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那家里的日子就越過越好了?!?/br> 云娘與爹正說得高興,二哥提著粽子回來道:“湯巡檢果然沒在司中,我便回來了?!?/br> 第32章 謊言 杜老爹放下茶水道:“湯巡檢日日忙著,不在倒也尋常,下次想著再送東西時湯巡檢帶一份送去?!闭f著起身道:“天色已經好早晚了,我們得趕緊回了?!?/br> 云娘看天色無法再留,只得送爹一直走到石磯的船旁,一再要他放心,“我什么都好著,每月里也能凈剩幾兩銀子,將來再加上家里織機的利,我要買妝花紗織機呢?!?/br> “一個人也不要織得太累了,身子是最要緊的?!?/br> “我知道了,”云娘扶著爹走在前面,又道:“七月里最熱的時候就不織了,家去住些日子?!睂⒌蜕狭舜?,卻一把拉住后面的二哥低聲道:“你怎么不敢去見湯巡檢?” 明明自己剛見了湯巡檢,二哥卻說不在,定是說謊了。而且云娘又想起了先前二哥和二嫂送自己來盛澤鎮時見了湯巡檢時不自在的表情,一下子就都想通了。 “我哪里……”二哥當然不認,可只說了一半便在云娘的目光中停了下來,“你怎么知道湯巡檢在家里?難不成我們來時你們在一起?” 云娘立即想到了湯巡檢帶著笑意的臉,不覺得心亂跳了起來,又見二哥疑惑地看著自己,便氣惱地道:“你胡說些什么,我們怎么能在一起,只不過之前在后院遇到了而已!” 這時二嫂從后面湊了上來,向著云娘問道:“我們來的時候叫了那半天的門,你該不是到巡檢司去了?” “什么去巡檢司里?我一向不去的!” “那是湯巡檢過來了?” “你胡說什么?”云娘只當二嫂想把事情混過去,不再理她的話,反追問:“你們一定有什么事瞞著大家?” “并沒有事,”二哥咧了咧嘴,似乎想笑,卻沒有笑出來,只道:“他是官,我是民,我自然怕他,就不愿意去見他了?!闭f著瞄一眼巡檢司,卻還是透著心虛。 云娘卻越發地肯定有事情,因怕爹聽到,亦不敢大聲,卻嚴厲地道:“你是不是逃過交稅被湯巡檢捉到過?你再不認,我告訴爹?!?/br>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早不敢了?!?/br> 二嫂也在后面陪笑道:“真再不敢了?!?/br> 看二哥二嫂的神色,似乎巡檢司里隨時會跳出一只吊睛白額大虎,撲上來將他們吃了,云娘亦是無奈,亦氣二哥丟人,只得跺腳道:“再別做道三不著兩的事了!” “我們知道了?!倍绾投┶s緊應著上了船,又鉆進了船蓬里。 云娘最看不上他們這般,這兩個人平時喜歡計算,但其實外頭瞧著精明,實則卻常做傻事,表面強橫,膽子卻小,真遇到湯巡檢那樣軟硬不吃的人物,著實會吃虧。但事到如今,嚷出來只能讓爹生氣,還只能幫他們瞞著,與爹揮手道別,看著船遠去了方才回房。 到了晚上,荼蘼回來果然給云娘帶了幾個粽子,見屋子里擺了許多的吃食,不禁咂舌道:“是誰送來的?” “我爹和我二哥剛剛來了,”云娘收拾出幾樣最好的交給荼蘼,“你將這些送到巡檢司去,只說我家里從鄉下帶來的土物,請他嘗一嘗?!币菜闶翘娑绾投┫驕矙z陪個禮吧。 荼蘼去了一會兒,便拎著兩壇酒回來了,“湯巡檢讓我捎給娘子的酒?!?/br> 云娘臉騰地紅了,他一定看出自己因為酒醉才在樹下睡著了,又因為酒意才會胡言亂語! 剛剛還氣二哥二嫂,現在便覺得自己也是自做孽不可活! 于是,云娘從五月節那日起便開始躲著湯巡檢,一早避著他出門的時刻先走一步,中午索性不回來,只讓荼蘼送些飯食,晚上——晚上是最難的,免不了還要遇到,但是她每次遠遠看到巡檢司門前那一對大石獅子時便低著頭走路,就是遇到了人也只做看不到,三步兩回家便再不出來,后院更是絕足不進了。 在心里不免要埋怨二哥,他當時已經得罪了湯巡檢,就該知道自己住在這里不妥當,為什么不另想辦法呢?有心想搬走,但已經交了租金無可奈何了。 唉!云娘并不是特別喜歡與人家長里短來往的人,但是她人緣也并不差,從沒有遇到眼下的情況,一個鄰居勢成水火,老死不相往來了還不算,另一個鄰居更是可怕,要躲著走。 云娘嘆氣了又嘆氣,但總歸也承認,住在巡檢司旁邊為她省了好多的麻煩,她一個獨身女子,雖然有荼蘼陪著,但也虧得湯巡檢的威望,才從無一人上門搗亂。 閉門坐于家中,又無織機,鞋面也繡了好幾雙,再多也用不著了。云娘是閑不住的性子,夏日天長,便將衣服全拿出來一件件地繡些花草蟲魚并各種想得到的紋飾,她向來喜歡弄這些,興致盎然,就連里面的小衣也沒落下。 這一日突又想起一事,遂買了些絲線打絡子,夏日里用絲線絡的腰帶系著又清涼又好看,打上幾條自用,多的再放到店里寄賣,正將絲線的本錢賺回,也許還能多饒些,豈非好事? 于是這些時候回到家中便一心編絡子,突然嗅到煙氣,唬了一跳,只當灶下的火忘記了熄,一面叫著“荼蘼”,一面急忙跑到后廚房,卻見一絲火星也沒有,煙氣卻愈重。再一細看,原來煙并不是廚房里生出的,而是自后院而來,打開后門,便見巡檢司那邊煙火燎亂,人聲喧鬧,這時荼蘼用荷葉托著幾塊烤rou跑回來,“湯巡檢來了許多的朋友,都騎著高頭大馬,穿著威風凜凜的官服,正在后院里烤rou喝酒呢!” 噢,怪不得煙氣里還夾著一些rou的香糊味。 這熱天里烤rou?沒有女人cao持的日子恐怕就是這樣的!而且云娘看了一眼那烤rou,黑乎乎地一團,又拿了一塊嘗嘗,味道實在一般。 荼蘼卻道:“阿虎說這羊可是是從青州那邊帶來的呢!” 那真是白白浪費好羊rou了。 雖然不好意思見湯巡檢,可是云娘一想,先前偏了他們許多的東西,就是今天的烤羊rou也沒忘記送過來一些,人情是欠下了,總要還的。 便親自調了一大缸汁味,告訴荼蘼,“送過去,告訴阿虎烤rou前先在這汁水里腌上一會,再刷上一層油再烤,就要好吃得多。再看看那邊有什么要幫忙的,你便幫著做些?!?/br> 回房又編了一會兒絡子,終還是坐不安穩,便起身到了集上,買了鴨子、螺螄、藕、菱角、蓮子等新鮮東西,回來時恰好見一條船上岸,趕緊過去,卻有幾條新打上來的鱸魚,價也不還地買了回來。到了家里,親自洗手整治。 烤rou那種東西,吃過一回便膩了的,晚上正好用點江南的清淡菜肴:鹽水鴨、五香螺螄、涼拌藕片、素燒青菜、鱸魚莼菜湯,又有菱角糕、蟹rou包、蓮子羹等點心,讓荼蘼送去,卻又囑咐,“交給阿虎便可,只說是你做的?!?/br> 荼蘼一向是個實心人,回來便道:“大家都說好吃得緊,我才知道我的廚藝比娘子還是差許多呢!”又道:“他們還讓我做呢,可怎么好?” “我便幫你做了,只是你再不許說出去的?!痹颇锕挥眯?,第二日便向丁寡婦請了假,十分地用心調配饌食,只是自己從不肯露面,又教荼蘼將一切都只當她自己做的。 好在不過兩日,湯巡檢的朋友們便都走了,荼蘼樂不可支地用手捧了好多東西回來,大大小小好幾塊銀錁子,一整串銅錢,還有兩粒特別好玩的金豆子,嘻嘻笑著向云娘道:“這是湯巡檢朋友們給的賞錢!” 云娘瞧著那一堆,總要值上十幾兩銀子,驚嘆只這些微小事便賞這許多,卻也道:“你好生收著吧?!?/br> “都是娘子指點我做的,只是湯巡檢不知道而已,我哪里能自己拿著,不若我和娘子一人一半吧?!?/br> 云娘是情愿為湯巡檢幫忙的,所以并不肯收,只笑,“我不要,你自己收著?!?/br> 荼蘼先是不肯,后來終被云娘勸得收了,十分歡喜,又告訴云娘,“阿虎說,湯巡檢夸我飯菜做得好,而且又潔凈,要我幫忙燒飯呢?!?/br> 云娘便一怔,“那你要去巡檢司做事了?” “不是的,”荼蘼將銀子收了起來,又說:“我說了我只跟著娘子,不去別人家的。阿虎也說不用我過去,他把米糧、油鹽,木柴送來,然后和湯巡檢一日三餐過來吃飯?!?/br> “不成,不成,”云娘趕緊反對,“荼蘼,你幫湯巡檢做飯可以,但是不能讓他們到家里來,還是你每日給他們送過去為好?!?/br> “那我就似這兩日,在我們廚房做好了再從后院送到他們屋里?!?/br> 既如此,云娘便也沒有什么可反對的了,按說湯巡檢早該雇人幫忙做飯了,巡檢司一共幾十個人,唯有湯巡檢帶著阿虎是從京城來的,其余的都是盛澤鎮人,公事一畢便可以回家,諾大的官衙后院也只有他們兩個。 這兩個人每天早上到豆腐西施的攤子上吃豆花,中午若在外面就隨便找一個小店小攤子對付,其余便都是阿虎做的,來了客人就在后院里架了火烤rou,云娘都替他們覺得不能下口。 第33章 綺思 先前云娘一直以為湯巡檢不肯雇人幫忙做飯是因為不愿意花錢,畢竟巡檢的俸祿一年不過十幾二十兩銀子,就是又有些祿米也不值什么,而鎮里也都傳言湯豆腐有多窮,但畢竟做了些日子的鄰居,反倒覺得他一直大方得緊,現在看傳言也未必都是真的。 果然荼蘼又道:“阿虎說每日給我五十錢的工錢呢?!?/br> 看著興奮不已的荼蘼,云娘知她十分愿意,“那就做吧,只要一定不許他們來我家吃飯?!?/br>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荼蘼小雞啄米般地點頭,又說:“娘子,阿虎說以后娘子什么也不必買了,都由巡檢出錢?!?/br> 云娘卻不想占這個便宜,便笑道:“你告訴阿虎,親兄弟還明算帳呢,一碼歸一碼,他們既然出糧出菜,我就買油鹽柴火,以后這些開支你就到我這里領錢?!?/br> 荼蘼點頭,已經又想到了她的嫁妝,搬著手指算,“那天的賞銀就有十幾兩,然后一天五十錢,再加上二十錢,是七十錢,一個月是多少?”又笑道:“娘子,我們一起攢錢做嫁妝吧?!?/br> 她過了二十還沒定親,是以十分恨嫁,云娘也經歷過年少,但現在她的早就不復荼蘼這樣的少女心腸了,雖然那天丁寡婦的話她聽在心里,也覺得十分有理,但是一時卻沒有再嫁的心思,總覺得再嫁了也恐怕與先前一樣,實在是沒什么意思,也怕再次傷心。 自己攢了錢還是買織機更靠譜,比嫁人強多了。又或者先在盛澤鎮里買一處房舍,然后再置下織機? 云娘有要思量的事,荼蘼也一樣,自從開始為巡檢司做飯,她竟十分用心,經常向云娘學灶上的手藝,“娘子,做酒釀的糯米要先泡上多久?” “兩三個時辰,你再用手指捏一下,如果能捏碎了就正好,”云娘真覺得荼蘼有心了,先前她只是按自己教的做,多一點也不想的,便笑問:“你怎么想起來問?” “我要是嫁人,總要自己做酒釀做菜飯,又不能事事回來問娘子?!?/br> 云娘便笑問:“有人向你家提親了?” “還沒有,可是等人家來時我再學就晚了呀!” 云娘便撐不住哈哈笑了。、 “娘子,難道我說錯了嗎?” “不錯,并不錯,”云娘笑道:“我是覺得你說得對才笑?!?/br> “我爹娘總說我嫁不出去,”荼蘼笑意終于帶了些羞意,“我覺得我一定能的?!?/br> 云娘倒不好再笑她,倒認真替她籌謀起來,“荼蘼,你若能做一手好茶飯,也有人愿意求娶的?!?/br> “但是要想做出好茶飯,最主要的是用心。比如你問泡糯米的時間,若是夏天便可以短一些,若是冬天便可以長一些,都是不一樣的。至于烹菜,就更要想怎么樣做最好。比如兔rou,冬天自然燜得爛爛的,熱乎乎地吃;到了夏日,就可以腌好再用桃樹枝或松柏枝熏熟,晾涼撕開擺盤;還有紅燒、素炒、與雞rou或蘿卜同做的法子,各有不同的風味,你想想是不是?” “嗯,”荼蘼趕緊記在心中,又一次次地背誦,“酒釀,先將糯米泡上三個時辰,要用手指能捏碎才行,再蒸熟……山雞,先用水焯一下,再燉湯,要加香菇……” 她如此這般地用心學廚藝,云娘便時不時地指點她, “廚房里多余的rou,可以熏些臘味?!?/br> “園子里的菜熟了便采下來,做幾壇泡菜,酸酸的最下飯,還可以一直放到冬日里?!?/br> “你既然給人家做飯菜,就要想他們的口味,湯巡檢喜歡吃豆腐,你便拿昨天玉珍送來的帶rou大骨頭燉出好湯,再將大塊的豆腐放進去慢慢煮,把味道都煮進去?!?/br> “還有,湯巡檢這個人一看就非常喜潔,你做茶飯時不只要干凈,還要看起來清爽,盛菜的器具也要注意搭配好……” 荼蘼依言,果然得了湯巡檢的贊,又賞了她錢,興致愈高,每日用心,竟然廚藝飛漲,云娘吃了有時也會打趣她,“先前你一向是我說一句做一樣的,現在竟然能想出這些新鮮樣式的菜肴了!” “娘子,你說我這廚藝嫁人總算可以了吧?” 云娘便笑,“可以,非??梢粤?,若我是男子就娶了你?!?/br> 如此,云娘和荼蘼都覺得日子過得越發舒心,每日吃得好,睡得好,又都做著喜歡做的事,并無人管束,與先前在鄭家時行動受到申斥,一點也不能自由真是天差地別。 且她們還都攢下錢來,云娘的工錢是織工中最高的,丁寡婦有時還會給她加些賞錢,荼蘼則是拿著雙份的工錢,至于花銷,卻都極少。飯食自不必說了,都從巡檢司里來,就連云娘曾許諾的要買油鹽柴火,也沒有多少,何況阿虎時常還會從山上背回一擔擔的柴,憑空給她省了。 閑暇時光,兩人便一個算計著早日能將織機買來,一個算計著早日嫁出去,都有著盼頭,倒覺得這日子果真難得,最令人從內心感到快活的。 這一天云娘在丁家織錦,突然便想織一個新花樣,她以前也曾有過這樣的心思,只是當時的公婆怕她織廢了了絲而堅決不允,她自己也沒有十分地把握,每每都放棄了。后來每日織錦近十個時辰,只強掙著不織錯,這樣的心思便幾乎沒了。 這一次不知怎么,這心思越發地強了起來,壓都壓不住,又思忖自己手中亦有了幾兩銀子,就是廢了一匹錦也賠得起,又無人斥責,便小心地與丁寡婦商量,且保證道:“若是織廢了就由我賠出來?!?/br> 丁寡婦瞧瞧她,卻道:“你只管織,若是廢了也不用你賠,只今日的工錢就只給你一半?!?/br> 云娘得了這話,便靜下心坐在織機前織了起來,才得半尺時,就聽丁寡婦和其他的織工們都在一旁齊贊新奇好看得緊,恰好這時牙行的老板來收錦,見了便急忙訂下,又應了這樣花紋的錦每匹多給二成銀子,只這個月便要一千匹送到京城去。 丁寡婦將云娘拉到一旁,“你把這花樣便教給大家,將來每匹多得的利我也分你一成,如何?” 云娘不意有這樣的好事,粗粗算來應該能得幾十兩銀子,自然滿口答應,“我這便教大家織,只是我又想著,這里如果再改一下是不是更好?”說著比出來給丁寡婦看。 丁寡婦又叫了牙行老板來,那老板細細瞧著,又讓云娘織出來,最終定了花樣,又給丁寡婦下了定金方走了。 云娘愈發的興頭,一氣織到天暗了下來才起身,回絕了丁寡婦的挽留急急回家,回家的一路也在想著怎么能再多織出幾個新樣式,這樣的銀子得的可要比織錦來得快,才容易快些攢出來買妝花織機。一時想得入迷,冷不防一頭撞了人。 抬頭一看,原來她已經走到了巡檢司門前,正與走出門的湯巡檢撞個正著,而湯巡檢被撞了也不躲開,只負著手瞧著她笑。 湯巡檢長得俊俏,平日卻不愛笑,就像一座冰山一般,是以盛澤鎮的人都怕他。云娘自做了鄰居,才偶爾見他笑了,但也只是淺淺一笑,今天卻笑得眼睛都亮了起來,且他更有一種貴公子的氣概,最是動人心魄,云娘與他臉對臉地站在一起,臊得不知怎么好,想趕緊逃開,結果慌手慌腳地先踩了湯巡檢的鞋子,然后又踩了自己的裙子,猛地向前撲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