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顧承不是來吵架的,何況他對黃旭毫無感覺,“閣下要是看不過眼,可以向朝廷具本參奏。屆時是褫奪我的功名,還是再行降罪,我都無話可說?!彼瓛哌^堂上端坐的方家眾人,“至于該道的歉,我已道過,自問做不了其他事,從此不再叨擾貴府上?!?/br> 媒人在此時忽然出聲道,“顧爺留步,聽您剛才話里的意思,早前不曾與方姑娘有過牽扯,你們二人該是清清白白的了?既這么說,方姑娘也沒有以性命要挾,要您再蹈婚約。不知道我的理解有沒有誤?” 莫名感到一絲疲倦,顧承點了點頭。那媒人漸露一絲喜色,看向方太太的目光也漸趨柔和。 至此該算是功德圓滿,終于了結了一樁煩心事。 偏生黃旭一心要為愛人打抱不平,又想在未來泰水面前表現一把,再順帶出一口被老子好打的惡氣,拍案一聲,喝止道,“且住,既然來了,今兒就該有個說法,當著人家長輩的面兒,你就敢做這樣倨傲的態度,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受害的苦主。我不管你從前怎生致歉,今天在我跟前,勢必要讓你好好給人家賠禮?!?/br> 顧承不勝其煩,“請問,閣下是方府什么人?” 黃旭愣了愣,皺眉不滿,“你管我是什么人?就是一個路見不平的,也可以把這閑事管上一管?!?/br> 或許還是因為黃旭太過喜歡方巧珍,顧承平緩了一下氣息,不做糾纏,“恕不奉陪,先告辭了?!?/br> 抬腳剛走,身后人已騰地站起身來。滿腔熱忱加憤慨的人,拼著力氣揮出一拳,卻直接打在了一堵冷硬堅實的墻上,反倒彈得自己生疼。黃旭如何不怒,丟一記眼色,院子里的人已然圍做一團。 看樣子,是要讓顧承難出這個門。 顧承心中喟嘆,他今兒獨闖方宅,事先就已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該來的總要來,該打的架也總還是要打。好在他掃了一眼那幾個兵士的身形腿腳,心里不怵。堂堂然走到當間兒,起手先把衣襟別在了腰間。 黃旭和他帶來的人顯然沒料到,顧承竟然是個練家子。一套拳法,一身武藝,都是出身御前親衛的師傅真傳,加之近年來和沈寰閑時過手學的南派功夫,對付區區中軍都督府的兵士綽綽有余。 撂倒院子里的人,統共用去半柱香的時間。顧承沒回頭,只拱手道了句,“得罪了?!?/br> 黃旭面上愈發下不來,直眉瞪眼的瞧了瞧方氏兄弟,見無人挺身而出,索性一提衣擺,自己躍入了院中。 看來這一番糾纏還一時沒完,顧承看著黃旭眉心的怒色,明白這一架也終究躲不過去??蓻]想到的是,幾個回合下來,黃旭卻也不是個吃素的。 對方也算將門出身,武藝上有些根底。不過因為養尊處優慣了,平日里又沒有機會施展,臨敵時就缺了應對經驗。十幾招過去,方才漸漸顯出頹勢。 顧承說到底還是愿意給人留余地,見差不離了,索性虛晃一拳,輕身一縱,跳脫出對方攻勢。 “我今日來,是為澄清,也是為致歉。兩件事已了,不想多做停留。請你行個方便,咱們就當好聚好散?!?/br> 豈料他越是謙和淡然,對方越是覺得備受挑釁。想著自己帶了幫手,又親身上陣,竟然還是沒能取勝,才剛說出口的話不是成了一紙笑談?年輕人心高氣盛,素來沒受過什么磋磨,心念動處,熱血上涌。想都不想,刷地一聲拔出腰間長劍。一探手,已向顧承胸口刺來。 京城地界兒,向來和別處不同,私底下比武打架有規矩。無論官紳還是平民,只要不鬧出人命,官府是一概不過問的。不過大家因此也都心存謹慎,等閑不會隨意亮出兵刃。亮了家伙,那就等于徹底撕破了臉。 傷不傷人還是后話,只這一個舉動,雙方的梁子就已算是結下了。 顧承不帶攻勢,只是一味避讓。眼睛盯著黃旭,就等他露出破綻,好讓自己能盡早脫困。 倆人斗得正酣,不想前院兒這么大動靜,已驚動了后頭毫不知情的方巧珍。她步出月洞,轉上抄手游廊。一抬眼,乍看見顧承和一個身量高挑的錦衣男子纏斗在一處。那錦衣男子手上的寶劍寒光凜凜,對著顧承橫劈豎砍,好像每一下都要將他置于死地。 她嚇得魂飛天外,口中卻不含糊,登時啊的一聲驚叫了出來。 無論相斗的兩個人,還是堂上緊張觀望的眾人,都不由停下動作,轉而望她。 方家人自是有些驚慌,方太太連忙示意身邊嬤嬤,快去將人攙扶回房。 旁人此刻猶可,獨黃旭又是一番心蕩神馳。佳人在前方,滿面憂傷,眉目中帶著清麗的惆悵,正是他魂牽夢繞的模樣。 她的緊張該是為著自己罷?那么當著愛人面前,他當然不能允許自己有失,這一架勢必是要贏下。 心意忽如電,趁著顧承還未回神,他倏爾揚手,劍刃直劈顧承左臂。 這一擊,終是讓他擊中了。雖則顧承反應過來,急忙后撤,左臂上仍是被劍鋒劃出一道縱深的口子。 血滴滴答答的流下來,很快染紅了衣袖,方巧珍還來不及呼叫出聲,便身子一矮,昏倒在丫頭懷里。 自己才耍了頂漂亮的一手,佳人卻還沒顧上瞧清楚。黃旭不覺泄氣,望著手捂傷處的顧承,下巴揚起,“你輸了,該去給方家二老好生賠罪?!?/br> 顧承忍著疼,心中冷笑一聲,“什么時候偷襲,也能說得這么光明正大了?”話音落,一個箭步躍上,右手一翻,格擋在黃旭手腕之上。對方被他一碰之下自然而然生出相抗力道。他使出沈寰教他的借力之法,順勢一帶一送,黃旭的手臂登時被他彈開。他就勢一抓,將那擊傷自己的長劍猛地奪了過來。隨即哐啷一聲,擲于地下。 簡直是奇恥大辱,幸而方巧珍不曾親見!黃旭勃然作色,盛怒之下,理智全失,竟從懷中取出一把匕首。除了鞘,立時朝顧承手腕上削去。 這樣斗法子,像是不出人命誓不罷休。方氏兄弟對視一眼,終于按捺不住。方家大爺慌忙奔至二人身側,一連聲的叫道,“快住手,大爺,您先停下來,這樣打下去是要出事的?!?/br> 黃旭自顧不暇,滿眼慍怒,斥道,“我是替你們家出口惡氣,你倒好,不說幫手,卻來阻我。你們一家子膽小怕事,任由人家欺辱。哼,方姑娘有你們這樣的兄弟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 聽話里的意思,還是不叫顧承穩妥離開。方家大爺是個有決斷的,眼見著得罪顧承不要緊,黃旭的面子是一定要保住。萬一真這么打下去,黃旭占不上便宜,等下還不知會氣成什么樣。 思來想去,也不過瞬息間的事。方家大爺將心一橫,眼望落在地上的長劍,彎腰拾起。瞅準時機,待顧承側身向著自己時,劍尖驀地往前一送。 凌厲的劍鋒嗤地一聲,刺入顧承右腹。方家大爺也怕出事,不敢使力,饒是如此,劍鋒也還是扎入了一寸有余。 這回是真的止戰罷斗了。顧承微一踉蹌,向后退了兩步。肇事者一把扔下長劍,做出戰戰兢兢倉惶之態。 “三爺……我,我只是勸架,不曉得您這會兒轉過身來,這,這是失手,我真不是故意的……” 方濟琛三步并作兩步,跑到顧承身畔。一面扶他,一面只在他耳邊輕聲道,“快走罷,我們是在幫你脫困?!?/br> 顧承咬牙忍痛,眼看面前之人。突然起手揪住他的衣領,險些將他人帶翻。 對方驚慌失措,滿臉畏懼。如此宵小鼠輩,可恨自己就被他們這樣暗算。 他扯過方濟琛,盯著他一字一句道,“我欠你meimei的東西,今天還了。以后不要再來找我,否則,我一定報這一劍之仇?!?/br> 說罷,用力一摜,將方濟琛狠狠推出。 顧承身上淌血,臂上殷紅一片,看樣子頗為駭人。此時冷冷環視一道,終于無人再敢近前。 “三爺,您……我們著人送您回去,您得看傷吶……” 顧承哼笑一聲,“不必,死不了?!?/br> 返身躍出大門,自此將身后那一群無信無義的人遠遠丟棄開去。 扯出汗巾堵住傷口,不多時,鮮血業已將白綾染紅。所幸路途并不遠,他也理會不得路人的驚詫駐足,勉力走得穩當些,直到拐進自家巷口,方才跌跌撞撞起來。 推開門的一瞬,整個人身上一軟,延捱著走回房,翻身跌坐在床上。喘氣良久,這才扯出干凈衣裳,撕破成條包扎傷口。 臂上的血早就干了,傷口也不算太疼,倒是右腹的劍傷錚錚作痛。包裹好,人已一身淋漓的汗,他挨不下去,一頭躺倒在床上。 這點傷死不了人,他心里清楚,自然不會懼怕,只是終究要靠自己打熬過去。意識漸生模糊,他在一片迷離中,有些茫然的想到,自從沈寰離開,他竟然連一滴眼淚都沒有落下過。 這是他平日自持慣了的結果,可這樣一來,不免有些辜負她對自己的情意。 那么就用這些血來還罷,就當是補償她,就當是對自己的懲罰,懲罰他拋下她,讓她孤零零一個人遠走天涯。 ☆、第61章 <渡千山> 天邊掛著一鉤疏月,干枯的柳條隨風亂擺,搖曳出萬千黑影。 野地里只剩沈寰一人,像是個無主的寂寞孤魂。慢慢走到齊腰粗的柳樹下,倚著樹干立了一會兒,身子就一寸寸的滑了下去。 深秋時節的風吹在臉上,澀澀的疼。眼睛里迷了一粒沙,她伸手去拈,指尖瞬時沾染上一層水霧。 多久沒有哭過了?她自己也有些模糊。上一次好像還是聽聞爹爹遇害時,因為早有準備,且恨比思念來得強烈,所以也不過只是落下無數不多的,幾滴淚而已。 那就痛快的哭一哭罷。迎風落淚,對月長吟,都是為著人生中的至痛至傷。她已永失所愛,正應該轟轟烈烈的憑吊一回。 她是個女人,女人該有這樣肆意宣泄情緒的權利。何況她從不掩飾自己的心念和欲望。想騎最快的馬,想學最霸道的武功,想要活得暢快囂張。 那么今夜之后,她又能做回昂然獨立的沈寰,孑然一身,無掛無牽。 可今夜流滿雙頰的眼淚,卻是為著一個并不濃烈的人。溫雅恬淡如春風,徐徐拂過,潤物細無聲,會讓她在以后每個春草萌發的靜夜,生出無限懷戀。 痛過之后,日子還得照舊。 楊軻的話回蕩在耳邊,他不是毫無目的的跟上她。從前說過的事,現下已徹底沒了躑躅的理由。她不必仔細掂量,也知道自己并不適合混跡江湖。到底是富貴官宦人家的底子,她和那些武行中人格格不入。 一個不合時宜的人,江湖融不進,廟堂回不去。要活得瀟灑,又想有作為,投奔起義軍是個不錯的出路。 八百里秦川怡人,漢水洛水跌宕纏綿。明朝傷逝過后,她會毫不猶豫,踏上屬于自己的西去征程。 清早洗漱完畢,沈寰吃了幾口小店寡淡的菜粥。白音對鏡貼花黃的時間頗長,走出來時已變身一個面皮青黑的少年。細眉細眼,是扔在人堆里過目就忘,壓根記不住的長相。 沈寰看著她,笑著點頭。她也歪著脖子打量沈寰,半晌毫無征兆的冒出一句,“大爺,您眼皮怎么腫了?是昨兒沒歇好?” 她不由暗恨,怎么這妮子的觀察力這么好,“一夜無夢,睡得不能再好,想必是睡多了的緣故?!?/br> 白音細長的雙眸里有明顯的質疑,長長的哦了一聲,“我還以為您哭過了呢,別是想起了您的未婚夫婿,又覺得舍不得就好?!?/br> 心口還是微有一酸,她換上調笑口吻,“你對他倒挺感興趣,有事沒事總掛在嘴邊。趕明兒帶你回京里,把你賣到他府上做丫頭,興許他瞧著你顏色動人,一高興抬舉了你也未可知?!?/br> 白音不害臊,因為打小就知道,自己這樣人存在的意義就是讓大戶人家收做妾室。訕訕笑笑,“我可不敢,那是您的人。我要是蹬鼻子上臉,您還不活剮了我?!?/br> 幽幽笑過一陣,才問起,“咱們今兒得從這兒走了罷,您想好接下來去哪兒了么?” 掰了一半胡餅扔給她,沈寰回答,“去潼關?!?/br> 白音小嘴張的老大,“潼關?那得多遠吶……少說,少說,”掐著手指頭算了一陣,驚呼道,“也得有兩千里路罷?” “怎么著,爺帶著你,和你共乘一騎,你還嫌棄山長水遠了?”沈寰挑眉看她,“會騎馬么?要不自己來?雖說你也沒個四兩rou,到底也是有大活人,我還怕沒得再累壞了馬?!?/br> 白音抿嘴一笑,討好道,“別,我還不是怕您辛苦。那咱們一路上,打尖住店,可得省儉著來了。這一走怕是得用上兩個月,等到了那兒都入冬了?!本玖艘恍K餅子,放在嘴里慢慢嚼著,“話說怎么想起去那兒,有您的親戚在?” 沈寰笑笑,故作神秘,“甭問,到了地兒,自然就知道了?!?/br> 當真是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到達潼關衛城門下,已是隆冬時節。眼前是雄關漫道,身后是西風獵獵。白音一介江南碧玉,卻很懂得欣賞北地風光,“真有意思,頂雄渾的意境,也像是一幅畫,只不過有點蒼涼?!?/br> 沈寰聽過一笑,回眸逗她,“可惜已被賊人占了?!睋P起馬鞭,遙指守城兵士,“隆慶十一年,十八寨七十二營的起義軍在襄陽會師,分路分兵,拿下甘陜數十座重鎮。如今三年過去了,朝廷仍然沒能收回全部失地。這里還是順天王高鳳翔的地盤,看見那城墻上迎風招展的旗子,上頭那個碩大的順字就是明證?!?/br> 她回身,馬鞭倒轉,輕輕挑起白音尖尖下頜,“所以,咱們要去的地方,是朝廷反叛的老巢,我是要帶你去做賊人了。怎么樣,怕不怕?” 白音癡癡愣愣,一臉迷茫,半日反應過來,啊了一聲,“反賊……” 沈寰笑而不語,沒想到她下一句,已拍著手做歡喜狀,“好啊,這才像話嘛。我就說您這么有本事的人,不遠千里跑來這個地方,肯定是有大事要做,絕不會只是投奔親戚那么無聊。怪不得一路之上咱們一個貪官也不殺,原來是心里有更大的圖謀。嗯,可不是嘛,一個個的殺過去,費事又不起作用。倒不如起兵造反,真刀真槍的和朝廷拼。說不準贏了天下,您將來就是大將軍,大丞相?!?/br> “我做大將軍?”沈寰啞然失笑,“古往今來,你見有幾個女子可以位極人臣的?” “怎么沒有,花木蘭要是不主動辭官,想必也能封侯拜將。別說人臣了,女人連皇帝都做得。武則天是前無古人,卻也未必一定后無來者?!?/br> 沈寰不由刮目相看,“瞧不出啊,人長得嬌小,志向倒不小,還一點都不怕做朝廷反叛??晌胰プ隽舜髮④?,你怎么辦?總不能一直跟著我鞍前馬后的,當個跟屁蟲罷?!?/br> 白音怔了會子,有些抱憾的一嘆,“說的也是,我又不會騎馬射箭的?!鳖D了頓,眼睛忽地一亮,“不過我會縫縫補補,還會燒菜做飯。行軍打仗,總缺不了后方補給。我就是這樣的人才啊,一人能當倆人使,既能干又劃算?!?/br> 沈寰聽得直樂,還真是吹牛不上稅。轉念想想,這個把月相處下來,她也確實把自己的生活起居打理得有模有樣。一路之上,有許多自己想不到的細致地方,她也能一一照顧到。 回味片刻,終是給了一句極大的肯定,“你也算是個心細能干的,要是生在大戶人家,只怕會是個溫婉賢惠的媳婦?!?/br> 白音嘻嘻笑著,一臉得意,“那當然了,所謂宜室宜家說的就是我這樣人。論賢良淑德,我可是深諳個中滋味的一把好手?!?/br> 再好的人也禁不住三句話就自夸,沈寰懶得再看她,回過身,嗯了一聲,“還真是,糞叉子撓癢癢——正經也是一把好手?!?/br> 說完倆人都笑了出來,伏在馬背上平著氣息。突然間,身后響起一片亂哄哄的聲音,有哭喊叫嚷,有馬蹄急驟,像是一陣狂風呼嘯,又像是暴雨忽至,紛亂且讓人悚然。 倆人忙回頭去看,遠處煙塵滾滾,一隊官兵正趕著一群流民。一路邊砍邊殺,馬群隨風而來,喊殺震天,再雜以慘號,聽著十分凄厲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