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明凈涵一路從院子中走過,圍在房外的幾個宮人恭敬低身和他行禮,聲音嘶啞得簡直不能聽,他在門前推開了張喜攙著他的手,獨自上前推開了那扇門。 都是春深時分,心情卻截然不同。 再也沒有人能陪在他身邊,再也沒有人奮不顧身地來救他,再也沒有人能在他傷心時站在他讓他覺得可以依靠,再也……沒有賢賢。 明凈涵突然腿軟,險險就要磕在了門檻上。 身后一疊聲的“陛下”。 全部都不是她。 明凈涵撐住身體,反手就關上了門,一步一步地走過去。 躺在床上的人很安靜,單薄得連床側疊著的厚被子的一層都不到,她安安靜靜地躺在那里,再也不會和他說話,再也不會用溫和包容的目光注視著他。 現在真的只剩他自己了。 明凈涵坐在床側,對著床上的人發了會呆,終于慢慢地躺到一側,側身將人環到懷里,死死地將臉埋進了她冰冷的頸側。 “賢賢,我錯了,對不起,不要用這種方法來懲罰我,求求你……” “我不喜歡你了,我也不再想能留住你了,你醒過來好不好?” “賢賢,求求你,求求你,我……” 哽咽聲徹底堵住了他接下來的話,可懷里的人無動于衷,再也不能感受到他的悲喜,再也不能在他難過時成為那個唯一的救贖。 賢賢。 明凈涵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直到聽見門外張喜細碎的聲音,“陛下,陛下,方才有個從明山回來的小太監給奴才遞了封信,是魏公公的筆跡,寫了是給您的,您要看一看嗎?” 緊閉的門打開,張喜一喜,正想勸著快兩日沒吃飯的陛下稍微用點膳,陛下已經一把抽走了他手里薄薄的信封,再次關上了門。 的確是賢賢的字跡。 猶豫了一下,明凈涵還是打開了那張薄薄的紙。 陛下,很抱歉還是讓您看見了這封信。奴才一直還記得當年初見時的陛下,那個在腦袋上頂了朵迎春花去撲蝴蝶的小太子,當時奴才就想,若是能有幸能到陛下身邊伺候,那一定是奴才最大的福分,可惜這福分現在看來有些淺。陛下,一生福禍相依,上天給陛下的禍已是太多太多,陛下以后一定會有用不完的福分,奴才…… 短短的一張信紙在此處截然而止,凌亂的筆跡陳述和末尾上不甚沾到的血跡,都證明了寫信之人的倉促。 賢賢一定是在寫信時就感覺到自己時日不多了,想給他寫封信,才沒寫幾句,又正好撞上了他派過去的人,就停了筆想回來親口告訴他。 可惜到底沒能告訴他。 明凈涵正折了信紙想塞回到信封里,突然看見信封里面竟然還寫了字。 ——懇請陛下,無論知道了何事,都讓奴才以jian臣魏賢的身份留在史冊中。 知道的事? 那幾乎可以擔起一代名臣了,可她卻寧愿做個jian臣,可笑之前他還用這個來誘惑她。 賢賢,無論你的要求是什么,我都可以答應,可是你呢,你連答應過我的事都違背了。 這不公平。 門外的張喜又在敲門了,“陛下,魏公公的尸身,若是再不行葬禮,怕是……” 他第三遍提醒時,門終于被打開了,陛下站在門內,面容憔悴,聲音沙啞,“壽衣?!?/br> 一側的宮女立刻捧著壽衣就上前一步,結果陛下拿了她手里的托盤,再次干脆地就把門鎖上了,留著門外的兩人面面相覷。 陛下這是,要親自給魏公公換衣服? 他們在門外呆愣著,突然間就聽見了門內穿出了東西被打翻的聲音,接著就是陛下的一聲壓抑的怒吼,像是全身的傷疤在一瞬間全部被揭開,傷口再次鮮血橫流。 嚇得一群人都湊到了門前,一疊聲叫著陛下。 明凈涵死死盯著眼前的事實,對門外的叫嚷置之不理,他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在質問聲就要脫口而出時,卻又止不住大笑起來,笑得他再也喘不過氣。 賢賢居然是個女的。 那他的所有掙扎又算什么?他甚至因為這個把她越推越遠,連她病情愈發嚴重都沒有意識到,直至生死相隔。 他的掙扎就像是個笑話。 不,他就是個笑話。 以為自己愛上了最不該愛的人,為了帝王的尊嚴在其中苦苦掙扎,甚至連多見一面都不敢,卻在徹底失去了機會時,發現這不過是他一人的困獸之斗。 他再也笑不出來,淚水幾乎是難以抑制地奪眶而出,眼前一片模糊,只剩之前的那句話在耳邊一直回旋。 “奴才早就說過了,陛下不應該完全相信我?!?/br> 《太明史》載:明宗生六年,父平宗亡,繼帝位,任魏賢掌司禮監,獨擅帝權,殘害平宗幼子,幽禁祥慈太后,殺臣屬者眾,酷中宮之刑,建生祠于各地,明宗登極十年,代天子祭天,中途遇刺,傷重不治,帝扶其棺大笑,衣袖皆濕。 臣以此冊呈陛下,帝注:甚愛重。 ☆、第16章 陛下番外(上) 因為身體在她回來的瞬間也陷入了死亡,所以靜好這次的記憶并沒有被負責,而她從過渡艙里醒來時,下意識就拒絕了消除記憶的建議,自己回了休息室調整。 她躺在床上用手臂蓋住了眼睛,耳邊卻還是一直在回旋著最后分別前明凈涵說的話。 “賢賢,你是在生氣我最近對你不好對不對?我之后再也不這樣了,你不要嚇我了好不好?以后我都給你撐腰,再也不給你臉色看了?!?/br> “賢賢,我可以當做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我可以像他聽皇祖母的話一樣聽你的話,你回來好嗎?” 那個由她一手護大的孩子,她看著他一步步的成長,曾經當心得只能睡在他的腳踏上,防備著隨時會出現的殺手,而離開時,他身邊已經再無威脅,可以成為名垂千古的明君。 她本來以為至少能見最后一面的,可惜…… 念頭還未轉完,通訊器里突然傳來了助手急切的聲音,“區長,又出問題了,j14區的歷史軌道又發生了偏移……” 靜好立刻從床上坐起來,邊詢問那邊的人,一邊就朝著中心控制室走,j14是她剛回來的那個世界,這么短時間內出的問題,只能是明凈涵出了問題。 “這次出的還是大問題,太明朝,在明宗執政時期內本來應該是政治一片清明,經濟繁榮,人口快速增長的,可現在,不但政治上廢除了所有的人才選撥體制,人口更是陷入了停滯期,死亡率大大超過了出生率,再這樣下去,在當時的青壯年步入老年期后,整個社會都會癱瘓的?!?/br> 靜好到了指揮室,看了眼屏幕上收集來的數據,眉頭慢慢皺緊,“還有呢?” “還有,”助手瞥了下她的神情,放低了音量,“明宗突然將賦稅提到了之前的兩倍,勞役也在不斷增加,各鄉的衙門前幾乎都有平民來喊冤的記載?!?/br> 和原先《太明史》中的記載完全已是背道而馳。 靜好摘下手套穩穩地就砸在了屏幕上明宗的畫像上,聲音里的怒氣蓋都蓋不住,“準備一下,再把我送過去一次?!?/br> 啟賢五年。 張喜站在崇明殿前望了望宮外的天,幽幽地發出了一聲嘆息,一旁跟著的徒弟來順立刻機靈地湊了上來,遞上一杯熱茶,“師傅這是在煩惱什么,說出來徒弟幫師傅出出氣?!?/br> “還有徒弟能給師傅出氣的?”張喜斜了眼自家徒弟,到底還是再次幽幽地嘆了口氣,這宮里的秘密太多,忌諱太多,連懷念故人都得受著各處的限制,他忍啊忍,天天看見陛下陷在其中無法自拔,卻又沒一個人敢上去說句真話,忍得心肝脾是各處都在疼。 “宮里之前可不是這樣的,”他看著藍天,到底還是有些忍不住,“陛下之前也不是這樣的,若不是還真有個念想撐著,這沒日沒夜又寢食難安的,又怎么熬得住,要是那位還在,就是出來露個臉,也比我們勸上百十句還得強?!?/br> 來順在一旁沒敢接話,他自然知道師傅手里說的那位是誰,崇安十年的那場葬禮,闔宮的宮人都被叫了在門外候著,他當時得了臉在門內,頭沒抬一下,一切可都看看牢牢的。 那位的棺杶正要蓋上,陛下就撲過去死死扣住了,明明臉上還帶著笑影,那淚珠子卻是一直在不斷地掉著,最后讓人把那位的尸身燒了,就放在了崇明殿里,灑掃的宮人都不敢碰上一下,上面卻沒有一點灰塵。 再看看這年號,又有幾位陛下是換了年號的。 偏偏這位就敢。 張喜又嘆了口氣,到底還是有些于心不忍,讓人把涼了的膳食端下去換了新的,重新進去勸著陛下。 御座上的人又翻了本奏折,混像是沒聽見他的話。 張喜咬了咬牙,拼著腦袋上碗大的疤也不能讓陛下再這般作踐龍體,“陛下,您就是不為自己著想,也得想著魏公公,她若是知道陛下如今這般對待自己,心下的不忍恐怕是比奴才還要多得多?!?/br> 預想中的暴怒沒有襲來,偌大的御書房一片寂靜。 好在也沒聽見陛下批奏折的聲響了。 “她不忍,她人都不在了,又有什么不忍?!泵鲀艉帕耸稚系墓P,下意識地就用拇指緩緩磨搓著腰間的香囊,老舊的香囊有好幾個地方都掉了線,一絲絲地斷著,像是最不舍的分離。 “朕都已經做了這么多,可她到底還是沒來找我,可見是一點沒把我放在心上,又怎么會不忍?!?/br> 他的話音剛落,殿外的來順已經快步躬身進殿,在御座前低身下跪,“稟陛下,淑妃娘娘說聽聞陛下最近食欲不振,特意做了道素雞來為陛下添菜?!?/br> 陛下毫無應答。 來順心下一突,暗自惱恨自己怎么就得了淑妃娘娘那點金瓜子的利,擅自答應為她進來稟告,可淑妃那時的神情太過篤定,他一時鬼迷心竅,點頭就應下了,萬一陛下要治他的罪…… 他小心地抬頭覷了眼,卻見陛下呆呆地和殿外的人對視,完全沒了反應。 明凈涵完全呆愣著看向殿外,襯著殿外開始昏暗的天色,他甚至以為自己是因為想念太過而出現了幻覺。 他竟然,看見了賢賢。 不,那并不是賢賢,賢賢已經被他燒成了灰,永永遠遠都伴在他身邊。 可心里莫名就有一個聲音告訴他,那就是賢賢,就是他一直等著,一直想著,甚至都已經不能再堅持著等待了的賢賢。 對了,賢賢是上天派來的人,是為了庇佑太明昌盛的仙人,她隨時可以出現,也隨時會離去。那個道人說得不錯,只要太明的社稷出了問題,五年內那位仙人一定會再次現身。 他等了五年又三個月零七天,終于等到了她。 明凈涵直直站起身,不斷加快著腳步,最后幾乎是飛撲著將殿前的華衣美人抱在了懷里,雙手在背后死死收緊,恨不得直接將人鑲進懷里。 不斷沉積的傷悲,只能等待的絕望,所有的一切在此時都失去了陳述的必要,他只有力氣將人死死地抱在懷里,不斷地在她耳邊叫著她的名字,“賢賢,賢賢,賢賢……” 我很想你。 終于將你想了回來。 靜好被他死死得箍在懷里,差點連呼吸都接不上來,她忍了幾秒,到底還是為了空氣掙扎了下,結果抱著她的人再次收緊了手臂,連帶著聲音都驚慌失措,“賢賢不要走,我再也不做會讓你不高興的事了,你不要走,不要離開我,我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不想了?!?/br> 他把最后幾句放在嘴里細細念叨,倒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靜好頓了頓,到底還是伸手環住了死命抱著她的人,盡力給連身體都在顫抖的人些許的安全感。 雙手一環上,她之前消弭下去的怒氣就再次蓬□□來,氣得用手狠狠地砸了下他的脊背,瘦骨嶙峋的背脊直接就硌到了她的手,砸下去全是硬邦邦的骨頭。 當年飯食里隨時可能會有人下毒時她都沒將小豆丁餓成這樣過! “明凈涵,”她使了巧勁一把推開死死抱著她的人,看著那張瘦得都有些脫型了的臉恨得都有心想撲過去揪了他的頭發,“你就是這么顧著自己的?!” 她看了眼大殿里剛換上的還冒著熱氣到的膳食,又想到今日醒來后打聽到了傳言,氣得眼前都黑了一黑,“斷食熬夜,你這些習性都是誰教你的?把自己熬成這個樣子,你以為當年我護著你很容易嗎?就讓你現在這樣糟蹋自己?”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再次被擁進了懷里,尤帶著滿足和感慨的嘆息聲響在耳側,已經可以稱為青年的男人音調暗啞,微微還有些哽咽。 “對不起,如果會讓賢賢心疼的話,我以后再也不這樣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