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既是皇帝問話,丁唐正色不少,回道:“啟稟陛下,不止桃源縣,泰安州的一州四縣,在陛下駕臨泰安州前一個月,前前后后抓入獄的乞丐流民共七百八十四人。這七百多人不是一個小的數字,吃在哪,住在哪,還要一點風聲都不露,這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安置得了的?!?/br> 能在一州之中一手遮天的還能有誰?丁唐顯然在指一州長官的知州大人?;实勖嫔仄饋?。 丁唐又道:“臣認為,此中關鍵,恐怕還要著落在桃溪縣令身上?!?/br> 這也是丁唐一開始就希望得到皇帝允許,來刑訊拷問桃溪縣令馮安的原因。不管是玉香一家被關押的關押、追捕的追鋪,還是乞丐流民的無故失蹤,亦或者是隱約站在馮安背后的知州徐繼年大人,這所有的中轉點都在桃溪縣令馮安身上,若能讓他開口認罪,一切都將迎刃而解。 當然,現在已經有種種跡象表明,徐繼年跟此事脫不了關系。但幕后指使和知情不報,這可是兩個概念。丁唐可不希望他得罪狠了的人,日后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再說了,皇帝可是門兒清,丁唐若是辦事不利,失掉皇帝信任,等著接他班的可大有人在。 丁唐當然要全力破此案,皇帝沉吟后,同意了丁唐的提議,下令讓丁唐盡管施為,不必顧慮。 有了皇帝口諭,丁唐放心大膽審問起桃溪縣令馮安來。然而讓丁唐沒想到的是,馮安看起來是個酒囊飯袋,卻意外的有根硬骨頭。十八樣酷刑過去,馮安一個字都沒吐露,只道自己冤枉。 一天之后,皇帝再次召見丁唐時,丁唐嗓音艱澀地稟報道:“啟稟陛下,馮縣令未曾認罪?!?/br> 皇帝微微一驚,顯然沒料到這個答案。 周瑛在一旁同樣有些驚訝,丁唐的手段周瑛雖沒親眼見過,但也略知一二。 上回在津阜綁架她的蔡三英等人,在被處斬刑時她曾去觀刑。那蔡三英等人表面上看起來好端端的,沒有一點淤青傷痕,除了面色白了點,跟正常人一個樣兒。但實際上他們卻連自己站立的力氣都沒有,押解的獄卒才一放手,他們就軟倒在處刑臺上。甚至最后砍頭時,蔡三英等人都不是跪的,而是只能勉強跪坐著,也幸好監斬官是個變通的,要不然刑都行不了。 這丁唐酷刑手段之老到狠辣,可見一斑。 這樣的手段,竟然在桃溪縣令馮安身上折戟,難道馮安當真是冤枉的不成? 周瑛在心中搖頭,她可不信。 不管是玉香爹娘被入獄,還是玉香被抓捕,乃至師爺的供詞,甚至轄下乞丐流民的無故失蹤,都彰顯了桃溪縣令肯定脫不了關系?;实廴粝霊{這些定罪,也未必不可能,但看皇帝的樣子,顯然不愿聽御史臺嘮叨,更希望聽到嫌疑人罪證確鑿,親口認罪。 眼看這案子就要陷入僵局,周瑛可不愿這案子無限期地拖延下去。 “桃溪縣令馮安如今安在?這人既能舌燦蓮花,又能鐵骨錚錚,實在有趣,我倒想見識見識?!敝茜聪蚧实?,歪頭微笑道,“而且父皇龍威浩蕩,說不定馮縣令一面圣,就自己招了呢?” 皇帝頓時被周瑛逗笑了,不滿的心緒散了不少。 他雖然身為帝王,但也沒自命不凡到認為自己一出馬,壞人就能納頭就拜了。他當然能看出來,周瑛這么說,是想請求皇帝給她一個機會,她想試著撬開馮安的嘴。 皇帝想了想周瑛一貫擅辯機敏,說不定此事還真能成,倒也沒有一口拒絕。不過讓公主審問一個朝廷命官,到底不合規矩。周瑛不曾明說,也是為了留下轉圜的余地?;实垡菜餍圆稽c明,只談天一般笑道:“別說是你,朕也好奇這桃溪縣令究竟是膽大包天,還是真的冤枉?!?/br> 皇帝吩咐道:“喬榮,提桃溪縣令上來?!?/br> 丁唐微微松了口氣,雖然他的辦事不利已成事實,但能有片刻轉圜的余地也是好的,若周瑛當真能審問出真相來,皇帝也能氣消一些。當然,丁唐并不抱多大希望就是。 既然皇帝有了命令,喬榮自去提馮安過來。 不過多時,就見喬榮通報一聲,進得門來。喬榮身后跟著兩名身材壯碩的太監,半拖半架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正是桃溪縣令馮安。只見馮安眉目依稀能看出幾分年輕時的俊朗,但已經被滿臉的rou擠得變了形。眼底混濁,眼下青黑,臉頰上都是喝酒太多,消都消不下去的糙毛孔和紅暈。 原先馮安可能還算胖得有點官威,但如今他因受了刑,整個人都萎靡不堪,被人架著時他渾身的肥rou都耷拉了下來,好像一塊隔夜的白rou,又油又膩,顫巍巍的,上面還結了一層膩人的油脂,看一眼都讓人反胃惡心。完全看不出來這是一方父母官,更像是個十足的酒囊飯袋。 兩個太監放開手,馮安跌坐在地上,渾身肥rou一顫,他疼得頓時齜了一下牙,但到底沒敢喊疼,慌忙拜倒,盡力收緊一身的肥rou,試圖讓自己顯得小點,“罪臣馮安參見陛下?!?/br> 周瑛看清馮安的模樣之后,實在有些驚訝。沒想到這個一看就是酒囊飯袋的家伙,竟然還能想出來那么厚顏無恥,卻無懈可擊的辯詞。難道還真是人不可貌相? 皇帝并未叫起,只朝周瑛點了點頭,示意她自便。 其實周瑛一直有些不解,既然桃溪縣令馮安能在事后,想出那么毫無紕漏的辯詞,甚至死咬住口不認罪,就說明馮縣令該是個聰明人才對,那他又為何一開始會錯招頻出? 先前方柄被捕倒罷了,是差役認錯人,后來劉氏穿著最齊整的衣裳,帶著家中所有銀兩,去監牢贖方柄,卻因為一個莫須有的推攘官差的罪名入獄,這是在吐露自己秀才娘子身份后。這下不但抓了秀才,還抓了秀才娘子,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再瞞住,馮安肯定知情。 既然馮安知道了,那么是抓是放,是斬草除根,還是安撫厚待,都該很快有決斷才是,但馮安卻遲遲未有動作。甚至包括玉香后來去探監,馮安下了大手筆抓人,結果又把人給放跑了。 這后患無疑的做法,會是一個聰明人做得嗎? 不太可能。 馮安的舉止前后判若兩人,唯一的解釋就是,后來有人在馮安背后支招,至于那人是誰…… 周瑛手指按了按卷宗,心中微定,問道:“馮大人,我這里有一件事,正想向你討教?!?/br> 馮安雖然沒見過周瑛,但在路上跟喬榮打聽過消息。喬榮雖然覺得馮安死定了,但也不好讓馮安一無所知去了,冒犯了帝王和公主天顏,所以還是嫌棄地指點過一二。 所以一聽周瑛開口,馮安就猜到了她身份,慌忙道:“討教不敢當,公主只管問?!?/br> ☆、第63章 狗咬狗 周瑛卻不急著審問馮安,而是先對皇帝道:“父皇既有公務要忙,不妨先去忙著,這邊有我盯著呢?!闭f著,周瑛朝皇帝眨了眨眼,又暗示地朝跪在下邊的馮安努了努嘴。 皇帝一想必是他在場,周瑛不好發揮,遂配合道:“那就交給你了?!?/br> 說著皇帝淡淡掃了一眼馮安,就帶著喬榮從后門離開。當然,表面上是離開了,但實際上皇帝卻是從后門繞了一圈,又進了隔壁房間,光明正大坐下來偷聽。 這些馮安當然不知道,但見留下來的只是周瑛這么個年輕的公主,和丁唐這審問了一天都沒從他口里挖出消息的手下敗將,不由放松了一些。 周瑛問道:“馮大人說并不知情,但經過這一天多的審問,也該知道自己是因何被審了吧?” 馮安抖著一臉肥rou,擠出一個苦澀的笑容,“臣已盡知了,都是臣管教不嚴,才致使……” 周瑛一點都不提讓馮安認罪的話,單就馮安承認的這一點,說道:“馮大人已經當了十多年的父母官,本朝律例想必再熟悉不過,該當知道失察之罪何判?” 馮安只當周瑛丟了西瓜撿芝麻,心中竊喜,面上還沉重道:“失察之罪因情節輕重而易,輕的繳納罰金,受數十杖刑,重的……”說到這兒,馮安心里突然一咯噔。 周瑛慢條斯理說道:“馮大人說得有理,就是普通百姓犯了此錯,都要因罪量刑,更何況事涉朝廷命官,更要慎而重之,不是嗎?”周瑛看著跪在下首的馮安,笑問道,“這手下人錯抓了秀才和秀才娘子,該當何罪?追捕一個救父母的無辜女兒家,又該當何罪?” 馮安一腦門汗,也不知是疼的,還是急的。 周瑛又翻了一頁,手指著卷宗的一行道:“對了,還有這一樁,獄中近百人犯無故失蹤,無人知道來龍去脈?!敝茜仙暇碜?,溫和笑道,“身為一縣父母官,能失察到這般地步,馮大人也算古往今來第一人了?!?/br> 馮安只覺嘴里發苦,磕頭道:“臣著實不知情,請公主……” 周瑛可不愿意聽馮安這沒營養的廢話,只把卷宗輕慢地丟回桌上,“父皇日理萬機,原不該為這些小事分神,不過這樁事恰好在南巡時,撞在父皇手里,說不得要給一個交代?!?/br> 馮安頓覺心中不妙。 “可惜了,直接犯下這錯的,只是些個差役師爺,連牌位都算不上?!敝茜锵У乜聪蝰T安,說出來的話卻一點都不客氣,“馮大人是官場老人,該知道朝廷出了這種事,失了顏面,少不得要推出個人來頂罪。那些個差役師爺不算數,索性馮大人也有失察之罪,就由馮大人一并擔待了吧?!?/br> “可,可是……”馮安額頭冒出豆大的汗珠,急得都結巴了。 “丁統領查了這許久都再無隱情,想來再查下去也是浪費時間?!敝茜鴱氐谉o視掉馮安,儼然下首跪著的已經是個死人,對丁唐直接吩咐道,“就這么結案吧。該怎么治罪,丁統領自己權衡就是??倸w一個宗旨,此案純粹是個別官員的錯,本朝吏治清明,與此無絲毫瓜葛?!?/br> 都到了這會兒,丁唐哪能不明白周瑛的意圖,當即配合道:“公主英明,是臣過迂了。出了這種大案,老百姓要的無非是一個交代,一縣父母官的項上人頭,哪還能安撫不???” 馮安頓時跌坐在地上,一張臉煞白。 周瑛只當沒看見,還朝丁唐滿意地點了點頭,又指點道:“至于那些個差役師爺,關上幾年,或刺配,或交徙金就罷了,有個兒高的在前頭擋著,這些個小蝦米誰會注意他們?!?/br> 馮安眼中一亮,心中掙扎了半天,終于開了口,“啟稟公主,臣有要事啟奏?!?/br> 周瑛一副剛想起來屋中還有個活人的模樣,有些驚訝,又勉強紆尊降貴道:“馮大人盡管放心,你的家人孩子,自會有人給你安置,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嗎?” 馮安一聽這話,更是下定了決定,咬牙道:“臣之前撒了謊,此案樁樁件件,臣都是知情的?!?/br> 周瑛眉心皺了起來,儼然不信,“我知道馮大人覺得委屈,但這么隨口翻供,也太兒戲了吧?!?/br> 馮安見周瑛不信,慌忙道:“不敢有瞞公主,這些事臣真的知情啊?!辈淮茜f出否定的話,馮安就一股腦全說了出來,一臉悔不該當初道:“一開始方柄被抓,臣確實不知曉,但后來劉氏爆出方柄有功名,臣怕事情鬧大,才一時糊涂,鑄下大錯?!?/br> 周瑛一副不解道:“那又怎樣,不一樣是你來擔這罪嗎?” 馮安忙道:“可沒多久臣就后悔了,尤其方玉香來贖她父母,臣更是自責不已,但這時臣的上峰徐大人卻不許臣放人,甚至讓臣繼續抓方玉香。臣心中不忍,只好偷偷命人放水,放過了方玉香,甚至追捕方玉香時,也只是走個過場。不然公主以為,方玉香一介弱女子,怎能逃過層層追捕?” 周瑛心中冷笑,明明是馮安無能,又瞧不起女人,才讓方玉香僥幸逃出生天,現在反倒是他的功勞了?但現在暫時不是追究的時候,她吸了口氣,才繼續引導道:“這跟徐大人有什么關系?莫不是馮大人想要逃脫罪責,才攀扯徐大人下水?” 馮安慌忙往前跪了跪,又道:“不不,這真的是徐大人在幕后指使,甚至包括監獄里人犯失蹤的事,也都是徐大人密令我等做的,不獨我桃溪縣,其他幾縣也是如此?!?/br> 周瑛面作狐疑道:“馮大人現在可是戴罪之身,空口無憑,就要指控朝廷命官嗎?馮大人你可別怪我不信,實在是你在這個關節點翻供,實在難以取信于人?!?/br> 馮安一咬牙,狠道:“不敢讓公主為難,臣有證據?!?/br> 周瑛問道:“什么證據?” 馮安一想起徐繼年哄著他跳進火坑,卻把自己摘了個干凈,不由恨得咬牙切齒,當即交代道:“在被丁統領抓走的前一晚,徐大人來了一封信,交代臣一定要咬死口,千萬不能承認自己知情,否則犯在陛下手里,一定是抄家滅族的大罪。臣懾于他的yin威,不得不聽從?!?/br> 聽到有了證據,周瑛卻皺了皺眉。 從此案的各種痕跡來看,犯蠢的是桃溪縣上至縣太爺,下至差役獄卒,但徐繼年這尾巴收的,雖然是個笨辦法,但也不可謂不有些急智,這種人真會把自己的錯處落諸筆端嗎? 丁唐見周瑛像在走神,且案情有了轉機,終于忍不住問道:“那信藏在何處?” 馮安忙回道:“就在臣小兒子的襁褓里?!?/br> 丁唐心道怪不得了。這兩天御林軍都快把桃溪縣衙底兒都翻過來了,卻一直沒找到有用的證據,原來是藏在小孩襁褓里,看來下回就不該給那些內眷留面子,就該一個都不遺漏才對。 周瑛這才回過神來,又問道:“還有其他實據嗎?人證物證都可?!?/br> 馮安絞盡腦汁想了半天,面色有些不太好,青一陣白一陣的,“沒有了,這封信不夠嗎?它就是徐繼年派人送過來的啊?!边@會兒也顧不上稱徐大人了,直接口呼其名道。 周瑛心道不好,既然這一位以前沒事的時候,就是個心細如塵的,那現在真正大禍臨頭了,又豈會在這個關節眼兒犯錯,留下實據好讓人抓自己的尾巴呢? 丁唐顯然也聽了出來,面色一沉,問道:“送信的人是誰,是否是徐繼年的心腹?” 馮安回憶了半天,嗓音干澀,“這臣不知道,管家說,是個面生的小子送來的。還是拆了信,臣才知道是徐繼年寫給臣的信?!瘪T安心中不安,又慌忙道,“可信里確實是徐繼年的筆跡啊,臣長年跟徐繼年有文書往來,多少公文批復上都有他的字,臣不可能認錯??!” 丁唐和周瑛對視一眼,顯然都不看好。 半晌丁唐還是道:“臣先去把信找出來吧,還有歷年來徐大人的公文,臣也會調來一些,已作比對。至于鑒定筆跡的大師,御林軍中倒是沒有,不過聽說隨行的工部侍郎年大人善于此道……” 周瑛一聽后面這話,就知道這權限不是她能給的,丁唐顯然是在向隔壁屋的皇帝請示。 果然丁唐話音落了不久,就見西側暗門一開,皇帝走了出來,“你只管去辦,著年祺暗中協理此案,朕會隨后下口諭過去,但此事不要聲張?!?/br> 丁唐領旨:“臣遵旨?!?/br> 跪在下面的馮安一見皇帝出來,哪還能不知道皇帝來龍去脈都聽了去,頓時癱軟在地。 皇帝卻沒理馮安,笑著對周瑛道:“你做得很好?!?/br> ☆、第64章 有罪假設 丁唐動作很快,只幾個時辰,就搜到了馮安所說的信件,并拿著徐繼年的公文,交由工部侍郎年大人查驗,得到了兩者并非一人所寫的結論。丁唐前來回報,皇帝卻問周瑛,“若是你待如何?” 沒想到皇帝會主動垂問,周瑛自然求之不得,打點起全副心神,斟酌道:“這位徐大人的履歷,我能否一觀?” 皇帝微笑道:“這有何妨?”說著,抬手示意丁唐奉上。 丁唐既有心查徐繼年,這些東西當然早就準備妥當,雖然意外于皇帝對周瑛如此青眼,但周瑛先前逼問出桃溪縣令馮安的實話,也算幫了丁唐一個大忙,故而此時也不刁難,將一應資料悉數呈上。 周瑛細細看過,眼神有些微妙,“這位徐大人可真是難得的好官,興修水利,修建道路,甚至為泰安州爭取了好幾項免稅的福利,也難怪數年考評皆是上等。不提乞丐流民,泰安州也的確一副百姓安居樂業的情景,若無意外的話,在父皇南巡返程之后,徐大人的位置也該升一升了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