的屋子難免濕冷,不過自她們到了,云娘已經在屋子中放了炭盆暖著,且家里的炭一入冬便買了許多,又一向是隨意取用的,定然不會不敷用,云娘便奇道:“你只管與她添就是,何必來問我?!?/br> “那個小夫人說炭氣太大,要換一種炭?!?/br> 家里的炭已經是上好的了,正是選的盛澤鎮里最貴的,但卻比不上錢家用的,云娘先前也曾在錢家見過,說是從京城特別運來的銀霜炭,倒是幾乎沒有炭氣,只是一斤炭倒是要頂十斤尋常的炭呢。而且聽錢夫人的意思,銀霜炭也不只是貴,亦很難買,就是她也沒有足夠一冬天用的呢。 現在鬧著說炭不好的,只能是錢縣令得寵的妾室,也曾用過銀霜炭的。 云娘只得重新披了厚衣裳,向荼蘼道:“你先回去吧,我去瞧瞧她?!北闶帐傲藘蓸訓|西去了客院。 果然鬧著說屋子太冷,又嫌炭不好的正是錢縣令最寵的劉氏。云娘第一次去縣衙,便親眼見了這劉氏穿著比錢夫人還要貴重別致的披風出來,后來又經了幾件差不多的事情,便明白她正是仗著年輕顏色好,錢縣令寵愛非常,便頗有些不省事。 好在錢夫人一向大度,雖然很受了些委屈,卻從不在意,是以錢家面上還是和樂融融的。 第88章 冷意 云娘一直覺得劉氏行事太過,頗有幾分不喜,又因著身份不同,平日一向不理她。 這一次錢家一家到了盛澤鎮作客,正室夫人尚未嫌棄什么,她一個妾室便作張作致地先鬧了出來,實在有失分寸。 但是,云娘是去過錢府的,不必說錢夫人的正房,就是自己住過的客房里也果然十分地奢華,自家的確比不了。且自己畢竟是主人,總要周全過去,遂抱了一床被子并一個湯婆子去了劉氏的屋子里。 進了屋子里果然有些冷,原來卻將炭盆子挪了出去,劉氏正披著一個織金緞狐貍皮褂坐于床上,身上蓋著被子,滿臉地不耐。 云娘見了這個陣仗,恨不得立時走了,只是想到若是吵了起來,玉瀚在前面聽了也要煩悶,便忍著不快陪笑道:“我們盛澤鎮里倒底比不了吳江縣,最好的炭就是如此的,又正是正月里,就是想換些好的眼下也不成,既然受不住,便不如加床被子,再多放個湯婆子,總能暖些?!庇种钢鴾抛?,“只是這個是我素日用的,你莫嫌棄?!?/br> 劉氏見一向不大與自己說話的巡檢夫人親自送了東西過來,便也覺得面子足了,便也展顏笑道:“我只是隨口說了一句,又何勞夫人親來呢?只住這一夜,哪里就能冷成什么樣?只是我最近身子不好,大夫看了說不許著涼的?!?/br> 劉氏身邊那個叫桃兒的小丫頭便也笑道:“夫人,我們姨太太在家里一個冬天用的都是銀霜炭,屋子里特別暖和,大夫說這樣才容易坐胎,我們夫人也說子嗣大事,不能輕忽的?!?/br> “桃兒,你別亂說了?!眲⑹馅s緊喝住桃兒,抬眼去看云娘,見她并沒有生氣,便又道:“我果真不是為了自己才麻煩夫人的?!?/br> 云娘瞧著她嬌滴滴的樣子,又說到子嗣大事,也不知她是不是明知自己不能生養才特別在自己面前提的,心里冷哼一聲,卻笑道:“既然大夫說了,那就更要小心?!庇謩?,“坐了半日的船,一定乏了,早些睡吧?!?/br> 劉氏卻又嬌聲道:“我哪里能這樣早睡,一定要等我家錢大人回來服侍他才能睡下的?!?/br> 桃兒也道:“我們家大人平日里都在姨奶奶這里歇著的?!?/br> 這番作派,云娘就是脾氣再也好,也懶得理了,便點了點頭出來。又想到錢夫人那邊怕也會受不了家里的炭氣,先不回房,卻去探視慰問一番。 穿過后院,卻見屋子里亮著燈燭,云娘是熟門熟路的,便從后門走了進去。門內倒是熱氣盈面,兩個婆子正靠著熏籠睡著,知她們辛苦,也不打擾,繞過后堂,便到了先前自己住的屋子門前,正要打招呼一聲進去,就聽里面錢夫人的meimei道:“jiejie,你說湯家重新得了勢,湯巡檢還會認一個織娘做正室嗎?” 云娘下意識就停住了腳步。 “湯巡檢這個人卻是有些脾氣的,先前在京城里琉璃廠的一個什么畫師得罪了太子,暴尸大街,那么多嫡傳的弟子都不敢管,只有幾面之緣的他倒去收斂了尸體又拿銀子幫忙辦了喪事?!卞X夫人淡淡地道:“這樣的人,倒是不會輕易變心的?!?/br> “只是那個織娘的出身也實在太低了!” “我聽說現在家里開了織廠,還有一個弟弟也正在讀書,準備在科舉上出身?!?/br> “湯巡檢果然對她很好,就連這些事也都替她想到了!” “是啊,如果她的弟弟考上了秀才,就也能算得上耕讀傳家了,若是再中了舉,便就成了書香門第,且開了織廠后又不缺銀子。雖然還是配不上,但也馬馬虎虎了?!?/br> “我還真不服氣……” “不服氣也沒有用,你還是把心思放到正地方吧。先前湯巡檢落魄時沒娶了你,接下來湯家卻是要發達了,再要娶誰,總不可能是你了?!?/br> “咦,jiejie剛不是說湯巡檢輕易不會變心的嗎?怎么又說要娶別人?” “湯巡檢是不會變心,可是一個織娘怎么能進湯家的門呢?成親并不是一個人的事,關系到整個家族,由不得他作主。特別是湯家就要東山再起了。賢妃娘娘和湯侯爺原就不認這個孫媳婦,現在更不會允許了,說不定已經為湯巡檢物色了合適的閨秀呢?!?/br> “那她怎么辦?” “本來也沒有經過湯家長輩同意,便算不上明媒正娶。你見的少還不知道,像你姐夫這樣還是好的,出來做官也肯帶著我,有多少跟著外任的夫人,其實都不是正經夫人,只是在外面大家并不知道,只當是正室夫人,就是有知道的誰又肯說破,只跟著胡亂含糊過去了。你當我們叫聲湯夫人,她便真是湯夫人了嗎?”卻又道:“不過瞧著湯巡檢愛她愛得那樣,一定會給她爭一個妾位,或者就養在外面?!?/br> “原來這樣??!”樊小姐嘆了一聲,“也是可憐?!?/br> “你就別替別人傷春悲秋了,倒是想想自己,修煉得還是不夠,將來嫁到大戶人家,總還是要吃虧的?!卞X夫人又溫聲勸道:“就說湯夫人第一次來時,還沒怎么樣呢,你便一直瞧著她,讓她覺出你的心思,我那樣給你使眼色你也看不到。還有明明你原來恨著她的,偏現在聽她恐怕沒個好結果又替她抱不平起來,真是傻子呢?!?/br> 錢夫人的meimei顯然羞愧了,氣道:“還不是你們把我接過來,說要許給他!現在不成了反倒埋怨我!” “說你沉不住氣,你果然就沉不住氣!”錢夫人淡然地道:“把你接過來是為了你好,父親母親也愿意,只是誰又能保證就能說成了親呢?況且這一次不成,將來也不見得沒有更合適的?!?/br> 樊小姐想來也曉得自己不該抱怨的,便趕緊道:“jiejie,我知道了,你是一心為了我好。只是你疼我,我也疼你,在吳江縣住的這些日子,一看到劉氏,我氣便不打一處來,真想罵她一回,只是你還一直攔著我。眼下姐夫除了初一十五哪里還進你的門,你倒不氣?” “我又不是泥胎木塑的,哪里能不氣?其實我比你還恨呢,恨不得立時將劉氏千刀萬剮,”錢夫人冷然道:“只是我若罵了她,打了她,反倒讓你姐夫和外面的人覺得我不賢,是以我不是教過你,要想別的辦法來對付這樣的賤人?!?/br> “jiejie一直說在想辦法,可是已經過了幾個月,也沒見你有什么辦法!” “哼!眼下倒正是對了時候,自有人會幫我動手,你仔細瞧著罷!” 云娘聽錢夫人的話音陰狠狠的,心里一激,猛然醒了過來,方覺出自己的不當來,回頭見那兩個婆子還在瞌睡,便趕緊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飛快地回了房。驀然覺得渾身發冷,一時間竟然牙齒都格格地打起顫來。 云娘年少時并不怕冷,可是后來經年地在冬日里熬夜織錦便開始畏寒,這兩三年天氣略冷些便常覺手腳冰涼。平日里有玉瀚幫著暖手暖腳,若是他出去,一向都會替她將湯婆子加好滾水的??墒墙裉?,玉瀚不在,湯婆子也送了出去,剛剛又聽了樊氏姐妹的話,她便覺得特別特別的冷,從心里向外的冷。 本應該再取一床被子加上,可云娘卻懶得動,只是蜷在床上瑟縮著,也不知心神何在。迷迷糊糊間,突然覺得身上一暖,原來他來了,解了衣服就壓了過來。 平素他們夫妻房內的事便很頻繁,玉瀚十分貪戀她的身子。今天,也許是云娘聽到了那些話,心里便覺得與平日不同,也許玉瀚果真有所不同,總之話也不說地便做,又特別地兇猛,而云娘卻也格外的迎合,竟將那結實在大床都搖出了聲音。 一番激情過后,云娘全身一絲力氣也沒有了,卻還不肯放開,只抱著他輕聲叫著,“玉瀚,玉瀚?!?/br> 湯玉瀚哪里禁得住,又是一番地動山搖,兩人方才纏著睡了。 第二日一早云娘起來時看著鏡子里眼睛下面竟有些淡淡地青影,敷了一層粉蓋住,覺得不顯了才與錢夫人等人一起吃早飯,卻沒見劉氏出來,便擔心地問道:“該不是我們家屋子太冷,便將人凍著了?” “燒了這許多炭,哪里還會冷?”錢夫人笑道:“我剛遣人問了,她自不舒服,與我們無涉?!?/br> 云娘總覺得哪里不對,又想自己總歸是主人,便又問:“既然不舒服,是不是請個大夫看看脈?” “不用的,不用的?!卞X夫人連連擺手,“湯夫人還請坐下用飯吧,一個賤婢,哪里值得夫人如此費心呢?!?/br> 云娘便知道自己的感覺并不錯,一定是發生了什么事情自己不知道,因著錢夫人雖然還是平日般大度自如,可她卻清楚地看到樊小姐嘴角邊的一縷笑意。 早飯過后,錢縣令一家便告辭而去,他們本也是隨興順流而來,自然不能在盛澤鎮留太久。 云娘送錢夫人上船,又特別留意劉氏,見她由兩個婆子攙扶著走出來,身上披著披風,頭上戴了個昭君帽,又用一張帕了遮了臉,似乎整個人已經動不了,只由著那兩個婆子硬架著出去的,那婆子們見她瞧著,更是點了點頭便急忙上船去了。 劉氏露出來的一塊額角分明淤青了。 第89章 相信 錢縣令一家走后,云娘帶了荼蘼將錢家用過的屋子重新收拾了,卻嫌棄借給劉氏用過的湯婆子,不肯再拿回自己房里,又去雜貨鋪子重新買了一個了事。 倒是第二天錢夫人命身邊的管事夫人送了一對金鐲、十六匹錦、四只羊、四條魚過來,又向云娘再三行禮道:“家里的妾室不懂事,得罪了夫人,我們夫人十分地過意不去,還請夫人寬宏大量?!?/br> 云娘便知是劉氏要炭的事發了,只是這事自己沒說,錢夫人又如何知道了呢?且劉氏走的時候分明不對,是不是也與此有關呢? 只是這些并不好問錢家的管事夫人,便只笑道:“你們家夫人也實在多心,并沒有什么事,哪里來的過意不去?!?/br> “湯夫人若是如此說,我們夫人更會更加自責了。劉氏犯了錯,亦是我們夫人管教不嚴之過?!?/br> 云娘陪笑道:“你回去向你們夫人說,些微小事,不足掛記?!币娝赞o懇切,極盡禮數,便拿了銀子賞她,又讓荼蘼帶她下去吃了飯再走。 等那管事夫人走后,云娘便問荼蘼,“你住的屋子離錢縣令住的院子最近,那晚可聽到了什么?” 荼蘼卻搖頭,“并沒有什么?!蓖蝗挥窒肓似饋?,“我本來已經睡下了,那個姓劉的小夫人又叫我重新燒了滾水送去,我送水時正好錢縣令回來,又聽那個小夫人的丫頭出來向錢縣令說了炭的事,見了我還指著我說正是我知道的?!?/br> “然后呢?” “然后我就說正是這樣,小夫人嫌屋子冷,加了炭又嫌炭不好,后來我們夫人便把陪嫁的新被子送來,就連自己用的湯婆子也拿來了,小夫人還是不滿意,又讓我重新燒了滾水?!?/br> “再然后呢?” “再然后我就回房睡覺了?!?/br> “你可聽到那院子里有什么聲音嗎?” “沒有,我躺下就睡著了?!?/br> “阿虎呢?” “他與我一同睡的,不如我去找他問一問?” “算了?!卑⒒⒑洼鞭聝蓚€一向睡得沉,就算相鄰院子里果真有什么聲音,他們恐怕也聽不到,云娘只得擺手道:“你回去歇著吧?!?/br> 雖然總覺得劉氏的事帶了些迷惑,可是云娘現在也一肚皮的心事,便也沒心再管。劉氏無禮是真,荼蘼雖然多嘴卻也沒有說假話,所以她們都問心無愧,且就這樣吧。 她只把心思用在玉瀚身上,玉瀚果然與過去不一樣了,時常在前衙坐上半天,呆呆地想著什么,與她的話卻少了。云娘想了想什么也不問,只當一切依舊。 他們還是一起過了節,特別是上元節,玉瀚帶她去了府城,兩人吃了好多小吃,買了好多東西,最后又看了半夜的燈方回。表面上他并沒有什么變化,只是見自己隨便看了一眼什么就一定要買回來,就是夜里做那種事情時,似乎總也不夠。 云娘卻也不似過去一般還要勸他,反倒只顧著眼下的日日快活,便什么也不想了。 就連雪娘來盛澤鎮,云娘都沒有空陪她,只是將她送到了丁家托丁寡婦幫忙照應。 日子一天天地過,該來的事總還是來了。 正月二十的早上,湯玉瀚醒了后并不肯起來,只是與云娘在床上胡鬧。云娘一夜本就疲乏得很,現在便受不住了,輕聲求饒,“我不成了,你輕些?!?/br> 平時玉瀚一向體貼,可今日卻似聽不到一般,也不吭聲,卻越發加了力氣,折騰半晌方才消停下來,先幫云娘將衣裳穿了,自己亦起身一面穿衣一面道:“昨天接到的文書,調我去京城?!眳s看也不看她。 云娘欠身起來從后面抱住他他,笑道:“急什么,等我歇一會兒便去打點行裝?!?/br> “不必了,云娘,”湯玉瀚將人推開,冷冷地道:“我家里的爵位復了,不可能承認我們的親事,你與我回了京也進不了門。而且祖父來信說已經替我選了大家閨秀,只待我回京便成親,我們和離吧?!?/br> 可是云娘又移了過去,“我不?!彪m然聽到他的聲音在上面傳來,有如冰塊一樣,讓她不禁地瑟縮起來,可她卻再次攔腰抱住他,更加堅決地道:“我不!” “就算你不肯也沒有用,湯家不會認你的?!睖皴珔s沒有再推她,身子卻僵得像一塊石頭,只將聲音放低了,略帶些沙啞,“云娘,和離書我已經寫好了,還有織廠的契書也得了,都放在一處,你占八成,杜家占兩成,這樣倒比你一個的要好,你家里也能真心幫你?!?/br> 云娘又堅決地道:“那我也不走?!?/br> “不走也不成,這里要來新巡檢,你定不能再留。船我已經叫了,一會兒便將織機、還有所有東西都裝好,我送你上船,然后我也就走了?!?/br> “我要跟著你去京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