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周瑛倒是知道這個說法,早有準備道:“我每日上學,程夫子和莊夫子都極博學多才,且為人處世練達通明,有兩位夫子言傳身教,我怎會長成無人教養的粗鄙之徒?!?/br> 皇帝微微頷首,兩位夫子的人品才學,他是最賞識不過的。 周瑛悄悄偷換了概念,皇帝指的流言是說宮中,但周瑛卻一竿子指破天,“退一萬步說,就算我真是大字不識,人情不通的無鹽丑女,那又怎樣?我的父親是天下共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身為父皇的女兒,又有誰敢不朝我低下頭顱?” 這一點都不含蓄的馬屁,果然拍到了皇帝心坎上,皇帝笑罵道:“巧舌如簧?!?/br> 其實“喪婦長女不娶的”說法,最能影響到周瑛的,并不是流言側目,而是她日后的終身大事。不過,周瑛到底才六歲,就算再聰慧早熟,皇帝也不會大方到跟她商量這樁事。也誠如周瑛所言,周瑛有天底下最大的靠山,從古到今,還從沒聽說皇帝的女兒愁嫁過。 這么一想,皇帝放下顧慮,倒也肯了,“此事宜早不宜遲,你今天就搬過去吧?!?/br> 急成這樣?周瑛轉念一想,就猜到皇帝是怕貴妃醒來,再生波瀾,說到底還是心虛。周瑛對此只作不知,乖乖應道:“都聽父皇的?!?/br> 皇帝雷厲風行吩咐喬榮,讓他幫周瑛遷宮。 喬榮身上一籮筐的事還沒辦完呢,明熹宮、秀玉宮、永壽宮,三個宮封宮的封宮,宮人們候審的候審,皇帝是蓋棺定論,下了明旨了,但后續一連串的事還一點沒處置呢。偏皇帝還嫌喬榮不夠忙似的,又讓他伺候一個小小公主遷宮。 但喬榮能混到這份上,又哪會隨便得罪人呢。更何況如今喬榮還在戴罪立功,畢竟皇帝在喬榮查清真相,下旨懲處了和嬪后,可沒順嘴給喬榮官復原職,喬榮還要緊著好好表現。 于是,盡管周瑛遷宮一事,事先沒有一點風聲,但有喬榮一路保駕護航,一干宮女太監竟沒一個敢怠慢,甚至有不少人眼熱,跟著搬屏風扛箱子的,話里話外都在暗示,愿追隨侍奉七公主左右。 周瑛一概打太極。 素枝一直候在外面,雖然不知根由,但到底有些見識。徐貴妃且沒醒呢,周瑛不說在旁侍疾,反倒急匆匆搬走,雖說有御前大紅人作陪,皇帝給足了面子,但這樁事總歸透著幾分蹊蹺。因而素枝還能保持清醒,鎮定自若,指揮如儀。 李嬤嬤就不行了,那個得意的喲。要不是明熹宮的宮人們大多被扣押了,沒個地兒炫耀,李嬤嬤只怕要翹著尾巴,恨不得顯擺到天上去。 半年前,周瑛幾乎是空身一個,來了明熹宮。但半年后周瑛離開,卻前前后后收拾了十幾口紅木大箱子,這還不包括四季屏風、美人榻等大件家什。 就算這些外物在徐貴妃眼里,只是九牛一毛,根本沒放在心上,但周瑛卻不能視若無睹。 周瑛站在明熹宮的牌匾之下,望著太監們抬著最后一個紅木箱,消失在宮墻拐角,心里卻像沉甸甸壓著什么。喬榮壓著心中的不耐煩,禮貌暗示道:“七公主,宮門要下匙了?!?/br> 不等周瑛應對,就有一人氣喘吁吁沖過來,遠遠喊道:“七公主且慢,貴妃娘娘醒了?!?/br> 周瑛定睛一看,正是幾個時辰前淪落到守門的櫻桃。若說徐貴妃醒了,最高興雀躍的未必是她的夫君子女,反而是這些地位卑微,卻身家性命都系在她身上的宮女太監。 這不,徐貴妃一清醒,櫻桃開心得走路都帶風。 周瑛雖然同樣高興,但卻是喜憂參半?;实凼怯兴?,才讓周瑛覷到空子。徐貴妃可不一樣……周瑛深吸一口氣,再次核對一遍說詞,跟著櫻桃去見徐貴妃。 徐貴妃靠在引枕上,被子只蓋到小腹上。她臉蛋不復剛才的蒼白,兩頰潮紅,眼睛湛亮,不太像恢復了健康,反而有點像發燒,有種病態的亢奮。 皇帝端著一碗濃濁的苦藥,一勺一勺喂徐貴妃喝。 喝完藥,吃了蜜餞,徐貴妃沒有乖乖睡下養病的意思,她語氣平靜,卻仿佛隱藏風雷,“陛下,現在可以說了吧,臣妾到底是因為什么險些滑胎的?!?/br> 皇帝剛吃了徐貴妃剩下的一顆蜜餞,慢慢放下小銀勺。 周瑛隨眼一瞥,就知道皇帝當著周瑛這個苦主的面,又為難內疚了,怕是要掉鏈子。 一百步都走到九十九了,周瑛可不想前功盡棄,她前驅一步,霍然下拜,“母妃,父皇心軟不肯說,就由我來說吧,是我害了母妃。我從外面沾了瞿麥的氣味,回宮后傳給了母妃,致使母妃險些滑胎。都是我的錯,請母妃責罰?!?/br> 徐貴妃不說不動,像是驚呆了,又像在醞釀雷霆。 皇帝看周瑛已經說了,知道再無更改,于是續道:“小七到底是害得你險些滑胎的間接兇手,朕已經下了懲罰,就讓她即刻搬出明熹宮,算作驅逐?!?/br> 徐貴妃終于開了尊口,“哪至于驅逐了,她懂什么,不過是被人利用?!?/br> 皇帝只管黑臉當壞人,“她雖是被人利用,但到底鑄下大錯。若今日輕輕放過,日后再有人有樣學樣,你到時候哭都來不及?!?/br> 被掐到了七寸,徐貴妃到底不再說情,只道:“這也不急,等我好了幫你拾掇行禮?!?/br> 周瑛眼里含著一包淚,強忍著不肯掉下,“母妃不用擔心,我的東西已經都搬過去了?!?/br> 徐貴妃視線在周瑛身上停了一瞬,轉回到皇帝身上,像是意有所指,又像是單純感嘆,“這么急?我只昏迷了一會兒,怎么就發生了這么多事?!?/br> ☆、第17章 關底難題 皇帝心虛不敢接話,忙低頭喝茶。 徐貴妃又問道:“我喝藥前,陛下說都已經查清楚,現在能說幕后真兇到底是誰了嗎?” “是和嬪?!币宦牶湾导壋珊蛬?,徐貴妃就知道皇帝肯定是拿到實據了,若不然皇帝也不肯輕易動心頭rou,然后就想,和嬪竟然只降了幾級,就算謀害皇嗣的懲罰? 徐貴妃眼神中不免帶了幾分不滿。 這樁事上皇帝也不隱瞞,一口氣道:“和嬪懷胎兩月,朕已下旨,讓她禁足三年?!?/br> 徐貴妃諷笑,“她這胎懷得倒巧?!辈坏然实鄣刮缚诘暮拖∧?,徐貴妃又把皇帝丟到一邊,問周瑛道,“這么說,你是從和嬪那兒沾上瞿麥氣味的?” 周瑛心頭一跳,之前倒是忘了對這件事的口徑。 這一回皇帝倒是先反應過來,面不改色,當面扯謊道:“是從和嬪那兒沾上的?!彼踔猎谒蚕⒅g還找了佐證,“小七見天去秀玉宮請安,正是那時候沾的?!?/br> 徐貴妃不置可否,反而一副賢良溫柔道:“既然事已了了,也就罷了。今日陛下為我的事忙了一天,現在時候不早,陛下也請早些回去休息吧,再有兩個時辰就要早朝了?!?/br> 一見徐貴妃沒追究,皇帝又是慶幸,又是內疚,徐貴妃的話再沒有不依的,“都聽你的,你若是累了就再睡一會兒,朕先回去了?!?/br> 周瑛才要跟著皇帝一塊離開,卻聽徐貴妃道:“小七留下?!?/br> 周瑛一驚,皇帝也停了腳步,緊張回頭看。 卻聽徐貴妃嘆道:“不管怎樣,小七到底跟了我半年。這一次她匆忙走了,我若一點表示沒有,外人還不知道要怎么編排她呢。她到底還小,哪兒禁得住那樣積毀銷骨?!?/br> 聞見徐貴妃不計前嫌,明知周瑛是幫兇,還如此為她著想,皇帝只覺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實在失之光明磊落,忙道:“是朕考慮得不周到,小七,聽你母妃的話?!?/br> 等皇帝走了,徐貴妃問了櫻桃和荔枝一些話,得了答案,就揮手令其退下。 屋中只剩下母女二人時,徐貴妃才開了口,語氣像哄小孩子,“小七,看在母妃這半年對你還算盡心的份上,別跟你父皇一起瞞著母妃,好不好?” “母妃這是何意?”周瑛心頭一跳,哪兒露餡了嗎。 徐貴妃靠在引枕上,也不相逼,只問道:“你去請安,秀玉宮每常讓你在哪等候?” 周瑛心道不好,吞吞吐吐道:“在小花廳?!?/br> 徐貴妃意味深長重復道:“是啊,小花廳。通南向北,人來人往。一天下來,小花廳就沒有閑下來的時候。和嬪就算再蠢笨,也不會眾目睽睽下栽贓下藥。小七,你說對不對?” 周瑛從頭到尾都沒準備瞞徐貴妃。 不管是直言相告,還是借他人之口,周瑛早晚都要把真相告訴徐貴妃。畢竟徐貴妃生完孩子,還會重掌宮權,跟一個手握重權,還深得帝寵的女人作對,周瑛還沒那么作死。 但是主動交代,和被逼問出來可不一樣。 也是周瑛粗心,沒事前考慮周全?;实垡彩亲炜?,沒容周瑛有反應的余地。偏偏徐貴妃竟能心細至此,竟從一點細節中就推論出真相。 這時候再裝傻,可就得罪人了。 周瑛一臉局促地絞著手指,不安道:“母妃怎么會猜到……” 徐貴妃看著帳子上的金鉤,右手輕輕撫摸著肚子,語氣像是感嘆,又像是嘲諷,“你父皇眼中擱著家國天下,這些小事哪會放在心上?!?/br> 表面上仿佛在說皇帝心懷天下,不羈于小事,但在宮里聞音辨意,總要繞一個彎子才勉強算可。這話明顯在說皇帝情商不行,連個謊都撒不好。 這種話徐貴妃能說得,周瑛卻聽不得。 幸好徐貴妃不需要周瑛附和,回了神問道:“你父皇出的主意,讓你出頭?”不待周瑛回答,徐貴妃就自己否了,“不像,他一來沒這個腦子,二來也還沒那么無恥?!?/br> 周瑛只好招了,“母妃英明?!?/br> 徐貴妃畢竟是皇帝的枕邊人,依著徐貴妃的心機手段,早晚從皇帝嘴里套出真相來。再加上整樁事里周瑛一點沒牽扯,可謂問心無愧,所以也就不費心添減。 至于陳太醫怎么查出寢具含有瞿麥氣味,皇帝又怎么穿針引線,把廖貴人宮中瞿麥香丸的氣味傳給了徐貴妃,而廖貴人又怎么傻不拉幾,掉進和嬪一手挖好的坑里,成為人家沖鋒陷陣的馬前卒……周瑛爭取不帶一絲感情偏向,一一說了出來。 讓周瑛意外的是,徐貴妃聽了之后,竟然就心平氣和想了會兒,既沒摔桌子,也沒罵娘,更沒問幾位主使的下場,反而問起周瑛,“這樁事是個人都不愿沾渾水,你為何頂下來?” 周瑛倒是早有準備,“我見父皇在處置完此事后,不但內疚,還仿佛有些灰心。若是父皇自責太過,以后都不登明熹宮的大門怎么辦?我當時一急,就出了這個餿主意?!?/br> “你倒是好眼力?!毙熨F妃竟然笑了,“若放任不管,你父皇或許還真就縮著不敢上門了?!?/br> “我還是太急了,其實有母妃在,哪兒用得著我班門弄斧?!敝茜裰恍」芬粯愚抢?,垂下頭,小臉上滿是沮喪?!扒莆疫@主意出的,四面漏風,還得父皇描補,偏我兩個都是半瓶子不滿,母妃只一眼就瞧出不妥了?!?/br> 周瑛這一番自我貶低,倒是起了點作用,起碼徐貴妃笑得沒那么嚇人了。 徐貴妃笑道:“你才多大,以后有你歷練的機會。憑你這天分,母妃一定讓你青出于藍?!?/br> 盡管徐貴妃才和氣了一句,就又夾了根軟釘子給周瑛碰,但周瑛卻心中一松。徐貴妃顯然只當周瑛是想另攀高枝,拍皇帝的馬屁,才干出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周瑛只做出一副被戳穿了心事的羞臊模樣。 徐貴妃到底不是尖酸刻薄的人,只隱晦地諷刺一句,就停了嘴,“既然這事跟你無關,也就稱不上責罰不責罰的。你就搬回明熹宮吧,別跟你父皇瞎折騰?!?/br> 聽到徐貴妃張口就否了她的真正目的,周瑛眼皮子一跳,“母妃,這恐怕不行?!?/br> ☆、第18章 如愿以償 徐貴妃挑眉,“在母妃這兒不好嗎?你可知道搬出明熹宮意味著什么?” 周瑛深深一掐手掌心,誠懇道:“母妃是一貫知道我的,反正是在母妃跟前,就算反悔也不怕丟人,但父皇卻不同。這一次不管父皇是主動提出,還是被動接受,結果都是父皇縮頭袖手,讓女兒頂了罪,這事說破天去都占不到理?!?/br> 徐貴妃被逗得一笑。 周瑛心虛摸摸鼻子,“要是讓母妃戳穿了,父皇做下缺德事,目的卻一點沒達到,豈不是更加無顏見人?哪怕是尋常百姓丟了臉,還要惱羞成怒呢,父皇還是一國君主,哪能一點面子不好?若真讓父皇丟了大丑,這宮里最不缺的就是體貼解意的美人,若是父皇被人鉆空子拉攏去,又該如何?” “你說的也有道理?!毙熨F妃沉吟半晌,“那你覺得該怎么辦?” “我一時也沒什么好主意,不過這種事無非一個以不變應萬變?!敝茜闹兴煽跉?,續道,“倒也不是要瞞父皇一輩子,天長日久的,母妃只徐徐告訴父皇您不介意,也就罷了?!?/br> 聽到周瑛一心為別人著想,半點不惜己身,徐貴妃心中狐疑,面上只一派關心,“你父皇不懂得這些臺面下的事,但你一直是個聰慧的孩子,不會不知道你獨自遷到乾西四所背后的意義。這可絕對不是前幾日你過家家一樣受過的的白眼所能比擬的,你確定你能受得了?” 徐貴妃果然知道這些刁難之事,周瑛倒不意外,“母妃難道忘了,女兒在半年前過的日子比這還不如,以前能熬過去,現在長大了,難道反而退步了不成?” 徐貴妃想起周瑛以前的可憐處境,心倒是一軟。 “我以前諸事懵懂,碰到事了只會避來讓去,只盼著別人能看到我的識趣,而發善心放過去我??涩F在我讀書明了理,得過母妃的寵愛,知道自己不比任何人差,并不卑微如泥土草芥一般?!敝茜B皮眨眨眼,“有了這些依仗,我又怎會任人欺負?誰怕誰啊,各憑本事唄?!?/br> “你有這份心性,倒也不枉成為我的女兒?!毙熨F妃感慨笑了。 “母妃同意了?”周瑛眼睛一亮。 其實徐貴妃和周瑛盡管沒開誠布公談過,但兩人心知肚明,不管徐貴妃這一胎是男是女,兩人的關系都再回不到從前一般母慈女孝。雖然有徐貴妃關照,但宮里逢高踩低的事兒還是層出不窮,徐貴妃知道后,沒像以前一樣敲打下人,固然是懷著身孕力有不待,卻也是想趁機看一看周瑛的心性。 盡管周瑛一向是個體貼善解人意的好孩子,但這年頭,親生的弟妹出生,作為兄姐都難免有些小委屈,更何況是隔母的。徐貴妃就算再疼惜周瑛,也絕不可能讓自己的子女受到威脅。 所以一旦周瑛沒通過這個測試,就會被徐貴妃親手掃地出門。 此番周瑛執意要走,固然是怕皇帝被戳穿后惱羞成怒,找她秋后算賬,但或許更重要的,還是周瑛清楚自己在明熹宮處境只會越來越尷尬,才表現得如此識時務,借此機會主動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