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就在云娘覺得自己就要撲到地上時,卻被一只手撈了回來,扶著她重新站好了,又聽湯巡檢在她耳邊道:“那件事早過去了,你不用再躲著我?!?/br> 云娘不知自己怎么跑回家的,進了屋子也顧不上別的,先一頭鉆進帳子里,拿手握著臉,覺著熱得像炭團一般的,心里更是比絞在一起分不出頭緒的絲線還要亂。 她怎么就覺得湯巡檢看她的眼睛有些不對呢? 好像,好像有那么點…… 想到這里,云娘馬上狠狠地在自己的臉上掐了一把,湯巡檢是什么樣的人,哪里會…… 不過,還是有點像…… 杜云娘雖然是嫁過人的,可卻從沒遇過這樣的事。是以先前幾次她曾覺得湯巡檢對自己有些特別,但終是沒有如此想,但是今天,她實在沒法用別的借口推了過去。 而且,最為奇怪的是,自己竟然沒覺得討厭,反而倒覺得心里甜絲絲的。先前對鄭源也沒有這般動過情??? 話說自己和離了,倒也可以再嫁。 就在云娘左想一下右想一下的時候,荼蘼跑了進來,“娘子,你怎么還沒有出來吃飯呢?” 見云娘竟然在帳子中,更是吃驚,“怎么這樣早就躺下?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說著打開帳子,又叫:“呀!娘子的臉這樣紅,該不是中暑了?” 說著跑了出去,片刻便端了一碗綠豆湯回來,“娘子,這是用深井水湃的,最解暑,阿虎從河上回來一口氣喝了五碗呢!” 云娘接過綠豆湯,果真涼絲的甜津津的,從口中一直滑了下去,身上的躁熱慢慢退了,心里的綺思也消了。 第34章 冷靜 云娘雖然動了情,可她倒是很快就醒了過來,湯巡檢是什么樣的人物?既是官身,又是貴公子一般的,張舉人想把自家的黃花姑娘嫁過去他都不肯的。 而自己又是什么樣的人?和離出來的婦人,靠手藝吃一口飯罷了。 大家不過是鄰居住著,有幾分香火情而已??吹阶约核ち?,伸手扶一把又算什么。不用說是鄰居了,就是不相識的人遇到了這樣的情形,怎么也要伸手扶一把的吧,自己根本不用想太多。 但到底,心底里又有一些不同,飯也懶得吃,花也不繡了,就連燈也不點,只靠著桌子,倒將與湯巡檢見過的幾面一次次地回想起來。 本來是不應該有一點交集的兩個人,卻陰差陽錯地遇到過幾次,而且認真算起來,湯巡檢對自己是有恩的,這恩自己一直沒能相報。 而且他今天說的那一句是什么意思呢? 什么事過去了不必在意? 是說他對自己的恩嗎? 應該不是,先前鄭源曾去送過禮,卻被湯巡檢毫不留情地拒了回來。 那又是什么呢? 他看到自己在花園里睡著了的事? 不過,湯巡檢為什么能看到自己睡著了呢?他又不管種菜的事,平常并不到自家后院來的。 想到了這里,云娘趕緊打住,不能再想這些有的沒的了,可是她卻管不住自己的心,一轉念又想起來湯巡檢送來的兩壇酒,真是丟死人了? 那天的粽子不送過去就好了,湯巡檢也就不會拿酒做回禮了。 還有自己幫著他做茶飯招待客人,其實若真想與他不來往,這事也不應該管的。 本是無關的事,自己當時為什么要做呢?可是那時自己就是一心地想幫襯他呀! 不成,不成,再不能如此胡思亂想了,還是趕緊做點事吧,云娘起身將束在頭上的帕子解下,拆開頭發,只隨手挽了一挽,再換上家常衣服,點了燈,拿了針線,可第一針就先扎到了自己的手指頭上,看著手指上冒出來的血珠,下意識地將指頭含在口中,終是丟下針線,這樣子是什么也做不成的。 忽聽叩門聲,云娘趕緊起身開門,眼下她倒盼著能來一個人說說話兒,玉珍過來說說家常是最好的,丁寡婦閑著無聊來講她怎么辛苦地養孩子立家業也不錯,哪怕是馬二嫂又來說她弟弟的好處呢,也比自己在屋子里呆坐著要強些。 可是,云娘再沒想到來的是人豆腐西施陳大花。 一時間,云娘扶在門上的手停了下來,陳大花是來做什么的?想再吵一架嗎?其實吵一架也好,畢竟沒有什么比自己悶在屋子里再壞了。 于是云娘便立起眼睛看陳大花,只等她一罵出什么就立即回罵過去,再毫不客氣地將她推出門外,誰讓陳大花這個時候來找自己的晦氣! 可是陳大花卻笑瞇瞇地將云娘放在門上的手拉了下來,閃身進門,用異常捻熟的口吻道:“云娘,我們到屋子里坐坐吧?!?/br> 云娘萬萬沒有想到陳大花的臉變得這樣快,一轉眼便被她反客為主地拉進了屋子在桌前坐了下來。 伸手不打笑面人,云娘雖然心情不悅,卻也不好翻臉,便連茶也不倒,只淡淡地問:“可有什么事情?” “無事,”陳大花笑得越發親熱,“小孩子時常到你家打牙祭,總該來謝謝你?!?/br> 云娘早猜到陳大花是知道兒子跑來吃東西的,但她真不會與一個小孩子一般見識,只無所謂道:“這些小事不需放在心上?!?/br> “我們打小就認識,現在又是鄰居,還不是要多在一起聊聊?” 云娘果真無語了,自己和陳大花有什么好聊的? 可是陳大花卻笑嘻嘻地問了起來,“荼蘼呢?” “在后院擷花呢?!?/br> “是要拿月季花瓣做枕頭吧?” 陳大花租的房子并沒有小花園,而且也沒有對著自家花園的門窗,她怎么知道自己種的月季花呢?她一定繞到了房后去看的! 她可真有閑! 荼蘼擷花果然是要做枕頭,因阿虎告訴她,先前湯巡檢家里就是這樣的,枕頭都是花瓣做的,枕著就是睡覺時也能聞到香氣,夢都是香的。荼蘼聽了十分羨慕,一心想弄出個作夢都香的枕頭來。 也不知陳大花怎么知道了。 但云娘卻沒有與陳大花說這些話的心情,只是不置可否地輕輕哼一聲。 陳大花似乎根本沒有感到云娘的冷淡,又笑著說道:“荼蘼這孩子還真能干,瞧這屋里收拾得一塵不染,又幫著巡檢司做三餐的茶飯……” 聽了巡檢司三個字,云娘的火也不知怎么就上來了,立即要把事情撇清,便冷笑道:“荼蘼可不是白白幫著人做茶飯,她給巡檢司做事,是收工錢的!” “收工錢,收工錢也是應該的??!”陳大花趕緊應和道:“怪不得我時??吹桨⒒⒌侥銈儓@子后面呢,荼蘼也常過去?!?/br> “傳送茶飯還不是要時常來往!” “正是呢,正是呢?!标惔蠡ū灰藥拙?,竟然還能笑出來,也不用云娘讓便自己拿起桌上的杏子咬了一口,“還帶著酸呢,這是巡檢司園子里的杏吧?” “誰知道荼蘼在哪里來的!” 其實那杏子的來路云娘是知道的,正是巡檢司園子里的。巡檢司園子大,里面有好幾株果樹,荼蘼嘴饞,便從杏子還沒太熟起,便時常到樹下轉,挑大的摘下來嘗,湯巡檢是不管這些事的,阿虎也是個沒心沒肺的人,正與荼蘼投緣,由著她胡鬧,還搭了梯子讓她到樹頂上挑先泛紅了的摘。 荼蘼饞歸饞,卻不肯吃獨食的,每有好的總不忘記給自己留,所以自己桌上這幾日便時常擺著杏子。 這兩天云娘還聽荼蘼算計著那兩株桃樹,果子也差不多可以下口了,過兩天桌上可能就會冒出幾個還沒熟透的毛桃。 其實并沒什么,但是云娘就是不想告訴陳大花。 云娘平日里性子溫和,但是她卻是有氣性的人,所以對著陳大花半晌沒有一句好好。先前陳大花欺負自己,把豆腐攤子堵在自家門前,又做出一副被欺負了的樣子,她并不想再與陳大花來往了。 原以為陳大花聽了也會知趣地走了,但沒想到她卻突然不笑了,聲音也跟著降了下來,不再是她平日時賣豆腐時略有些高尖的嗓門,卻帶了些沙啞,“云娘,我們好好說說話吧,其實我們都挺不容易的?!?/br> “我磨豆腐賣豆腐,你織錦,還不都是沒有個能依靠的人?我家那個死鬼將家財用盡了,到了吃苦的時候倒是一伸腿走了,我也真想跟著他就走了,可憐兒子沒人管,只得拼死掙著做?!?/br> “你家的那個倒還活著,要我說還不如我家的那個死了好呢。死了一了百了,我倒有時還能想起他的好來,一日夫妻也有百日恩呢。你家的那個就在你眼前活著,還活得比你好,你不恨他我都替你恨他,憑什么你日夜織錦建了青磚樓買了好幾臺織機,家里的日子過得好了,就從外面弄個野女人野種過來享受!” “我說了你別惱,不只你家的那個還不比我家的死鬼,就是你眼下也比不了我呢?!痹掚m這么說的,可陳大花的語氣里卻不是炫耀,而只是知冷知熱地陳述,“我好歹有個兒子,過上十幾年就能頂門立戶了,窮了富了的且不論,總能奉養我到老,將我葬到曲家祖墳。你又不能生養,老了可怎么辦呢?百年之后又如何呢?” 云娘想說不用你管,可是話到口邊卻沒有說出來,因為她聽出陳大花其實是理解她的,同情她的。 而且她也贊同陳大花的說法,鄭源若是死了,她決不會有二心,反而會時時念著他的好,用心奉養公婆,過繼兒子給他承接香火,就是再苦再累也甘之如飴。 只是現在鄭源瞞著她拿家里的綢從府城領回來一個二房,又抱了兒子,讓她怎么甘心?她若是再留在鄭家,恐怕氣也氣死了。 而這些,說到底,一個是因為鄭源無情無義,另一個就是因為自己沒能生兒子。 若是鄭源記得患難夫妻的情義,與自己商量著典個妾,生了兒子養在身邊,云娘也不會反對;當然若是自己有兒子,就是鄭源生了外心,也可以理直氣壯地帶著兒子分出一半家產獨自過日子,只是自己就連個女兒也沒生出來! 這些事情在云娘離開鄭家那段時間里,早顛過來倒過去想了一次又一次,就是夢中也時常夢到,現在剛不大想了,卻被陳大花勾了起來,一時倒是無語。 “唉!”云娘沒嘆,陳大花卻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生來莫為女兒身,百年苦樂由他人!” 云娘也曾這樣嘆過,但現在卻覺得沒什么好嘆的了。別人可能覺得自己可憐,但其實自己卻知道眼下過得并不壞,反來勸陳大花,“算了,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沒的。我現在只想著好好織錦多攢些錢,將來買臺織機過日子,就像你的豆腐攤子,雖然辛苦些,可總歸自己做主,過得也舒心。至于將來,織錦賺了銀子,再嫁了也好,抱一個孩子來也好,總不會沒有著落?!?/br> “至于你呢,更是容易,畢竟有親兒子呢,也就十年時間,便長成男子漢了!” 第35章 偷窺 陳大花原以為云娘聽了自己的話,一定會十分地贊許,卻沒想到云娘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便拿了眼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只見她穿著半新不舊未染色的素綢裙子,領口袖口卻都繡著花,將那尋常的衣服顯得有幾分別致可愛,烏黑的頭發蓬蓬松松的,只在腦后挽了一挽,連只釵也沒帶,一張臉也沒有半點脂粉,卻更顯眉目秀麗,神情溫婉。 要說相貌,陳大花自忖不輸于云娘的,今天過來前還特別換了件銀紅色的綢衣,描了眉,涂了粉,最后又抿了點口脂,照了鏡子越發顯得自己膚如凝脂,杏眼桃腮,卻在未曾妝扮的云娘面前突然生出自相慚愧的感覺。 陳大花從小就是個頂好強的人,很少有服氣的時候,現在看著燈下的云娘,心里卻承認自己輸了一籌。 無怪湯巡檢那冰山樣的人見了云娘都笑了呢,又肯在大街上就扶住她。 若不是自己日日盯著,能夠確定他們果真沒有睡到一起,怎么也不敢相信呢! 陳大花回想起那一次自己為了與湯巡檢拉近點關系,便坐在他旁邊向他身上靠了一靠,結果卻被他閃身退了,結果自己直接倒在了條凳上,然后又從條凳上滾到了地上,最后從桌子底下爬了出來狼狽不堪的模樣。 她到現在也沒想明白,湯巡檢是怎么能從條凳上一下子就躲出去的,他原本是坐著的呀。 陳大花從地上爬起來后,就見湯巡檢已經坐在另一張桌子旁繼續喝豆花,似乎根本沒有看到自己。當時自己真有想撲上去將他撕碎了的感覺,可是最終還是收回了所有的怒火,回去凈了頭臉反殷殷地上去添了豆花,她記得湯巡檢每次都要吃三碗的,那時剛吃了第二碗。 有了那一次之后,陳大花再也不敢做什么過格的事情了,雖然湯巡檢既沒打自己,也沒罵自己,甚至就連不高興的眼神也沒給自己一個,但是她就是怕了,連以前若有若無地傳些湯巡檢和自己有牽連的話也不敢再傳了。 可是怕歸怕,想給湯巡檢做妾的企盼卻一絲沒減。 陳大花算不上識人無數,但是從她年青時看走眼嫁錯了人,她便用心去琢磨人心,她的豆腐攤子生意之所以這樣好,一方面是豆腐好,另一方面是她能攏得住顧客,更重要的她還能攏得住男人們的心,讓他們白白給自己出力,省了雇工的錢。 而對湯巡檢這個人呢?想攏住他的心是不可能了,但陳大花卻認定他是個可靠的,只要他肯答應收了自己,那就一定能保得住自己一生衣食無憂,就連兒子也能好好養大。陳大花一天比一天認清這個事實,也就越盼著能夠進了湯巡檢的家門。 眼下的機會也好,一個青年男子,鰥居在外,哪里能忍得住,只要有一夕之歡,便就能順勢靠上去了。她送過吃食,送過衣服靯襪,只是巡檢司的大門卻從沒讓她進過。 云娘初搬到這里時,陳大花只當她也是想著湯巡檢才來的,氣得要死,明里暗里想給她點難堪,卻忘記了自己與杜云娘斗過幾回都敗了,這一次也沒占了上峰。 眼看著湯巡檢與云娘走得更近了,就連每天早上必吃的豆花也不來吃了,陳大花才覺得自己錯了。 今天親眼看到湯巡檢扶起杜云娘,然后云娘滿臉通紅地跑回家去后,陳大花就知道自己如果再不出手,那湯巡檢一定要被杜云娘一人獨占了,自己的算計都落了空。細細思量半晌,便過來了。 現在見云娘在燈下這般可人,又覺得自己來對了,放著這樣的人與自己做對,自己如何能好?還不如與她結成同盟呢。 陳大花估量著云娘的心思說了好些同情的話,卻見云娘并不大傷心,只惦記著要織錦賺銀子,便笑著說:“你當我不知道這個道理?從我家那個死鬼走了,我自己帶著兒子支起這個豆腐攤子已經好幾年了。不瞞你說,銀子也攢了一些,只是這兩年心氣越發不如先前足了?!?/br> 云娘禁不住問:“曲小郎一年年地大了,你怎的心氣倒不足了?你看丁寡婦,當初發送了丈夫,帶著好幾個兒女,欠了好幾十兩銀子的債,連下鍋的米都沒有,硬是立起諾大的家業,現在子孫環繞,說句話都響當當的?!?/br> “丁寡婦在盛澤鎮上都是有名的能人,不過,你可問過她有沒有夜深人靜孤枕難眠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