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云娘看著自己在鄭家織的最后一匹妝花紗,果真沒有多傷情,反倒突然想起織這匹紗時的波折,與鄭公鄭婆生氣,遇到了馬二嫂提點自己,又聽到了如娘的噩耗,于是本只差半寸許的紗便始終沒有織成——這大約就是老天的安排吧。 平日不大喜歡感慨的云娘,看到這殘了的紗,也不由得在心里嘆道:“人的一輩子也是這樣的吧,斷下的紗永遠也不可能接好了?!碧а垡娞K娘子用希冀的目光看著自己,便道:“其實我也不能繡好,現在就是重新上織機亦不能織成了?!?/br> 蘇娘子灰了心,失望道:“大家都說你手巧,我便也存著奢望了?!?/br> 云娘便笑道:“其實論起刺繡,我比不了蘇娘子的?!?/br> “你也不必過謙,你那頂蓋頭上的戲水鴛鴦,確實繡得好,我在家里繡了十幾個,也沒有一個比你那塊繡得好的。后來掛出來的孔雀開屏,其實是用繁復的花紋和華麗的顏色來壓你?!?/br> “蓋頭上的戲水鴛鴦不是繡得好,而是我年少時滿懷心喜用盡所有真心繡的,所以誰也沒法子繡出更好看的了?!痹颇镄钠綒夂驼f了,又道:“這紗雖然補不好,但我也有辦法讓蘇娘子不賠本,還能小賺一筆?!?/br> “真的!”蘇娘子眼睛都亮了起來,幾十兩銀子并不是小數目,更何況這里還有面子的問題。 蘇家繡莊有祖傳的繡法,一直輕輕松松地壓著盛澤鎮上另外幾家繡莊。自從她接過手后,因她性子急,繡功總是略差上一層,便有些壓不住。 這一次的事情,蘇娘子上了當,雖然鄭家欺騙在先,她亦知錯在自己,可是更是明白一定有另外幾家繡莊從中挑撥,又坐看笑話。 所以她就是肯扔了這幾十兩銀子,也是不成的,只這一件事,便會讓蘇家的繡莊聲名落地,再也抬不起頭來,是以她寧愿倒貼幾十兩銀子將事情圓過去,便再次充滿希冀地望向云娘。 云娘點著桌上的紗,“蘇娘子只想著如何保住一整匹紗,其實不如把紗全剪開,做幾十條帕子,每塊帕子上都留一只蝴蝶,一朵花,一片葉子,一塊帕子賣一兩銀子,定然有人肯買?!?/br> 她纖細的手指在紗上比著,每一蝴蝶每一朵花的位置在她腦子里都清清楚楚,甚至不用去看,“我算著至少能做出七十條帕子,剩下的或是蝴蝶或是花葉便不能全了,折成半價賣,也不白費。除了本錢,蘇娘子分我一半就行了?!?/br> “哎呀!”蘇娘子一拍巴掌,“你真是一句話驚醒夢中人??!” 然后就伏在案上沿著云娘劃的印痕細看,又道:“這樣漂亮的帕子怎么能一兩一塊,總要二兩一塊,花葉俱全,蝴蝶又在正中的要三兩!” 云娘見她把心思全放到了怎樣做帕子上了,也知這樣的輕紗改成帕子并不容易,只道:“我先走了,蘇娘子也不必送,只是也別熬太晚,傷眼睛呢?!?/br> 蘇娘子果真便沒有起身,“等這些都做好了,我再請你到盛水樓,我們必要好好喝幾鐘的!” 蘇娘子的蝴蝶戲花紗帕子果然賣了好價錢,才賣了十幾塊就被京城來盛澤買綢的一個商人高價全包了去,嫌貴沒買的人又后悔不已,又都催著蘇娘子再做一批出來。 蘇娘子樂不可支,則一定拉了云娘去吃酒,又怕她不肯,請了丁寡婦做陪。 丁寡婦卻是喜歡喝幾鐘的,不但自己吃,又會灌人,云娘吃過虧倒是有了提防,只是興奮不已的蘇娘子很快就被灌多了,拿著酒杯晃來晃去的,又不住地道:“云娘,這百蝶穿花紗做了帕子賣,比整匹紗得利都多??!” 丁寡婦也笑,“虧你怎么想出這個法子來的!這妝花紗貴重,我們盛澤鎮的尋常百姓用不起,就是用得起的,真買了做衣服平時也不好穿出去。反倒這帕子,雖然一塊貴了些,大家到底拿得出,且掛在衣襟上,又顯眼又漂亮,我看明兒個就會有人開始拿整塊的紗裁了做帕子的了?!?/br> 蘇娘子便向丁寡婦道:“我銀子不夠,不如我們倆一起去買鄭家的織機,加上云娘織錦算一份子,專做這紗帕子,得了利大家均分,怎么樣?” “好倒是好,”丁寡婦喝了酒嘬著牙道:“不過,鄭家見不得云娘好,一定不肯賣的?!?/br> 先前孫老板也曾要把鄭家的那臺織機買回來,鄭家便沒有同意,現在見新妝花機買不回來,奇貨可居,自然更不能賣了。云娘其實從沒想要鄭家的那臺織機,但見他們見不得自己一點好,從心里瞧不起,遂冷笑道:“他們不賣才好,最好就留一輩子?!闭f著也不用丁寡婦勸,自己就喝了一大鐘。 “多喝些,”丁寡婦又笑著給云娘倒上,“以后再嫁了,便不好出來喝酒了?!?/br> “今天也是巧,我們三個能湊到一處?!碧K娘子身子都坐不穩了,卻還笑著,“來每人再喝一杯?!闭f著又咕咚咚地喝了一大杯。 丁寡婦自然是孤身一人沒有老伴的,蘇娘子卻是從年青時便自己梳起了頭發誓不嫁的,至于云娘剛和離了。所以這三個女人在一起喝酒卻不必怕家里說什么。 云娘也執了壺給丁寡婦和蘇娘子斟上,心里卻想到了湯巡檢,便道:“我以后也不嫁了,愿意什么時候喝就喝,只是我一直沒覺得這酒有什么好喝的,并不如家里釀的甜酒好?!?/br> 丁寡婦就笑,“等你能喝出這酒好喝時才能真不想嫁了呢,說酒不好喝,就一定還要嫁的?!?/br> 云娘卻道:“嫁得不好真不如不嫁啊,就像蘇娘子多好!,自己守著繡莊,什么不都隨著心意?” 沒想到平時一直非常好強的蘇娘子卻突然哽咽道:“你們一定以為我不想嫁人的,其實不是,我也曾經想嫁的,只是……”說著眼淚便掉了下來,一串串的淚珠,一會兒便將衣襟弄濕了。 云娘沒想到平時特別要強的蘇娘子竟然哭成這樣,知道她醉得很了,趕緊起身去勸她,“別哭了,都是我說錯了話?!?/br> 丁寡婦拉住云娘,“別勸了,她想哭就讓她哭吧?!庇纸o蘇娘子倒了酒說:“再喝幾鐘就好了?!?/br> 蘇娘子接過酒猛地喝了下去,流淚道:“當年,我也有一個情郎,他想娶我,我也想嫁他??墒?,我家讓我招贅,他家不肯,另為他定了一門親事。后來他與我約好一起私奔,到了那時我卻沒有去,他就自己走了?!?/br> 云娘知道蘇娘子的母親就是繡莊的獨女,學了一手好繡活,只是四十歲上就瞎了,她先前招贅生了一子一女,兒子留下幼子幼女早夭,只剩下蘇娘子一個女兒,只能留在家中撐起繡莊。 蘇娘子平日里不大喜歡與人說笑,又頗為高傲,云娘只當她從沒有看入眼的男子,但卻沒想到原來是這樣,不禁問:“那他現在怎么樣了?” “誰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十幾年沒有回盛澤鎮?!碧K娘子抽噎著拉住云娘道:“云娘,你羨慕我未嫁,可我卻寧愿當時跟著他一起走了,哪怕他負了我,但總不會再后悔呀!” 哭了半晌又道:“可是我家里上有瞎眼的母親,下有幼小的侄子侄女,我哪里能狠了心走呢!” 云娘聽了,竟不知說什么好,雖然覺得那酒很難喝,卻也端了起來一口灌了進去。 結果便又喝多了。 出盛水樓時天色已經很晚了,蘇娘子被侄子接走了,丁寡婦一定要送云娘回家。云娘也后悔不來,好端端地又喝多了,不必別人說,只自己都覺得丟人。 且頭暈暈的,看著什么都晃,又怕路上黑,便依了。 走出盛水樓沒多遠,云娘便知道自己又錯了,丁寡婦其實才是真喝多了,一路上又是笑又是說,手舞足蹈反引了好多人的注意,估計盛澤鎮上至少有一半人知道她和自己喝多了在路上耍酒瘋呢——還不如自己悄悄跑回家呢。 總算到了家門前,丁寡婦卻已經靠在云娘身上動不得了。云娘只得勉力扶著她,好在門虛掩著,輕輕一推便開了,喊荼蘼來幫忙,卻怎么也喊不到,只得先半拖半拉地將丁寡婦弄進屋里。 又見處處黑著,先點了燈燭,然后到荼蘼住的屋子里一照,床上沒人,被子還整整齊齊的,心里激靈一下,酒也醒了大半,這些日子荼蘼總像沒魂了似的往巡檢司后院跑,自己心里也亂,竟沒時間理論。 這大半夜的,千萬別出什么事才好。 云娘心里急了起來,便向后院過去,又喊了幾聲無人回應,遲疑一下還是邁過那道籬笆,回想著荼蘼所說的路去找那幾種果樹。雖然是夜里,但還有半輪月亮,并不甚黑,她摸索著果然找到了幾株果樹,又見一架梯子搭在樹上,只是樹上樹下哪里有人? 云娘又四處找了找,可巡檢司的后院大得很,哪里能找到,只得輕聲喊,“荼蘼,荼蘼!” 冷不防前面出來一個黑影,“荼蘼怎么了?” 第40章 食色 云娘知是湯巡檢,倒沒有怕,只想起自己大半夜的就跑到人家的后院來,實在是丟人??裳巯乱差櫜簧?,只急道:“我回來她就沒在,前些天她就時常說來看桃子熟沒熟,我就想著過來找找看?!?/br> 湯巡檢身上隨便地披件袍子,想來已經躺下又被驚醒了,便站在云娘身邊喊了聲“阿虎!”也沒有人應。想想轉身向一處房舍走過去,云娘在后面急忙跟過去,只是湯巡檢走得快,待她到時湯巡檢已經轉回了身,先罵了一聲,“這對狗男女!”又攔住她道:“我先送你回去吧?!?/br> “他們?”云娘還剩的一點酒意,現在也全嚇沒了,身子就抖了起來了,聲音也顫了,“這可怎么好?是我把荼蘼從家里接出來到我這里住的?!?/br> 湯巡檢見她嚇成了這樣,反倒一笑,“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有什么可怕的?” “可還是要明媒正娶才行??!” 湯巡檢便笑著拖長了聲音道:“原來是這樣??!” “那是自然,”云娘說過,又覺得湯這話這笑中似有深意,便趕緊道:“你明天讓阿虎去荼蘼家提親吧?!闭f著低頭就跑。 不想還沒跑出去,卻被湯巡檢一把抓住抱了起來,幾大步送到后門前,“你醉成這樣小心摔了?!?/br> 云娘的身子猛地騰空,輕輕地“??!”了一聲,下意識就抓住了湯巡檢的衣領,手便觸到了他有前胸,夏日的衣衫太過輕薄,似并不存在,立即便感覺到溫熱的胸膛,同時一種淡淡皂角的味道正入鼻端,手馬上松開了用力推去,哪里能推得動,反被抱得更緊了。 就在云娘不知所措的時候,已經到了門前,湯巡檢將她放下,輕聲在她耳邊問,“怪不得你從沒過去尋過我呢?” 然后他便走遠了。 云娘抱膝坐門檻上,剛剛的感受讓她腦子一片空白,現在還回不了神,她竟是被湯巡檢抱著回來的嗎? 他堅硬的胸膛、淡淡的氣息,還是臨別前的問話,似乎還都沒有離開她,全部瑩繞在她的身邊,她將雙膝抱得更緊了,好像依舊感受著當時的溫暖。 湯巡檢平日對她雖然與別人不一樣,但還是第一次將話說得如此直接,甚至,甚至有些輕浮。 恐是因為荼蘼就這樣上門跟了阿虎,他便也疑心自己是輕浮的人了。 云娘縱然喜歡湯巡檢,但是她決不會做出任何輕浮的舉止。 一瞬間,云娘有一種沖動,那就是想向他的背影大聲喊,“我才不會過去找你!”若是她的酒沒有醒,一定會向他如此喊上一聲的。 那樣高貴俊朗,品貌出眾的男子,又一向對自己不同,他關照著自己,他獨獨向自己笑著,云娘確實也被打動了。 可是,沒有人比云娘更加明白,她就是答應嫁給馬二嫂的弟弟,也不會嫁給湯巡檢的。 她已經嫁過一次了,更是經歷了和離,深知男人是怎么一回事。對于情愛,有現在做比較,云娘才明白自己從沒真正動過情的,但尚且被傷得千瘡百孔?,F在若是如飛蛾撲火般地撲上去,自已又哪里會受得他的任何一次傷害呢。 人慢慢清醒過來,便開始感受到周遭的一切,夜晚已經起了涼風,送來一陣陣的“札札”聲,屋子里丁寡婦含糊地叫著“水,水……”的聲音,她趕緊起身端了水喂了,看丁寡婦又要吐,又拿盆子,這樣那樣地折騰了半晌。 看著丁寡婦呼呼沉睡過去,云娘卻一點困意也沒有。 她怔怔地坐著,突然聽到荼蘼叩門聲,起身開了門。 荼蘼進來垂著頭道:“我去摘桃,結果在樹下睡著了?!?/br> “你還說謊!”云娘氣不打一處來,“那幾株果樹下我都找了一遍?!?/br> “娘子,你過去了?” “不只我過去了,湯巡檢也知道了?!?/br> “那怎么好?”荼蘼急了,“明天湯巡檢要打阿虎了?!?/br> “你現在還管他?先管你自己吧,不用說你爹你娘,就是我也想打你一頓呢!” “娘子,你打就打吧,就是我爹和娘打,我也不怕。只是別讓湯巡檢打阿虎?!?/br> “你別護著他,阿虎最該被打一頓,他若是看上了你只管遣人去提親,為什么要壞了你的清白?” “不是的,是因為他還差半年沒滿二十五歲,湯家的規矩是下人到了二十五才給娶親,讓我再等半年跟湯巡檢說?!?/br> “什么?阿虎是奴籍?”云娘雖然氣荼蘼與阿虎不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茍合,但又覺得阿虎身體強壯,功夫不錯,性子也單純,平日里對荼蘼也好,如果他們能成親,心里其實是替荼蘼滿意的,但是如果是奴籍,就要另說了。 荼蘼卻不以為然,“是的,他家好幾代都是湯家的下人了?!?/br> 云娘要被氣死了,她出身尋常小戶人家,平日里很少見到奴仆,更不用說世代為仆的了。沒想到阿虎竟然是奴仆,便問荼蘼,“那你想過沒有,如果嫁了他,將來生的孩子都是奴籍?!?/br> “我不管,只有阿虎愿意娶我,我就嫁他?!陛鞭乱部闯鲈颇镎嫔鷼饬?,便又小聲道:“我怕再過幾年成老姑娘了,一輩子嫁不出去呢?!?/br> “傻荼蘼,其實有時候嫁人未必有不嫁好的?!敝皇窃颇镎f過,也知道荼蘼肯定聽不進了,又見她衣衫不整,只好讓她先回房,“什么事都等明天再說吧?!?/br> 第二天一大早,云娘便起來了,見荼蘼還如常一般早起做了飯,也不禁說她一句,“你這樣能想得開倒是好了?!?/br> 沒想到荼蘼卻道:“我為什么要想不開,阿虎說過半年他就娶我了,我正繡嫁衣呢?!?/br> 云娘白擔了半夜的心,賭氣不理她,終究還是提了食盒問:“送哪里?” “娘子,你陪我去送太好了,一定要幫阿虎求求請?!?/br> “不是我陪你去,而是從現在起你不許再過后院的籬笆!” 荼蘼聽了垂下頭。 云娘便又喝道:“你記住了沒有?” “記住了?!陛鞭麓饝笥謶┣蟮溃骸八麄兙毼鋱錾?,那幾株果樹再往前走,然后向右拐。娘子千萬替我給阿虎求情!” 云娘不理她,但卻依言走了過去,果然遠遠就聽到阿虎叫痛,“六爺,輕一點!我還是不知道哪里錯了!” 平日阿虎在外面都是稱巡檢官名的,此時在后院便換了稱呼,云娘便才知道湯巡檢行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