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家人知道情況就好,她就怕連家人也不清楚這種私密事。顧朝歌松口氣,接著追問:“她發熱之后,是否剛來幾日的癸水又沒了?” “是,是,兩日,兩日就回去了!”衛大夫人連連點頭,她忽然感覺自己的女兒的命有希望救得回來! “這是熱入血室證,并非鬼神附體,”顧朝歌離開衛小姐床前,坐下奮筆疾書,“前面的大夫用錯了藥,先服一呷散將痰去掉,再行治療?!?/br> “熱入血室證?”衛夫人愣愣地看著她,兩只眼里寫滿問號,那是啥? “婦人中風,發熱惡寒,經水適來,晝則明了,暮則譫語,如見鬼狀,發作有時,此為熱入血室?!迸滤幌嘈?,顧朝歌直接引用圣師仲景的話回答她,同時望了望滿屋子的鬼畫符、朱砂和銅鈴,搖頭道:“這些東西通通去掉,看著嚇人,影響病人恢復?!?/br> “顧大夫,我女兒能治好?”不會死? “能,能,速速派人去抓藥煎藥,”顧朝歌將方子遞給衛夫人,又提筆寫下另一張方子,頭也不抬,快速道,“服下約莫兩個時辰后,她會吐出大量痰涎,這時呼吸開始通暢,人也會蘇醒。此時停止一呷散,轉而使用這張方子里的小柴胡加地黃湯。依照她的情況,或許要五副才能完全恢復?!?/br> “患外感的同時,邪熱進入肝經血分易致神智異常,以后讓你家女兒多注意保護身體,好好調養?!鳖櫝柙趯⒌诙埛阶咏o衛夫人的時候,將議病式也一并遞交過去:“以后若要找我看病,這張記得存好?!?/br> 語畢,抬腳就走。 衛夫人愣了一會,突然如夢方醒,知曉這回自己遇到了真正的能人。這姑娘雖然稚嫩,但是看起病來,全然不似之前那些大夫支支吾吾,開方果斷,下藥心中有數,絕對是醫藥世家才有的大風范。 她從凳子上跳起來,不顧風度儀態,開門大叫:“來人,來人!快去抓藥啊,我家瀠兒有救了!哎呀,顧大夫,你走慢些啊,不若留在我衛家用膳,待瀠兒蘇醒后再給她瞧瞧呀!” 顧朝歌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只留給衛夫人一個急匆匆的背影。倒是衛夫人驚喜的大叫,讓等在樓下的衛家人聽見了,個個面露欣喜。衛尚驚訝地看著那個走下來的小姑娘,對她竟然真有本事感到驚奇。而因為心系女兒,帶燕昭走著走著就走到繡樓下面的衛老爺,聞言竟忍不住咧嘴傻笑起來:“燕將軍,老夫真不知如何感謝你??!” 燕昭哈哈一笑,他本就有意多留一會,見衛老爺對他的觀感很好,當然要順桿往上爬,繼續在人家小姐的繡樓附近徘徊徘徊,和人家小姐的父親建立感情。倒是顧朝歌,看他的神情充滿鄙夷:“我還有事,我先走了?!?/br> “顧大夫不留下來用膳么?”衛老爺一反剛才的質疑,對她很是熱情,而且自己女兒還沒蘇醒,他不想放她走。 顧朝歌搖頭謝絕,于是衛老爺又道:“那不如讓尚兒駕車送送你?!?/br> 衛尚站了出來。 可是他沒說話,因為莫名的,他直覺自己可能又會很受傷。 果然,顧朝歌只看了他一眼,就立即搖頭:“不必,前區那種地方,衛家公子還是別去犯險的好?!闭f完,她便在燕昭幾個親兵的陪同下,火急火燎出了衛府。 衛尚默默凝視著她的背影,想著她剛剛的那句話,轉身過來,禮貌地詢問燕昭:“燕將軍,在下聽聞前區均是患瘟疫之人的聚集之所,顧姑娘她……” “她絕對沒有染上時疫,我擔保!”燕昭立即道。 衛尚一愣,隨即苦笑:“在下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想問,顧大夫一個姑娘家,每日竟是在前區那最危險的地方為病人看診嗎?” “正是如此,每一個百姓的命,我們都必須看重?!毖嗾岩荒槼镣吹攸c頭,然后開始了對衛大老爺滔滔不絕的洗腦工作。身為紅巾軍的領袖人物,他肩負著為連月征戰導致軍費捉襟見肘的紅巾軍——拉贊助的重任。 口才都是練出來的,唉,當領導不容易啊。燕昭在內心如此感慨。 衛尚不是主事人,他對燕昭的話不感興趣。他怔怔望著那個嬌小背影消失的方向,深深地感覺到莫大的慚愧。 一個女子都能為百姓舍身犯險、救民于水火,他堂堂七尺男兒,如今卻躲在衛府的桃花源里虛度光陰,何其無用,何其卑劣? 衛尚感覺胸中一股熱血上涌,他頭腦一熱,不假思索地做出一個決定:“燕將軍,衛尚想加入治瘟的隊伍,幫一幫這些百姓!” 顧朝歌并不知道自己居然起了帶頭的榜樣作用,引得一個大好青年走上治瘟這條辛苦又風險十足的不歸路。 當她腳步虛浮地回到太守府時,魁星樓上午夜三更的鐘聲已經敲響。太守府的原侍女為她準備好洗澡水,并且將她今日的衣物全部焚燒。 好累。 顧朝歌骨頭酸軟、頭昏腦漲地躺在床上,傻呆呆望著帳頂,腦海中浮現出今日治過的一個又一個病人,還有那個衛大小姐。 不知道她現在的情況如何,過兩日再去瞧瞧才好。顧朝歌如此想著,竟然越想越清醒,最后居然有點睡不著了。 怎么會這樣! 她惱怒地披衣坐起,憤憤地開門出去,打算在庭院里散幾圈步折磨自己,可是卻鬼使神差走到了前廳。 前廳的主事堂,還亮著燈。明亮而溫暖的燭光,里面的人不吝嗇蠟燭燈油,好似是要熬一整夜的節奏。 大蜘蛛! 顧朝歌用腳趾頭都能猜出來里頭那個不要命的工作狂人是誰! “你不要命啦!”隨著一聲清叱,主事堂的大門被粗暴推開,門前那個叉腰站立、杏目圓睜的女子,赫然是最近揚州城里說一不二的“女皇陛下”。 “你也沒睡?”伊崔放下筆,居然笑了笑,好像很高興似的:“睡不著?” 氣鼓鼓的顧朝歌瞬間像個被針戳破的氣球,癟下來,蔫蔫地問:“你也是?”夏日白天熱,夜晚仍有些涼,她小心關了門,走過去,坐到他的案幾邊。 “睡不著,干脆起來將沒完成的卷宗再看看,”伊崔指指案頭的一疊文書,朝她微微笑了笑:“白日給衛大小姐看病,情況如何?” “衛大小姐的病倒不是疑難雜癥,我能治,可是那家人呀……不好說,而且燕將軍也很奇怪……”伊崔問起的,正是她想說的,顧朝歌如同打開了話匣子,眉飛色舞地將上午的情況如數講了一遍。 “你說,燕將軍是不是對人家姑娘有意思呀?”顧朝歌雙手托腮,兩只眼睛忽閃忽閃瞧著伊崔。 她這八卦的小模樣,真是有趣。伊崔注視著燈下的她,笑而不語。 “你知道內情是不是!”顧朝歌拿指頭去戳他:“你肯定知道!” 伊崔本想開口回答,卻眼尖地發覺她食指上一道深而長的傷疤,眉頭一皺,捉住她的手指:“怎么搞的?” 或許是深夜兩人獨處一室的緣故,或許是燭光太過溫暖曖昧的原因,因著他這一個動作,顧朝歌只覺有一道電流透過手指的接觸處,嗖嗖嗖電過心臟,一陣酥麻。 她忽然想起,自己將頭發松松垮垮扎著就來了,是不是不太好看? “顧朝歌,你傻了?”伊崔的聲音又在她耳邊想起:“這傷是誰弄的,魏太守?”說起此人,他的眼中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殺意。 顧朝歌沒有發覺,她連連搖頭:“不是,是在開顱的時候,一時晃神,被刀子不甚割傷。如今已經無事了?!?/br> 果然是開顱,他沒猜錯。 “那么,你師父的筆記,如愿完成了?”他松開握著她的手,顧朝歌的心里感到一陣失落,但還是點了點頭:“雖然最后一個部分不滿意,勉強也算是完成了吧?!?/br> “那種事情,當初你不該瞞著,理應找我幫忙的,”伊崔如此說著,從案幾下抽出一個四四方方的精細小盒子來,推過去給她,“拿去?!?/br> “這是什么?”該不會又是什么貴重首飾吧,她可不喜歡。顧朝歌滿懷好奇地打開,雙眼立即放出光芒來:“野山參!”她拿起薄薄的一片,用指腹一撮,鼻子嗅了嗅,舌尖一舔,驚喜更甚:“至少八十年!”好東西啊。 伊崔支著腦袋,慵懶地靠在椅背上,望著她笑:“衛家的東西,阿昭給我用,我覺著太多了有些浪費,不如給你補補?!鼻谐杀”⌒∑囊吧絽?,含上一片,提神醒腦,補氣益血,給這成天累得半死的小丫頭用,最好不過。 頓了頓,他又道:“晚上的話還是不好吃為好?!辈蝗凰恢X,又得來煩他。 “這還用你說,也不看看這里誰是大夫?!鳖櫝柘沧套痰厥樟诉@寶貝,十二分的滿意,抱在懷里簡直舍不得放下。 當然,她還沒忘了八卦,她好像今天晚上下定決定不走了一樣,在那兒扭了扭身子,撒嬌般地問伊崔:“你還沒說呢,燕將軍是不是喜歡衛家小姐呀?” “這個,我也不知道,”伊崔靠在椅背上,無意識地撫摸腰間那塊娘親給他的玉佩,目光放空,似乎陷入悠遠的回憶,“不過衛家大小姐,確實與我們有一小段淵源?!?/br> ☆、第28章 支持 接下來伊崔說的,是顧朝歌從來不知道的,六年前兩個少年離開她的亂葬崗小屋后,所經歷的遭遇的片段。 兩個半大少年,身無分文,隱姓埋名,躲避官府追查,往造反造得紅紅火火的南方流亡。但是南方并非天堂,反而因為頻繁的造反導致的劫掠,很多地方的農田已成荒野,繁華的村莊如今荒無人煙。 還存著幾分世家傲氣的少年們,不愿賣身為奴,堅持只做短工掙錢。他們很勤奮,可是在混口飯吃都難的亂世,這些來錢很少的工作也要靠搶。燕昭早晨出去,晚上回來的時候,如果帶了銅錢和饅頭,那很可能同時還帶著血跡、淤青和腫起的眼眶,那是和成年人搶工作的代價。 燕昭的好身手來自家傳,可是最初的實戰經驗,卻是來自和這些街頭巷尾的流浪漢、賴皮的打架斗毆。 伊崔的腿成為他出去工作的阻礙,于是他替人抄寫書籍。伊家人人都寫得一手好字,他的記性又很好,在徹底失學的六年里,沒有先生也沒有書本,他只有靠著這些抄寫的書籍文字,自行學習。 而抄寫是門好差事。在更多的時候,他必須忍受很多婦人怪異的目光,去接替人縫補和洗刷衣物,甚至是刺繡和梳發這樣的女工活。 即便如此,因為那條該死的殘腿如無底洞般吞噬著兩個少年辛苦掙來的錢,他們常常住的地方是土地廟和橋底,而且還有很多人想和他們搶。 那年冬天異常的冷,冷到沒有人愿意出門。大靖的上層們依然喝酒吃rou,沉迷享受,沒有人在乎這一年的冬天有大量的凍死者。 這種情況下,少年們根本很難接到短活,燕昭不得不清晨出門,去好心的富戶門前排隊領一碗稀薄的粥和半個饅頭。在風雪中苦等超過一個時辰后,他會冒雪將粥和饅頭送給伊崔,然后自己又匆匆趕去,好排下一次的隊。 那是兩個少年人生中最為艱難和記憶深刻的一段日子。燕昭的塊頭大,消耗的能量多,清的能見底的稀粥和半個饅頭,根本維持不了他一天的生存,伊崔試圖把自己的饅頭省下來給他,卻遭來燕昭一頓怒斥。 在燕昭看來,是自己沒用,治不好伊崔的腿,萬萬不能再讓伊崔挨餓。 大寒時節,大雪紛飛,那一點也不美,房檐上的冰棱子像是能殺人一樣可怕。很多富戶也不樂意在這種時候出來施舍,整個揚州只剩下衛家一戶還開放粥棚。 衛瀠便是在那個時候出現在燕昭的視線里。 伊崔始終記得,那幾天燕昭眉飛色舞的神情,他不厭其煩地向自己講述衛家的大小姐是多么心善和美麗,然而伊崔卻沒有心情聽。 因為他擔心再這樣冷下去,他們會凍死在這里。 當衛家的粥棚成為獨一份的時候,燕昭開始不再能一天排兩次隊伍,當他第二次去的時候,常常粥棚已經施舍完畢。在地里沒有野菜,林子里沒有野獸的大寒時節,燕昭空有一身武藝也無計可施,沒有吃的,就是沒有吃的。于是兩個少年開始分食少得可憐的一點粥和小小的饅頭,即便如此,燕昭也每每夜晚餓醒,餓得想要吃土。 不知道是第幾天,他餓昏在去衛府排隊的路上。 在那種天氣,那種世道,誰會在意一個倒在地上的孤兒呢? 畢竟很多人倒下之后,就再也沒起來呢。 那天,伊崔好像有感應一樣。燕昭過了時間遲遲不歸,他便撐著燕昭給他做的粗糙木拐,冒著風雪,一個腳印一個腳印地踏在雪上尋他。揚州城里很多戶人家都掛著紅燈籠,快要過年了,路上,伊崔看到一家還開張的當鋪,他咬咬牙,摸出那塊始終舍不得當掉的玉佩,走到當鋪高高的柜臺前,將它賣了。 那塊皇帝御賜,上好的和田羊脂白玉,尚寶局精雕細刻足足半月,由他母親長嘉公主交付給他的玉佩,竟然只當了十兩銀子。 伊崔沒有留戀,也不敢留戀。出來,他轉頭便買了兩個rou包子,舍不得吃,放在懷里,只等著找到燕昭,給他一個大大的驚喜。 或許是冥冥之中,兩家的先祖在天上保佑這兩個少年吧,伊崔順利找到了燕昭,而燕昭手里提著一個繡得精致的錢袋子,雖然袋子很小,但是里面全部白花花的碎銀。 “我、我昏倒了,衛家大小姐的馬車路過,她給我喂水,喂吃的,還送了我這么多錢!她叫衛瀠,我知道了,她叫衛瀠!”燕昭的臉興奮得發紅,那是少年遇到夢中情人的激動:“阿崔,我們不會死了!”他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掏出一小包精致的點心:“衛家小姐給的,我沒舍得吃,阿崔,給!” 伊崔愣了愣,苦笑一聲,從懷里掏出兩個rou包子:“喏,這個也給你?!毖嗾岩姞?,愣了愣:“你從哪里得來的?” 得知伊崔將唯一家傳的那塊玉佩賣掉,燕昭激動起來,他想用衛瀠給他的錢去換回玉佩,伊崔卻搖了搖頭。 那一點碎銀子,換回了玉佩,還能剩多少呢?如今他們很缺錢,錢,越多越好,玉佩,如果持有人都死了,還要它做什么? 那場大雪過后,他們很快離開了揚州,不是揚州不好,而是這里的東西比別處來得貴,客棧也是,少年們付不起。 最后在南譙扎根,結識一幫朋友,后來一起造反爭天下,也是靠著好心的衛小姐和伊崔那塊玉佩所換來的錢給打下的基礎。 聽到中途,顧朝歌已經忍不住紅了眼眶,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伊崔見她難過,便快速省略掉兩人從揚州到南譙的艱辛過程,草草結了尾,誰知道故事一說完,顧朝歌的眼淚更加如洪水一樣嘩啦啦決堤,堵都堵不住。 “唉,你、你別哭啊,”伊崔也是從床上起來的,沒帶手帕,只有手忙腳亂地用袖子給她擦眼淚,一邊擦一邊嘆氣,“所以你別怪我,我當初見你的時候最不喜歡你哭,只是因為我那幾年過得頗為艱辛,總覺得眼淚是最軟弱的東西,無論何時都不該流下?!?/br> 顧朝歌的哭聲生生哽在喉嚨里,她看著他,漲紅了一張臉,卻怎么都不肯再哭一聲。 然后她聽見伊崔又道:“不過我現在覺得,哭一哭也挺好。無論現下如何艱難,哭出來,心里就舒坦了?!倍夷憧奁饋?,并不讓人討厭。 他這一句,惹得顧朝歌哇的一聲,洪水又決堤了:“早知道……早知道嗚嗚嗚你們過得這么苦……嗚嗚,我就把我的錢全部給你們……嗚嗚嗚,銀筷子也給你們,嗚嗚嗚嗚,反正那雙筷子最后也,嗚嗚嗚,被我當了換錢,嗚嗚嗚嗚,我真傻,為什么不多留一點錢給你們,自己跑那么遠去買藥干什么,嗚嗚嗚,我真沒用,嗚嗚嗚嗚!” 她哭得驚天動地,蕩氣回腸,伊崔簡直傻在當場,這才發現以前見她哭都是小打小鬧,今天才是真正的大場面,收不了場的大場面。幸好深夜無人,不然眾人聞聲前來,必定以為他又如何欺負了顧大夫。 “誰能想到之后的事情呢,怎么也怪不到你頭上,別哭了,乖,”伊崔試著摸摸她柔軟的發絲安撫,“更何況若沒有你,我可能根本活不到現在?!?/br> 結果一提到腿,她哭得更兇,一邊哭一邊打嗝:“嗚嗚嗚,都怪我,都怪我沒用,不然你的腿不會是現在這樣,嗚嗚嗚嗚!” 以前無敵好用的摸頭安撫大招,如今也完全失效,伊崔這回是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他甚至奇怪她為什么可以有那樣多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