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喬榮回過頭,悄悄朝周瑛眨眨眼。 周瑛心底里卻泛起一陣寒氣。喬榮的確跟她一樣,不想見廖貴人死。但卻不是如她一樣,不忍見廖貴人年紀輕輕,就枉丟了卿卿性命。而是怕廖貴人死得太快,反倒便宜了她。 ☆、第14章 帝王心術 心驚于喬榮的眥睚必報、心狠手辣,周瑛更不敢露出一絲驚疑厭惡,就怕這位翻手云覆手雨的大太監記恨上自己。周瑛跟喬榮平靜對了一眼,然后若無其事移開視線。 喬榮如何審問廖貴人,周瑛不得而知,但頂多一炷香后,喬榮就帶著消息回來了。 “陛下,廖貴人是托一個太監買的蘇合香,這個太監名叫陳旺福,是永壽宮管花草的一個粗使太監。因地位太低,等閑沒辦法接近正殿,奴才一時大意,之前審問永壽宮仆役時,只粗粗問過姓名職使,就將他略過去了,請陛下降罪?!眴虡s跪下請罪。 “起來說話?!被实郯櫭?,“之前忽略,現在再審就是?!?/br> “可就這么一會兒工夫,陳旺福就趁人不備,咬舌自盡了?!眴虡s一臉愧色,重重磕頭。 周瑛萬萬沒想到,剛才還嚇了她半死的喬榮,竟然在陰溝里翻了船。 皇帝當然不快。 喬榮佝僂著背伏在地上,老態畢露,“是奴才辜負了陛下的期望?!?/br> 喬榮從潛邸就跟著皇帝了?;实郾pB得宜,頭發黑亮,還三十如許。但喬榮就算貴為正四品的太監總管,算是太監里的頭一等,也到底是伺候人的。每日飯不正點吃,覺不正點睡,還日日殫精竭慮,耗費心血的,早就須發花白,如老翁一樣,若在百姓家,早該含貽養孫了。 平日里喬榮不肯示弱,一來不夠威風體面,二來怕引起底下孝子賢孫反水,但今日喬榮犯了如此大的失誤,少不得露出些老態,好跟皇帝套一套舊日情分。 皇帝也的確頗受觸動,臉色緩和了幾分,“誰沒犯過錯呢,老虎都有瞇眼的時候?!?/br> 喬榮感動得老淚縱橫。 皇帝嘆氣,“宮規你也知道,若特特給你開了例外,反倒給你扣上佞幸之名。這樣吧,革你一年的月錢,總管一職也先停了,容你戴罪立功。你放心,這位置朕給你留著?!?/br> 喬榮顫抖著叩了頭,感激涕零,“奴才多謝陛下隆恩?!?/br> 周瑛還真當皇帝多看重喬榮呢,原來不過如此?;实垭y道不知道大內總管這個位置有多少人眼熱嗎?以前那么多人被喬榮壓得翻不了身,現在喬榮被卸了爪牙,處境堪憂。 偏偏在場兩位,一個以國士相待,另一個恨不能以死報之。 好似君臣相得、其樂融融,水面下卻有暗潮涌動……周瑛垂下頭,不敢再看。 不管皇帝目的為何,都很好地激發了喬榮的干勁。喬榮發狠將永壽宮一干宮女嬤嬤們好一頓辣手整治,這些人哪扛得住內監陰私手段,該說的不該說的,一股腦都倒了出來。 誰打碎了一尊玉美人花瓶,卻推在了貴人養的貓身上;誰賭錢輸掉褲子,偷偷把庫房里的綢緞換出去賣錢;誰被貴人賞了一巴掌,懷恨在心,往貴人的茶湯里吐口水…… 喬榮當然清楚皇帝想知道什么,細枝末節的東西一概不論,專揪大頭,哪位妃子打探御前行蹤,哪位妃子偷學邀寵手段……最后一統計,永壽宮竟然跟篩子一樣,廖貴人跟前的宮女太監竟一多半都背后有主。 而喬榮最關注的陳旺福,也經眾人口中拼湊出了來歷。 喬榮這才揣著這些消息稟報皇帝,“陛下,陳旺福七歲入宮,現已入宮三十余年,父母兄弟一個沒有,從入宮就學得伺弄花草,這些年輾轉在各宮間,卻一直孤僻寡介,沒交下一個朋友,不過陳旺福在年少時曾結過一個對食,因兩人低調,所以少有人知,后來那宮女沒了,此事就更鮮為人知了。此宮女臨死前,在秀玉宮當值?!?/br> 皇帝沉默不語,喬榮又道:“而且此次經奴才調查,好些后妃均在永壽宮安插人手?!眴虡s湊上前,小聲說了幾個名字,其中就包括和妃。 如果說這些都不算鐵證,那么接下來喬榮給出的證據,卻是直接把和妃釘死在柱上。 喬榮眉尾下垂,和氣又恭順,“各宮宮人不得隨意出宮,除非主子有要事,且有出入令牌在手。奴才調來西華門的登記簿,查看后發現余者并無異常,除了秀玉宮的宮女提香。提香在近一個月內足足進出宮三次,而在這之前,提香一整年也只出過一次宮。奴才去提香住處搜查,果然查到了兩個空瓷瓶,經陳太醫查驗,確曾存放過瞿麥的香丸?!?/br> 雖然喬榮的證據樁樁件件都指向和妃,周瑛卻仍有些懷疑。 破案都講究動機,和妃跟徐貴妃那點恩怨,又不算不共戴天之仇,何必冒著莫大風險,去致一個尚未成型,男女未知的嬰孩于死地?她連個兒子都沒有,當太后且還輪不著她呢。 不過,喬榮顯然也考慮了這一點,“陛下,和妃娘娘停了兩個月的換洗?!?/br> 皇帝臉色復雜,像是不知道該高興于和妃終于有喜,還是該痛心于和妃的毒婦心腸。 喬榮問道:“陛下,需要傳和妃娘娘嗎?” 良久,皇帝閉上眼道:“傳旨秀玉宮,和妃脾性柔狡,心性不堪,現降為嬪,禁足三年?!?/br> 周瑛吃驚抬起頭。 皇帝連個申辯的機會,都不準備給和妃嗎?不,現在該說是和嬪了。禁足三年,也就是說即使和嬪生下皇子,這位勢必會被和嬪寄予厚望的皇子,也會被親生母親連累,一出生就禁足嗎?就算三年后禁足令解,時移世易,和嬪又能否卷土重來呢? 皇帝或許是想將損失降至最低,但不管是徐貴妃,還是和嬪,恐怕都不會領他的情。 從徐貴妃的角度來看,她視若珍寶的孩子差一點被和嬪害掉,罪魁禍首僅僅是降了三級,再不痛不癢禁足三年,還完美避過了口舌風波,可謂毫發無損,徐貴妃豈會甘心。 而和嬪也不會甘愿。她費盡手段,掩下自己懷孕的消息,又提前為自己的兒子弄掉未出世的競爭對手,肯定所圖不小,這一下禁足三年,等再出來黃花菜都涼了。 喬榮垂手領命而去。 皇帝揮退宮人,手撐著額頭,一臉疲憊,“小七,你說朕做的對不對?” 周瑛心中一動,伏在皇帝膝蓋上,仰著一張小臉,不答反問道:“父皇,你在難過嗎?” 皇帝苦笑,“朕怎么有臉難過?是朕識人不清、處事優柔,明知她有錯,卻左右權衡,不肯輕動。你母妃受了委屈,朕不但是幫兇,事后竟也不能為她做主,朕怎堪為夫為父?!?/br> 周瑛乖巧道:“父皇已經罰了和母妃,母妃不會怪父皇的?!?/br> 皇帝有點驚訝垂下頭,看向周瑛。 一則,處罰和嬪未下明旨,喬榮稟報到關鍵時,或壓低聲音,或指一物替代,憑著只言片語,周瑛竟猜出真相!皇帝原當她孩童懵懂,才不避諱,不想她如此見微知著,少而機敏。 二則,周瑛應對廖貴人時,稱她常去秀玉宮請安,皇帝只當她對和嬪孝順孺慕。如今徐貴妃跟和嬪徹底對立,皇帝以為周瑛必會心生矛盾,難于取舍。這份同病相憐,才讓皇帝情不自禁在個孩子跟前吐露心聲。但剛才聽周瑛提起和嬪,口氣卻平和無波,沒有一絲波瀾。 皇帝問道:“你和母妃禁足三年,你不為她難過嗎?” 周瑛一雙杏眼黑白分明,認真道:“我應該難過嗎?和母妃犯了錯,受罰不是應該的嗎?” 到底還是個孩子。就算再怎么早慧聰敏,于人情世故上也還是白紙一張?;蛟S孩子的世界就是如此非黑即白吧,皇帝啞然失笑,“你說的對,朕以己度人,倒是失之磊落?!?/br> 皇帝雖然在笑,但依舊眉頭未展。 周瑛一手撐在椅子把手上,踮起腳尖,伸出另一只小短手,輕輕撫平皇帝眉間皺的疙瘩,“父皇別怕母妃怪你,我來幫父皇,好不好?” 皇帝雖然不認為她能幫什么忙,但感動于女兒的貼心,給面子問道:“怎么幫?” 周瑛歪頭想了想,眼中一亮,豎起一根手指,“別的我幫不上,但是有一樣我能幫父皇頂了?!?/br> ☆、第15章 給自己攬罪名 周瑛之前做了鋪墊,皇帝也接受了她心智并非一般孩童,所以她斟酌了一番字句,就道:“和母妃做的壞事惡果已成,父皇對和母妃的懲處已下明旨,這兩者都木已成舟,無可更改,但有一件事卻有進退的余地,即父皇不小心做了幫兇一事?!?/br> 皇帝直起腰,認真起來。 對于皇帝的兩頭和稀泥,周瑛只作不知,“父皇已經還了母妃公道,想必父皇心中最放不下的,就是父皇從廖貴人處帶了瞿麥的氣味,傳給了母妃,使母妃險些出事?!?/br> 皇帝只覺被說到了心坎上,“還是小七懂朕?!?/br> 既享得齊人之福,又不想承擔其中后果,這世上哪來的便宜事? 皇帝語氣中的委屈無奈,周瑛只當沒聽出來,她轉回了話題,“我的主意其實很簡單。母妃從半年前有喜后,就一直沒出過門,明熹宮又被母妃管得鐵桶一般,母妃自然無法接觸外源。但有兩人卻是例外,一是父皇御駕來臨,當然進出無礙,另一人就是我了?!?/br> “自我上了學,每日都要出入明熹宮。每日放了學,我給母妃請安,母妃都要留我親近一陣子。若說是我在外頭沾了什么,從而傳給了母妃,卻也說得通?!敝茜料⒌却?。 “你怎么會想起來出這個主意?” “我想為父皇分憂啊?!?/br> “你不怕你母妃怪你?” “怕,當然怕,但我更怕父皇跟母妃因此生隙?!?/br> “你剛才談起和嬪時,不是說一個人做錯了事,就應該受懲罰嗎?怎么現在卻變了?畢竟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朕都成了幫兇?!?/br> “父皇跟和母妃又不一樣。父皇會手把手教我練字,吃飯時會特地給我夾菜,還樣樣都是我喜歡吃的……和母妃又哪比得上父皇?!敝茜Я讼伦齑?,悶悶地垂下頭,“從我搬進明熹宮,我去秀玉宮請安了那么多次,可見到和母妃的次數,一把手都數得過來。就算我是個傻的,吃了那么多回閉門羹,也知道和母妃并不喜歡我?!?/br> 周瑛偷偷瞄了一眼皇帝,有點小心虛,“她既然不喜歡我,那我也不喜歡她,以禮相待,不落人口舌就罷了,憑什么要我掏心挖肺待她?” 皇帝摩挲著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你倒還有理了?” 周瑛挺直了小胸脯,虛張聲勢,“甭管有理沒理,我就要偏心,就要區別對待,不行嗎?” 若周瑛一直跟圣人一樣,寧肯犧牲自己,也要成全別人,皇帝才要生疑呢。眼下周瑛袒露自己的小心思,證明自己并非完人,皇帝反倒疑心盡去,他撫掌大笑:“行,朕的掌上明珠,把天捅個窟窿都行,這算什么?!?/br> 周瑛被笑得又羞又臊,臉蛋都紅了,心中卻松了口氣,總算過了一關。 皇帝終于停了笑,斟酌良久,再一次問道:“你母妃是個眼里揉不進沙子的,若她真以為你是幫兇,就算知道你是無意,只怕也會對你生厭。小七,你確定你能承受得了嗎?” 周瑛心知成敗在此一舉,手指把衣帶絞來絞去,掙扎半天,喃喃道:“自從到了明熹宮,我才知道母親的懷抱原來香香的,暖暖的,好聞極了。我略撒一撒嬌,別人碰掉一片葉子都要挨母妃一通訓的姚黃魏紫,母妃都舍得摘下來給我玩。我學女紅時,手上扎個針眼兒,母妃就又是吹,又是揉,又是請太醫……不知道的還以為母妃有多輕狂呢,但我知道,母妃只是在心疼我?!?/br> 皇帝眼神軟下來,這孩子倒是重情分。 周瑛淚珠掛在睫毛上,嗓音顫抖,“我當然怕母妃對我失望,不再喜歡我,甚至討厭我,但我更知道,犯下這錯的可以是任何人,但都不能是父皇?!?/br> 皇帝心魂一震。 周瑛抬起手背,擦掉淚,口氣堅定,“別人錯了,母妃或許只是一時傷心,傷心過了,該生氣就生氣,該報復就報復,又是好人一個。但如果是父皇,依著母妃越親近越求全責備的性子,心痛難過都是輕的,就怕她心死成灰,一輩子行尸走rou一樣,到時候又該如何?” 不管徐貴妃是否當真癡情如斯,但皇帝顯然買這帳,登時心疼起徐貴妃來。 周瑛認真道:“所以這樁事,我必須替父皇認下?!?/br> 皇帝原本就心虛不敢面對徐貴妃,如今有了周瑛這番大義凜然的說辭,倒成了皇帝為徐貴妃后半生的幸福著想,而不得不撒下謊言,讓年紀尚幼的女兒頂罪,“罷了,就聽你的?!?/br> 周瑛心中大石頭這才落地,“多謝父皇成全?!?/br> 皇帝到底有點良心,“以后就算你母妃待你不好了,朕也會護著你,斷不會讓你受委屈?!?/br> 及至此時,周瑛才鋪墊好一切,水到渠成道:“別的倒還罷了,有一樁事倒要父皇成全?!?/br> 皇帝解決心頭大患,正是好說話的時候,“說吧,什么事?” 周瑛自自然然引出真正目的,她牽起嘴角,露出一個勉強的笑來,“日后母妃只怕見我一次,就會想起一次舊事,對我的不喜也會隨之增上幾分。趁著往日情分還未耗盡,不如我就此離開明熹宮,就算母妃以后想起我,也不會全是一腔厭惡?!?/br> 皇帝沉吟道:“這也未嘗不可。不過,好端端把你遷出來,總要給你母妃一個理由?!?/br> 周瑛假意想了想,才慢慢道:“理由是現成的,就說我險些害了母妃,父皇攆走我,一是為了給母妃出氣,二是為了懲罰我的錯處?!?/br> 皇帝點頭,算是接受了這個理由,又問道:“那你離開明熹宮,想搬去哪兒?按說你原來就在秀玉宮,這回合該搬回去才對。但你跟和嬪不對付,秀玉宮又要封宮三年,你若去那兒不但耽誤學業,過得也不會如意。其他妃嬪呢,你跟哪個親近些?” 周瑛面作猶豫,鼓起勇氣道:“我不想叫其他人母妃了,父皇,我就住在乾西四所行嗎?” ☆、第16章 喪婦長女不娶 皇帝聽了,一時又是憐惜,又是為難,“朕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自古就有‘喪婦長女不娶’的說法,你若無人教養,只怕會引來流言側目,口舌如刀,朕怕你日后艱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