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六幅畫都很好看,云娘尤其喜歡其中的一幅,一枝帶著花和果的海棠斜著伸入畫中,又有兩只小鳥兒在樹枝上下飛,樹枝青翠,花兒嬌艷,果兒低垂,鳥兒似乎就要從畫里跳出來向她喳喳叫一般。她記得湯巡檢彈灰的就是這一幅。 云娘便決定將這幅畫連同那墨一同送給湯巡檢做禮品,剩下的五幅就留下自己掛在墻上看,也算是留下念想吧,如果自己看畫的時候,湯巡檢也在看,誰也不會知道,豈不是很好? 眼下,就先在自己房里掛幾天,每日先看著,等荼蘼成親后,自己便送到巡檢司里。 所以這些日子,云娘也不做針線了,每日只看那畫,荼蘼見她看得十分入迷,便奇怪地問:“這畫有什么好的?還不如年畫熱鬧好看呢?!?/br> “這畫兒可比年畫耐看得多,”云娘也說不上自己只是喜歡這畫兒還是因為將來要將它送給湯巡檢,將來再也看不到了,竟然只覺得看不夠,突然想到,“我把這花這鳥都描下來,將來繡在衣服上不是很好嗎?” 說做就做,云娘平日也喜歡看畫,又頂會描新花樣,現在找了炭筆,一點點地描出來,一氣畫了好多張,終覺得描的花樣與真的差太遠,便又找了一塊素錦,用各色的錢將畫慢慢繡出來。將來就是將這畫送走了,她也還會留下這繡件。 一時間,云娘竟忙碌起來,她亦喜歡這忙碌,就不必再想太多的事,只專心看著畫配線繡著,什么也不必想。 這一天傍晚從丁家回來,就見鄭家公婆站在自己門前,云娘十分不想與他們相見,便欲轉身離開,卻早被守在那里的鄭公鄭婆看到,“云娘,是我們來看你了?!?/br> 云娘無奈,卻也只得回轉,到了門前略蹲了蹲身,道:“我還好,勞你們掛記,只是天色也漸漸晚了,還是請回吧?!?/br> 鄭公鄭婆面面相覷,便都失望道:“這才過了半年,竟然像生人一般的了,云娘你都不讓我們進去喝一杯茶嗎?” 云娘卻知道,正是自己向荼蘼說過不許鄭家人再進門,荼蘼才將他們攔在外面的,現在她如何自食其言,便道:“我家里只有兩個女子,不方便讓外人進的?!?/br> 鄭公鄭婆便問:“我們也算得外人?” 云娘并不欲與老人家爭執,卻也不響,只不肯將門打開請他們進去。既然已經和離了,就不要再攪在一處。 鄭公便道:“云娘,我們從一開始便不愿意你走的,現在更是后悔不該寫了和離書。不如你與我們回去,我們與源兒媳婦分成兩處過日子,樓房一分為二,那妝花機也給你用?!?/br> 鄭婆也趕緊接道:“你一定知道,現在妝花織機根本買不到,不用說鎮上,就是縣里、府城里除了官織廠都找不出第二臺了,你織了紗我們在一處度日,還是一家人,我們也只當你是親女兒一樣?!?/br> 云娘自離了鄭家,從不再管鄭家如何了。但是總有好事之人會將鄭家的事情告訴她,畢竟她與鄭源和離也算得上鎮子上的一件大事了,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 是以她便也聽到鄭源已經將采玉扶了正,成了鄭家的兒媳。又聽說先前他們在府城里茍且,用著鄭家的綢錢,什么都不cao心,日子自然好過?,F在真正擔起家事,柴米油鹽樣樣不能少,鄭源與采玉自不可能沒有爭吵,而鄭公鄭婆與新兒媳的矛盾就更大了。 云娘是見過采玉的,只從相貌言談上就知道是個厲害的女子,且她的那個出身豈是會過日子的?先前自己那樣能干,那樣儉省,都沒有得到鄭公鄭婆的贊許,現在的采玉要與他們融洽相處自然更難。 相處不過半年,鄭公鄭婆倒覺出自己的好了,想重新與自己一起過日子,要自己織錦奉養他們,可是自己有那樣傻嗎? 云娘便道:“我自有親爹娘要俸養?!?/br> 鄭公鄭婆不意云娘竟有如此口才,只簡單的一句話,便噎得他們無話可答,就垂下淚來,“云娘,你不知道那采玉有多厲害,家里的事她樣樣要管,且銀錢又不讓我們經手,也不知怎么調唆的源兒,將我們吃了好幾年的燕窩都停了,她自己倒日日在屋子里偷吃。平日家里用度也大多了,金的銀的,憑什么都不當一回事地糟蹋?!?/br> “鄭家的事,早與我無關了,大家各過各的日子罷了?!痹颇镉謩竦溃骸皟晌焕先思以缧┗匕?,天已經黑了呢?!?/br> 恰這時荼蘼出門來看,見云娘已經回來,便道:“娘子,晚飯已經擺好,再不吃就冷了?!?/br> 荼蘼并不會說謊,她果然是從后廚過來的,身上還帶著一股rou香氣,鄭公鄭婆嗅了不禁道:“你們吃的倒好?!?/br> “比在鄭家時強多了!”荼蘼笑道:“我和娘子每天早上一人一顆酒釀蛋,小菜,每日都要換各色的粥,中午……” 云娘卻擋住她,“荼蘼,說這些做什么,我們家去?!币娻嵐嵠胚€不欲走,也不再等,進去將門關了。 第43章 說媒 荼蘼先前在鄭家時與鄭源見面極少,卻整日被鄭公鄭婆責罵,是以她對鄭源倒還罷了,只對鄭公鄭婆十分不滿,便向云娘道:“娘子怎么不讓我說,我說的都是實話,我們現在吃的就是好,穿的也好,睡的也好,日子過得就是好嘛!” “他們畢竟是老人家,我們何苦與他們做口舌之爭呢?!痹颇镎f著,見荼蘼做了rou圓,便道:“這大熱的天,你也省些事只做青菜便好了?!?/br> “阿虎想吃?!?/br> 云娘便笑,“也罷,算我沒說?!?,盛了一個rou圓放到口中一品,也不禁問:“你的菜做得越發好了,怪不得在外面聞著就香得很?!?/br> 荼蘼最喜歡聽這樣的話,遂眉飛色舞地道:“這rou圓我費了整個下午的時間做的呢,就按娘子說的,先選了好rou,把筋都剔出去……” 正說著,就聽后院有人喊荼蘼,荼蘼便急忙跑去了。 自然是阿虎,因云娘不許荼蘼再去巡檢司,亦不讓阿虎過自家的籬笆,所以兩人便每天都要隔著籬笆說話。 云娘就聽著兩個人一長一短地說著,“你吃過了嗎?” “還沒,巡檢正吃著,我先來看看你?!?/br> “那你先去吃飯吧?!?/br> “不,我先陪你一會兒再回去?!?/br> “……” “那你吃了嗎?” “我也沒吃,不過我一點也不餓……” 云娘便屈指算了一算,離十二也沒幾天了,還是趕緊到了的好。這一日日的,仿佛自己就是那個硬是攪散了織女和牛郎的惡毒王母娘娘一般。 但是,荼蘼畢竟是自己從她家里接了過來的,如果出了什么事,且不說荼蘼的父母會找自己,就算自己心里也過不去的,所以自己還是要盯住他們,直到平安順利地成親為止。 就在云娘的盼望中,阿虎和荼蘼的親事終于辦了。聽說湯巡檢又拿出十兩銀子幫他們豐豐富富地擺了喜酒。 盛澤鎮的人一向對湯巡檢的事感興趣,阿虎和荼蘼的親事人們倒不大理論,反極有興趣地為湯巡檢算帳,自他到盛澤鎮,俸祿不過三十之兩上下,現在隨手就拿出十兩,可見平日用度之少。 又有人算出湯巡檢還要剩下十五六兩銀子,也是不知準還是不準。 但計算之人又言之鑿鑿,湯巡檢除了到河上巡查以外,要么在家中讀書,要么上山打獵,荼樓酒莊都難覓他的蹤影,更不用提不正經之處了,是以花銷幾乎是零。 至于他到了盛澤鎮后,萬事不與人來往,官場上的應酬一概全免,就是吳江縣縣令夫人壽辰他都沒有去送禮,當然鎮這么多牙行、織坊,他更是不理不睬,人情往來,分文皆無,雖無進項,但亦無出項。 面對盛澤鎮巡檢這攤混水,他如此這般雖然特立獨行,卻是坐得最長的,當然也是坐得最穩的。 于是大家便都悄悄議論,再過兩年,啊不,不到兩年了,只一年零八九個月,巡檢的任就滿了,那時一定會高升了吧。 也不知新來的巡檢會是什么樣的? 平時奉公守法的自十分舍不得他走,就是先前為難過他的幾家商行現在也寧愿他不走了,其實如果只按朝廷的律令交上稅錢,并不為多,比各處打點也差不了多少,且省了許多心思。只有先前在盛春河上橫行霸道的幾伙子小人現在潦倒不已,才盼著湯巡檢走,只是現在被他壓得根本不敢露面。 但不管怎么樣,有湯巡檢在這一日,就沒有人敢去挑戰他的規矩。 這些紛紛擾擾的傳言,云娘表面只做不在意,卻一一聽到了心里,也替湯巡檢算了一筆帳。只是這帳卻算的是他的花銷:吃的是祿米、自打的獵物和自己里種的菜;穿的除了官服就是那兩套從成衣鋪子里拿的布衣、布鞋;平日里除了下河巡查,就是上山打獵,再就是在巡檢司中讀書,這日子過得實在太過簡樸,簡樸得令人心疼。 現在有荼蘼幫著做飯,他能吃得好些了,但是如果自己能幫他縫幾件好衣裳,做幾雙鞋,該有多好。 但那是不能的! 云娘既然知道不能,便只埋頭織錦,甚至原本說好了七月里回娘家住上幾天,因為新織的花樣要趕工,只在家里住了一天便回了。只是日日在丁家織錦,聽著大家閑話,雖一言不發,心里的決斷越發清晰。 畫上的圖已經繡得有些眉目了,雖然沒完全繡成,但未成的部分云娘已經全部記在心里。昨日在木器店定的匣子已經得了,她又用厚實的提花錦在里面加了一層里子,畫軸正好放在上面,然后再加上那盒好墨,今天剛好給湯巡檢送去,自己也要把話說明白。 打定了主意,云娘便向丁寡婦說了一聲早些出來,好將這事辦了。 云娘一步步向家里走去,心里終究是難過的,腳步也沉重,平日一會兒就到了的路竟走了半晌??偹惆さ搅思议T,見門并沒有鎖,知是荼蘼過來,她成親就住在巡檢司后院的一間屋內,平日也會時常過來,家里的鑰匙也有。 荼蘼聽了聲音已經跑了出來,“娘子,快來看新織機?!?/br> 云娘被拉著到了先前荼蘼住的屋子,見窗前擺了一臺嶄新的妝花織機,不知是用什么木頭做的,質地特別致密,木紋也格外漂亮,那一把大梭子幾十把小梭子個個磨得細膩光滑,陽光照上去反出的光芒竟然閃得人睜不開眼,真是一臺從沒見過的好織機,比先前鄭家的那架織機要好上不知多少! 縱使云娘滿腹的愁緒,此時也散開大半,見織機旁又放著一包包的各色絲線、金線銀線,竟十分齊全,竟然還有幾種絲線的顏色是她從沒見過的,應該是在府城買的,便不由自主地將線穿好,坐在織機前,輕快地織了一小段妝花紗,果然非常合手,才笑問:“孫老板不是說訂不到嗎?怎么織機就突然送了來呢?” 荼蘼笑道:“娘子怎地不知道?這織機并不是孫老板送來的,而是二哥二嫂帶著船送來的,聽說是從府城走了一兩天才到的呢?!?/br> 二哥二嫂哪里會有錢訂妝花織機? 就算他們有錢也訂不到。 云娘立即就想到了湯巡檢,一定是他,他不好自己出面,便讓二哥和二嫂過來,而這兩個人又有把柄在湯巡檢手中,自然從命。而且她越發確定,陳大花說的并不錯,自己住到了這里,都與湯巡檢有關。 正要問問他們這許多事情,云娘便道:“他們人呢?” “說是家里有事,看著匠人將織機放好就走了?!?/br> 這是怕與自己對質呢。自己回家那一日,他們便借口二嫂娘家事溜了,云娘亦無奈,又不能追回杜家村去,且問明白了又有什么用?事情已經如此了。 再想起先前孫老板曾對自己說過,他去府城訂妝花織機時,卻已經有人在他之前訂了,后來官織廠又將會做妝花織機的匠人征走了,所以他訂的妝花織機才一直沒有眉目。 現在想來在他之前訂下妝花織機的那個自然湯巡檢,他在河上巡查,去吳江縣和府城都方便得緊。而且,就是匠人被征走了,他也有辦法讓人把妝花織機做好送來。 可是湯巡檢為什么要訂這臺織機呢? 難道那時候他就要把織機送自己? 可是那時自己剛離了鄭家沒多久,正在娘家住著,與湯巡檢還十分不熟,他怎么就知道自己想要一臺妝花織機? 一定還是二哥二嫂! 云娘正在尋思,偏家里又來了人,正是說媒的朱嫂子,雖然不喜她隔三差五地過來給自己提親,但總不好拒之門外,便趕緊出了織房鎖好門,讓荼蘼倒了茶坐下,便道:“朱嫂子,我先前已經說過,眼下并沒有嫁人的心思?!?/br> 朱嫂子見云娘讓荼蘼倒了茶來,趕緊擺手,“哪有媒人吃茶的呢,那可是要沖淡喜事的呀!”說著向云娘笑道:“哎呀云娘,我知道尋常人不入你的眼,不過呀,這門親事,我只要一提,保你愿意!” 云娘哪里會信朱嫂子的話,便搖頭道:“朱嫂子,還是不必說了,吃杯茶歇歇?!?/br> 朱嫂子只當看不到云娘送到眼前的茶杯,卻依舊興致盎然,眉飛色舞地道:“你先聽我說,真是天大的喜事!你可知提親的誰?”見云娘不語,便提高了聲音笑道:“你再想不到的!” “是湯巡檢!” 云娘最初見朱嫂子進門,并沒有想到她是為湯巡檢來提親的,但眼下心里卻全明白了,這臺織機其實也可以算湯巡檢的下的聘禮,他大約一直在等著織機到了才遣人來說媒的吧。 不過朱嫂子并不知道織機的事,只興奮異常地道:“湯巡檢這樣的人物,多少人家愿意把女兒送進去,可他卻全沒答應,卻獨獨看上了你!說是只要你應了就擺酒請客,風風光光地將你接過去,進門就稱姨娘。我就說,無怪是京城來的人,就是有眼光,云娘可是我們盛澤鎮里數第一的女子,長得又美,手又巧,性子又好,也只有湯巡檢才能有這樣的福氣!” 第44章 拒絕 朱嫂子的嘴在盛澤鎮是極有名氣的,她若是開了口,就沒有人能攔得住,滔滔不絕地說了半晌,將湯巡檢和云娘都夸上了天,而且又舉出無數的理由說明他們特別般配,又突然降了聲音向云娘道:“湯巡檢還說,你家里要多少的禮金都好說,另外他還給你兩千兩銀子做私房傍身?!?/br> “我先前也聽人家說,湯巡檢并不是真的清貧,現在聽他說起兩千兩銀子就像兩串錢的語氣,才知道他果真是有錢的,也無怪牙行的老板們送禮他從來都直接丟出去,原來是根本沒看上那么一點子東西!” 又將道聽途說的湯家故事講給云娘,“聽說湯巡檢家里犯了大事,本應該殺頭的,可是他的姑母是皇妃,在皇帝老子的耳朵邊吹了吹枕頭風,所以就沒事了,油皮都沒掉一塊,就算免了爵位,可還住在侯爵府上。但是,你想想,等過些日子,他姑母再吹吹枕頭風,湯巡檢不就是沒事了?” 又嘰嘰咕咕地說了好些京城逸事,仿佛她親眼見的一般,然后拍著巴掌道:“云娘,這門親如何?是不是天大的喜事!朱嫂子可沒有騙你吧!” 湯巡檢果然很為自己著想了,又有織機又有銀子,還給自己名分,自己跟了他日子也應該好過,就算將來他娶了不容人的正室,自己也不至于沒有著落。 可是,自己并不想要! 這時朱嫂子也覺出云娘有點不對,便探過頭來笑問:“云娘,你不是喜歡得傻了吧,怎么一聲不響,趕緊點點頭,我就去回話,定下好日子過了門,那時候你可就是巡檢司里的如夫人了,我們鎮上哪個見了你不得行禮問好!” 云娘輕輕搖了搖頭,“朱嫂子,你替我回了吧,就說我配不上巡檢大人?!?/br> 朱嫂子怎么也沒想到云娘會拒絕,竟從椅子跳了下來,氣忿地指著云娘道:“你這可是真心拒了還是故意吊著人呢?要我說,湯巡檢是看上你了,又這樣一絲禮數都不錯地要接你進門,整個盛澤鎮里你去問一問,多少黃花大姑娘都巴不得呢,不用你總歸是和離出來的女人,還不趕緊答應了,可別做勢拿喬,再把好事變成了壞事,那時哭都沒有地方哭了!” 云娘苦笑一聲,“我真不是故意拿喬,朱嫂子替我回了吧?!庇种H事成了,朱嫂子一定能得不少謝媒禮,現在原以為到手的一注錢沒了,一定不高興,便又道:“對不住了,只是我早已經想好不再嫁,還是請朱嫂子不必管我?!?/br> “瞧你這神色竟然是真不愿意了?”朱嫂子先前以為云娘不過是拿喬,現在才覺出并非如此,哪里肯依,重新坐下來好言勸道:“湯巡檢的人物品貌,我們盛澤鎮上哪有一個比得上?就是仿佛一般的也沒有,能與這樣的人在一起,多少人往上趕著呢,先前請我來說媒的就有好幾個,都是鎮子上頂尖的人家,只是湯巡檢不答應。你怎地卻這樣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