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可惜現在杜仲已經不可能回答她了,死去的丹修眼睛直直瞪著她,似乎在看一個殺父弒母的仇人一樣。 正在夏元熙做出種種猜測的時候,塔中震動聲也越來越大,到了不用真元術法就無法站立的程度,而四周堅固的墻上也有若干裂痕蔓延,這一切僅在短短的數十息時間發生。 “地震嗎?”她雖然自言自語,但心知并不是這樣。畢竟以墨家的機關術造詣,這座塔哪怕被泰山當頭壓下,也能在層層山石泥土中屹立不倒,又豈會被區區地震震垮?倒更像是塔自身在起作用,要將它內部破壞掉! 很快,龜裂成塊的地板噼里啪啦地落下,修士并不畏懼天災,夏元熙漂浮在半空,警惕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 不一會,重力也開始出現異常,讓破壞的石塊、物品也漂浮在空氣中,原本隔絕視線的墻面、地板變為臉盆甚至更小的碎片,露出居于房間中的墨家弟子?,F在,這些人也都浮在空中面面相窺,互相詢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過奇怪的是,被破壞的東西僅限于高塔的內部,層層格子一樣的房間因碎裂被打通,就像一根中空的竹管,但是它的外墻仍然堅固如新。 “不!不會的!家主說過,我是他最為看重的左膀右臂,怎么會這樣?!”一名看起來是墨家高層老祖的威嚴中年人不顧形象,沖到外墻邊無力地捶打著,模樣既絕望又可憐。 “五叔祖,這是怎么回事?”一位親近的子侄上前詢問。 “出不去了……所有人都出不去了……我們都得死在這……”中年人雙目無神,只會喃喃重復這幾句。 “出不去了?怎么會?” “這塔不是我墨家基業嗎?為何反倒不能進出?” 墨家五叔祖的話讓所有人都炸鍋了。 “你問為什么?呵呵……因為宗主的千金已經停留在步虛太久了,需要一顆能幫她成嬰的藥,以前煉魂剩下的那些rou身,以及前幾天抓的修士,還有困在塔中的我們,就是這丹藥的藥材……呵呵,哈哈哈……”墨家五叔祖不斷拋出讓人心撥涼的話語。 “開什么玩笑?我要出去!當年墨家分家,我祖上本來在北海過的好好的,宗主非要把我們接來,果然沒安好心!”一個墨家修士罵罵咧咧道,他背上一個狹長的棺材打開,里面爬出一群巴掌大的偶人,見風即漲,瞬間化為一丈高的青銅力士,手舞房門大小的六棱瓜錘,運足氣力向墻壁敲去! “哐!” 震耳欲聾的巨響讓許多低階子弟耳膜破裂,口吐鮮血,若不是現在都是失重狀態,只怕會跌下去死掉,可是墻壁卻紋絲不動。 “沒用的!當初在造它的時候就已經杜絕了一切從內部逃走的可能!誰讓你們一個個平時整天只知做自己那些不入流的偶人?讓出去抓人個個推三阻四,現在藥材不夠,只有把你們也一并煉制了!可是我不同??!我為宗主做了那么多,為何待我如此……”墨家五叔祖又哭又笑,狀若瘋癲。 夏元熙在角落冷眼旁觀,心里想的是:因為煉丹的剛死了,所以只能匆忙啟動,這倒不怪你家宗主沒告訴你…… 而他的話卻讓其他人個個怒發沖冠,搞半天原來自己被當成蓄養的家畜了?頓時就有好幾人身上的手環戒指等物一一化形,或袖箭,或鋸齒輪,或神機弩,打算先將和宗主沆瀣一氣的墨家五叔祖殺死。 然而他們還沒來得及動手,突然從外墻內側出現一個個面目猙獰的魍魎之首浮雕,黑洞洞的大口張開,讓墻壁看起來宛如蜂巢。 然后,世界就被光與熱淹沒了。 它們口中噴出的東西,夏元熙并不陌生,那是地脈之火。 伏波島本就是拔地而起,在建造之初,引入了一條小小的地脈熔巖,供墨家機關修士們煉制傀儡之用,像夏元熙來時遇到的熾熱爐渣就是地脈之火的杰作。但現在它被全部釋放出來,立刻就張牙舞爪,反噬向之前cao縱它的主人們。 她向下看去,最底部那存放修士無魂rou身的池子最先化作飛灰,皮rou骨髓毛發僅在眨眼間就被火蛇吞沒,在層層光焰中升華,轉為最精純的元氣,讓塔中的靈氣濃郁度瞬間膨脹到一個驚人的程度。 然而沒人高興得出來。 下層的低階修士們許多來不及嗚咽一聲,也成為一個個黑色的人形火把;但他們還算是幸運的,修為稍高點那種一時半會死不了,身上多處被碳化,只能一邊哀嚎著,漸漸聲音越來越小,直至蜷縮成一個蝦米的扭曲形狀,不再動彈。 這樣十八層地獄般的慘烈景象看得人心膽欲裂,能支撐過第一波的修士們紛紛開啟了防御手段,在烈焰中苦苦掙扎。 然而這樣總歸真元消耗得很快,恐怕枯竭之后難免步死者后塵。不過這難不倒聰明的修士們,很快有人想出了對策。 “快!打開防護結界!不然我就殺了你!”一人率先偷襲了自己旁邊的同門,用淬毒的尖刺逼他打開結界,將自己一并罩進去,有效節約了自己的力量。直到那人力量耗盡,立刻被當做棄子,完全不管不顧地任其被焚身而亡。 那人“機智”的行為給了不少人啟迪,大家紛紛以殘忍的目光打量起周圍的人來,叔叔和侄子,堂兄和堂弟……墨家的修士都是或遠或近的親戚,但他們殺起自己人來毫不手軟。不過,在慘劇發生過幾次后,這方法就再不奏效了,因為都知道就算按對方說的做也是死,不如臨死拼上一拼。 即使已經不再互相廝殺,親屬之間岌岌可危的那點情面也已經蕩然無存,他們看對方的眼神簡直就像是陌生人。 地脈之火,焦灼的空氣,還有炫目的光芒…… 這一切以前也發生過,不過那次是在昆侖的太乙神爐中,盡管沒有血緣關系,那人一句話不說就為她張開了堅固的結界。當時她離薛景純有些遠,維持這樣巨大的防護罩是很艱難的,但他即使有些力不從心,也沒有半句怨言。 夏元熙看著周圍劍拔弩張的墨家子弟們,對杜仲的話越發嗤之以鼻,如果薛景純是魔的話,倒不如讓魔來統治世界好了。 ☆、第182章 丹方·禍亂始(十二) 很快,火勢就越來越強,讓更多的弟子化為焦黑的尸體,相繼倒斃在熾熱的地脈烈焰中。 “墨知非老王八蛋!不得好死!啊……” “枉我當初識人不明,日后就算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墨知非!” …… 一聲聲臨死前惡毒的詛咒相繼響起,里面蘊含的怨憎令人不寒而栗。然而夏元熙卻沒有忘記,他們在決定旁人生死時候表現出來的冷漠和殘忍。原來,輪到自己被人欺壓虐殺時,也同樣會痛苦會憤恨啊…… 真是太丑陋了。 殺人者,人恒殺之。難道就沒想到過,總有一天,同樣的命運會落到自己頭上嗎? 夏元熙手下也是人命無數,如果她有一天死于人劍下,不過自己技不如人,從來就不會生出“我殺人是天經地義,別人殺我豬狗不如”的雙標認知。再看看塔中的眾生相,頓覺得世間眾生不過如此,萬古以來一直流傳的弱rou強食法則從來不曾變過,所有人都在輾轉相殺,只有運行的無情天道始終輪轉。 萬物秉承天地之氣而生,有生必有死,如果沒有死亡,則天道無法循環。天地孕育出一個個生靈的種子,放任著它們不斷壯大;待它們死亡,再將生長后的靈魂和元氣收回,讓世界得以成長。普通人蜉蝣般的一生無法感應這種變化,只有時間可以印證萬物之存亡。 修士,人類中特殊的存在,他們擁有長久的壽元,足夠支撐他們一窺這天地間的秘密。但是,這個世界充滿了各種誘惑和機遇,讓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忘記了修道的初心是什么,認為一個所向披靡的門派、一枚威力無窮的法寶……這些就是修道的全部了。 或許,這就是天道的目的。 它不愿意有人飛升,脫離它的掌控。所以修道之人才會有天魔來惑,飛升之前才會有天劫相嫉。 看著那些徹底被外物左右喜怒哀樂的修士們,夏元熙心中進入一種迷茫的狀態。 “要是以后道業有成,我要做什么呢?” 這個問題,以前從來沒想過。 突然,另一種奪目的光芒照亮了全世界。那是一種溫暖但是不酷烈的七彩色光。 所有東西都不復存在,入眼的唯有無量明光的世界,中央一個端坐微笑的佛陀,怎么看怎么眼熟。 “琉璃佛祖?”能看到這尊大神必然是被拖進某種空間了。 “小檀越別來無恙?”佛祖很親切,微微點頭打了招呼。 “現在問題有些嚴重,難道佛祖是來幫忙的?晚輩這就謝過了。話說我記得那盞蓮燈已經被沒收,為什么我還能見到佛祖?” “世事無常,萬物沒有什么永遠不變,時間空間也是一樣,甚至可以說根本不存在。無論時光流逝還是空間壁壘,只是人認知中產生的一種錯覺而已。對覺者而言,根本沒有時間、空間的概念,十方三世一切皆在眼前,心念所至,即可到達。正所謂‘千江有水千江月’,一月在天,天下所有的江河池塘皆可映現。所以,燈在何處,并不重要。至于小檀越所言困局,破解之法就在檀越身上,為何卻來求我?”佛祖笑著回答。 “那佛祖找我究竟是什么事?”既然不打算幫忙,留你何用??! “小檀越既然能于蓮燈中見我,本是我道中有緣人。我釋門一脈以菩提心發下宏愿,救度一切眾生,隨后成就佛果。而誓愿心正源自所見所感,此間是小檀越發心起愿的關鍵,所以我才會現身一敘?!?/br> 呵呵。 “也就是說佛祖只是來打打醬油嗎?” “不,我是來開導小檀越?!?/br> “說教的話就免了,我門派有位平時不說話,一開口幾乎全是說教的人存在?!?/br> “小檀越誤會了,我只是將我知道的東西告訴小檀越,至于如何決定,還是要看小檀越自己?!?/br> “如果我說要讓世界毀滅,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呢?” “那也是此方世界劫數使然?!?/br> 佛祖坦然的態度讓她也無話可說,不過夏元熙轉而想起一個事情,于是問道:“我師兄以前告訴我,琉璃佛祖你不是與琉璃凈土同化了?怎么還能以意識見我?” “不錯,所以小檀越看到的只是我殘留的意識碎片,也就是與檀越對話的乃是我的記憶?!?/br> 夏元熙咂舌,原來這人從很久以前就知道會發生今天的事了,所以記憶體才能同她對答如流。 “佛祖既然能知過去未來,以前*法身的時候應該能料到,其實這并沒有什么用,佛祖以前呆的世界同樣淪為魔道??蔀槭裁催€要做無用功?放棄得來不易的修為?” “儒門有句話加‘知其不可而為之’,況且我并不是無用功,只要有一人受到啟示,登往樂土,我的心血就沒有白費?!?/br> “我是沒有佛祖這么偉大。要我有佛祖這等水平,誰敢犯事就把他做了,天下自然太平無事?!毕脑跗财沧?。 “以雷霆手段,顯菩薩心腸。小檀越真是大慈大悲之人?!?/br> “佛祖,你記憶是不是出了一點問題?總覺得你和我說的不是一回事?!钡谝淮斡腥丝渌缺癁閼?,夏元熙嚇了一跳。 “小檀越師門曾有過一人,也是同檀越一般心地善良。他以殺止殺,希望以一己之力,讓天下人棄魔從善。只可惜到后來罪業纏身,從此飛升無望,也只不過將此方世界‘像法時代’延后萬年罷了?!?/br> 夏元熙知道,有修士存在的世界分為正法、像法、末法三個時代,正法時代類似于封神之戰,時常有人能夠rou身成圣,破界飛升;像法仍舊沿襲著以前的傳統,但飛升者基本杜絕了;而末法時代則會變成赤裸裸的叢林法則,正道與魔道除了久遠以前傳下的仇恨外,行事手段幾乎沒有區別。 但是佛祖突然提這件事是什么意思? “我覺得他只是看不慣而已,并不是佛祖你想的那種……”再說殺人多和善良扯得上什么關系? “釋門中有一門‘殺度法’,非大智慧者不能為。譬如見人行惡事,其魔障太深,不能救度,便以殺止之,則此人不會再犯下更深的惡業,但殺戮之罪,由執行者自己承受,這難道不是一門慈悲之法?”琉璃佛祖反問她。 “不行啊,佛祖你這是詭辯,要按這么說,魔門弟子就是天下一等一的慈悲之人了?!?/br> “起心動念不同,自然性質也不同。魔門中人乃是掠奪他人以利己,行殺度法之人則是為了挽救他人,怎能混為一談?” “也就是說魔門中人大肆殺戮的副作用,反而比正道人小得多?這是什么鬼?”夏元熙聽說過,魔道有些數萬年前的老魔頭以殺戮入道,最后也是得道飛升他界了,比如有個修羅法界就是為專門接引這類好戰分子存在的,相當于琉璃佛祖的琉璃凈土。但是昆侖竟然有位前輩因為除魔太多而失去飛升機會,怎么看都是雙重標準??! “因為他們是弱rou強食,順天而行,而要阻止末法時代的到來,則是逆流而上,自然遇到的條件也更為苛刻。同是殺人者,一個認為天下眾生性命無足掛齒,就算殺再多人,心中也毫無動搖;另一個卻要時刻在心中衡量取舍,所以反倒是心中存有善念那方不得善果?!绷鹆Х鹱嬗朴频?。 “那位昆侖的前輩……后來怎樣了?” “飛升之際,他穿過三十三天,正要破開虛空,前往他界。正在那時,他鬼使神差地向下界看了一眼……” “然后呢?” “下方凡界三千紅塵,其中又有新魔孕育,這樣的場景讓他產生了懷疑,對自己道心的懷疑。如果說世人本就期待魔的到來,那他所做的一切又是什么?因為這樣的動搖,一瞬間界門關閉,天花枯萎,頭頂功德寶華慶云消散一空,那位仙君也就再也飛升無望?!?/br> “……正道太難混了,我要退圈?!痹捳f這位佛祖是魔道派來的吧?怎么嘛事不干,專門打擊人? “如果這是小檀越本心,也并無不可。但違逆自己心意,無論對正道還是魔道來說,都是歧路?!?/br> “佛祖剛剛一直在說本心,那本心是什么?”老實說,夏元熙自己也對未來十分迷惘,一直以來她所做的就是自由自在且輕松愉快地變強罷了,既沒有苦大仇深的家世,又沒有打不過的仇敵,所以缺乏一個長期的目標,讓她也不明白自己的本心。 “心長在小檀越身上,問人不如問己。所以,佛曰:不可說?!?/br> ……你根本連打醬油都不如?。。?!夏元熙無語了。 “無論釋、道,最為高深的學問就是‘明心見性’,這還需自己去體會,外人幫不得。這也不是一時半會能體會的,如果小檀越難以抉擇,不妨在行事前先思考,此事究竟合不合自己本心?假以時日,必定有所頓悟,眼下不正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等等,先不要走!以前東西宗之戰,佛祖認為哪方才是對的?杜仲告訴我的是真相嗎?”眼看琉璃佛祖的身影要消失,夏元熙忙喊住他問道。 “世間本無對錯,西宗之丹術乃順天而為,東宗欲逆天行事罷了?!卑殡S著最后一句話,散發著琉璃光焰的身影消失無蹤。 順天而為嗎?確實是今后的趨勢呢……畢竟世界規則會越來越固化,讓修士們越來越多靠掠奪天材地寶服食修煉。 但是,如果她最喜歡的昆侖、還有里面那些她摯愛的同門都選擇與天地抗衡,那她也會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