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倒像是一記佛門獅吼,沈寰突然如雷轟頂,手上動作戛然停止。她幡然回首,正對上客棧掌柜意含悲憫的目光。再轉頭,只見宋萬捂著胸口頹然癱倒。 她心口突突亂跳,急忙蹲下身去探看,一個晃眼,竟在對方痛楚難當的雙眸里看到了自己的形容——猙獰暴戾,像是一只想要吞噬一切,殺紅了眼的野獸。 怎么會變成這樣?她竟然成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沈寰搖頭,突然大叫一聲,騰地躍起,返身疾步向人潮滾滾的街市狂奔而去。 她越奔越快,漸漸已不能控制自己的速度,沒過多久便已奔出城去。 城外一片黃土地上,秋風卷著砂礫,眼前驟然昏暗。舉目四望,只有蒼茫天地,和孤零零,孑然一身的自己。 抱著身子緩緩坐下,這才發覺手臂顫抖得厲害。原來她也在害怕,這是她平生第一次險些傷人性命,而對方又是一個和她無冤無仇的人! 她是有恨也有怨憤,可不該發泄在無辜之人的身上。她想起從前對顧承說過的話,她如果是把鋒銳利劍,顧承就是能收住她的劍鞘。然而眼下劍鞘不在了,她就變成了狠戾跋扈,變成了肆無忌憚。 天地雖不仁,待她卻不算涼薄無情,是她索取無度慣了,以至于覺得自己所向披靡。到頭來呢?她今生的兩個執念,都已變成了遙遙無期的奢想。她空負美貌、才情、武藝卻連自己的心智都控制不了,說是要獨闖江湖,才剛邁出一步,業已發覺前路荊棘遍布。 她滿心感傷,只差抱頭痛哭一場,可笑眼淚在此時卻消弭得無影無蹤。這樣凄惶慘傷的呆坐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心里反反復復地記起顧承當日的話,你原本就不是個壞人……他總是這樣說她,也許是他看錯了,也許只是他心里的善意使然。 可如果這是他的心愿,那么她愿意為他,去做一個至少不那么壞的人。 腦中漸漸澄明,她起身,拍拍衣襟,轉身沿著原路走了回去。 客棧門前人來人往,卻沒有想象中本地武行人集結向她尋仇的場面。她有些訝異,本來是抱著歉意再度現身,也打算盡她所能彌補方才的惡行。不過現在看,他們竟會這么輕易地就放過自己? 進得堂上,先望見面容沉靜的客棧掌柜。相視之間,掌柜沖她悠然一笑,隨后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就坐。 清茶徐徐冒著熱氣,慢慢放置在她手邊。她迷惑的抬眼,“他們人呢?” “都走了?!闭乒竦淖聛?,眼底有千帆過盡的淡然,“他們不算不講理,我可以替你說合?!?/br> “為什么?”她搖頭不解,可還是脫口問道,“我……做錯了,對么?” 掌柜拈須頷首,“錯了。你肯回來,不就是知道自己錯了?!?/br> 她垂目,雖知道,卻猶有不甘,“可他們不該sao擾我,我只是路過而已。我怎么知道他們是好是壞,是何居心?!?/br> “你不明白,但可以學。江湖上的事,和別的行當一樣,都有自己的規矩。你壞了規矩,就會被人不齒,會被人孤立。一言不合,出手傷人?這樣行事,你走不長。無論功夫多好,武行人容不下你,你就寸步難行?!?/br> 他輕輕嘆了口氣,把茶杯往她面前推了推,“你太年輕,心氣高,可又什么都不懂。他們是好言好語,想交你這個朋友。朋友可以點頭,也可以過命,端看彼此是否投緣。但相互往來,過手比試,都是有禮有節,點到即止。話要客氣著說,事兒也要客氣著辦?!?/br> 她抿著茶,皺眉思量,半晌回應,“可是我不一定學得來,或者需要很久才能適應。我并不想交朋友,又該怎么辦才好?” “那就不該這么高調!年輕人,道上有好人,也有壞人。你現在知道了,出門在外會有麻煩,如果不想讓麻煩找上你,就要知道藏拙?!彼Φ煤苁呛?,“如你這般相貌舉止,走到哪里都太過招搖。你又不肯示弱,不能受半點委屈??梢韵胍?,這么走法,到了下一個地方,你還是會惹一身麻煩。我知道你功夫好,可是防不勝防。你在明,人家在暗,想想今后無論白天夜里,都要提醒自己防備別人偷襲,這樣的日子,你真能過得舒坦?” 自然不能,沒有人愿意惶惶不可終日。他說的在理,沈寰點頭贊同,“明白了,是我的錯。既然想要獨來獨往,就不該讓人瞧出來。何況我的脾氣,是真的不好?!?/br> 掌柜的笑笑,意味深長,“再磨練個三年五載,不好也該好了?!?/br> 她揚了揚眉毛,“這種事也能改得了?不是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的脾氣難道也會磨平和?” “你還不懂,年紀大了,火氣自然就會消。不然還有個辦法,多喝茶平肝火?!彼粗杏趟?,“這茶滋味兒如何?” 她回味一道,笑著搖頭,“不好,太苦!原來是為平我的心火?!?/br> 兩人相視,都笑了出來,沈寰再問,“那位宋爺,看醫問診的費用,該我來出,就請掌柜的代我轉交給他罷?!?/br> 點點頭,對方說道,“很是應該。至于你,我也不過能幫你說和幾個時辰,人家再要來找你比試,我可就真管不著了?!鳖D了頓,又說,“結了賬,趁沒變天,上路罷?!?/br> 沈寰思量一刻,“好,不過我還有個想法,請掌柜的幫忙。我來時雇了輛車,現在我想自己單走,在你這兒買匹腳程不算差的馬,順便請你幫我打發了先前那輛車?!?/br> “好說,后頭馬廄里有幾匹。等會兒你瞧瞧,看得上,就挑一個罷?!?/br> 沈寰頷首一笑,起身時故意問他,“不好奇,我接下來去哪兒?” 掌柜慢悠悠晃著頭,“你的話,大家萍水相逢,問那么多干嘛?別說行蹤,你連名字至今都不肯說?!?/br> 沈寰怔了怔,想想也是,面前這個人好歹對自己有些恩惠,或者她應該學著對人坦蕩一些。心念一動,才想報出名字,卻驀地里一曬。 鬼使神差的,她對著掌柜拱手一揖,眸光瞬時清澈,笑意平靜澹然,“我姓沈,叫沈純鈞?!?/br> ☆、第56章 <訪親人> 上路前先選馬,沈寰最終挑的是匹顏色不起眼的小黃馬。不過據掌柜的說,那是他廄里腳程最好的一匹。速度不算極快,卻勝在有耐力,無論長途跋涉,還是負重爬山都能應付得來。 掌柜的說這話時正看著她,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飾的贊許。沈寰笑笑,其實是他不知道,關于相馬的眼力,打八歲起她就已練就。父親是武將出身,府里一直養有府兵護衛。那些人的坐騎她都相看過,平日里也沒少騎著玩兒。所以她的騎術很好,對馬的鑒賞力也算家學淵源。 只是往事如煙,俱已消散。她的故事,還是藏在心底,不說也罷。 從市集上買了副斗笠遮面,翻身上馬前,她想著顧承素日待人接物的樣子,頭一次謙和有禮的對著掌柜欠身抱拳,“多謝了,您多保重,咱們日后有緣再會?!?/br> 掌柜點頭還禮,“前路漫漫,望年輕人走得順順當當?!贝炱痦\繩,才又叮囑一句,“要是此去路過滄州,要多加小心,那兒可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兒。那兒的人,脾氣也不比你好多少?!?/br> “知道了,多謝相告?!鄙蝈緢讨\繩,真心道謝。再回首一夾馬腹,馬蹄得得聲響,敲擊在青石地面上,一人一騎終于翩然遠去。 萬里關山,終究是要一個人飛渡。她想著下一站的去處,還真就是距離滄州不遠的地方——長蘆。 長蘆臨海,所以產鹽。朝廷六大鹽場當中,它不算最大的,也不算最富的,卻是距離京師最近的一個。 她去那里,自然是要會會親戚——她的親舅舅孫道升。自從他下迷藥給她,再命小廝將她綁了賣去留仙閣,他們彼此已有三年不曾相見??峙滤@會兒做夢也想不到,自己已脫了娼籍,且正在趕往長蘆的路上。 都轉運鹽使的官秩算不上多高,但手里有實權,更有實錢。所以宅邸也就建在長蘆城最富庶的一條街上。 她到的時候,正趕上孫道升和長子孫恒一塊出門,去赴一個揚州商人的酒局。 揚州商人富甲天下,宴請的地方是城中最好的館子,包間也揀的僻靜優雅,看樣子是該有要事相談。 沈寰掂量了一下自己的銀錢,離開顧家的時候,她拿了二百兩銀票,為的是顧承說過,贖她出留仙閣,當的是她家兩樣東西,一共賣出二百兩。除此之外還有些散碎銀子,加起來統共不超過三百這個數。 自己才出門不到十天,吃住都不省儉,眼看著已花去近五十兩銀子。照這么下去,只怕還沒從長蘆離開,她就已變身成為一個窮光蛋。 不過該花的還得花,距離太遠,她就聽不見孫道升等人談話的內容。于是咬了咬牙,命伙計挑了一處雅間。樓上清凈,雖然中間隔著一堵墻,但憑她的耳力,凝神細聽也還是能聽出些隔壁相談的貓膩兒。 果然他們說的是鹽引。所謂鹽引,就是商人獲準買賣運輸食鹽的憑證。歷古至今,都是堪比金銀的有價錢鈔。得鹽引者,得辦鹽務;壟斷鹽引者,就是壟斷了天下的鹽務,等同于壟斷了朝廷一半的財稅收入。 揚州商人想染指長蘆的鹽業,開出的條件也算誘人,五千兩銀票,外加蘇州一座宅院。原本以為這就差不多了,沒想到還搭了個活色生香的妙物,一位聲調柔媚,語音嬌嫩的揚州瘦馬。 那邊廂立刻炸開了鍋,孫道升年紀大了,不能在聲色犬馬上有大作為,可兒子孫恒今年不過二十出頭,正是對美女最為上勁兒的時候。 “大同婆姨,揚州瘦馬,都是好物兒……”隔壁傳來一陣陣浪笑。年輕女子低低的媚語夾雜其間,一會兒婉轉承恩,一會兒輕聲嬌嗔,好不香艷。 聽話音兒像是孫恒正依著揚州商人的介紹,一點點把玩著那瘦馬,這會兒已將人家的三寸蓮足捏在了掌心。 沈寰淡淡品著一盞玫瑰露,心里想著別的事,眼下正愁沒了財路,這倒是天賜的機緣。他們要倒賣鹽引,且聽上去數量不菲,那可是真正一本萬利的好買賣。 要是能從中劫上一手,今后的日子可就瀟灑愜意多了,反正都是不義之財,她自是一點不介意從中插一杠子。 雙方談得入港,揚州商人又已獻寶完畢,估摸后續的枕頭風還要靠那瘦馬加緊去吹,于是頗有眼力價兒的先行告辭離去。 不多時,腳步聲又起,聽著卻不像是去而復返的商人。難得孫氏父子雙雙迎出了門,口口聲聲只道宋少監辛苦,原來來人正是京城大內派遣到此地的宦臣。 這回三個人都是壓低了嗓音在說話,幸而沈寰內功修為不錯,聚精會神,仔仔細細的去聽,方才弄明白,這位宋少監是司禮監常千歲的心腹,來到長蘆也是為了那鹽引。 他要得不少,除卻每年常太監的份例外,還多加了半數。話里話外的意思明白,并不是常千歲在意這點小東西,只是京里親貴勛戚們每每借機向常千歲哭窮。千歲為了照拂宗室體面,不得已,開個小口子給些恩典,也是為了萬歲爺面上能過得去。 孫氏父子滿口道好,可鹽引就那么多,方才已應承出去一部分,此刻就少不得低聲下氣地討價還價。 宋少監不緊不慢,字字用心,“千歲指派咱家來辦差,沒選兩淮,沒挑浙江,單看中了長蘆,足見千歲心里還是最惦記孫大人,也覺著大人您最為貼心。想當年孫大人的妹婿犯了事兒,千歲可是在皇上和內閣輔臣跟前一力保舉,皇上這才信了大人沒和姻親同流合污。當日千歲費盡心思和那幫文怪們周旋,打了多少機鋒,受了多少攻訐,孫大人想必也是記憶猶新罷?” 這是舊話重提,有警示也有威脅,孫氏父子被人拿捏住七寸,不得已只好喏喏稱是,又指天誓日表了一番忠心,過后三人才算敞開話匣子,推杯換盞了一通,氣氛也漸漸活絡起來。 后半程已至月上中天,孫宅上房里香風陣陣。沈寰輕而易舉躲過了稀松二五眼的護院,潛在拔步床后頭的帷幔里。 床上坐著一個瘦小纖細的女孩子,看背影頗為楚楚可人,她是那道香風的來源,也是今夜孫氏父子都惦念的那匹揚州瘦馬。 沈寰從前聽家里老嬤嬤說過,所謂揚州瘦馬,當然與馬無關。只是形容女孩子苗條消瘦,清麗婉約。至于為什么冠以揚州二字,卻是因為兩淮富庶,那兒的大鹽商見多了金陵豐腴艷魅的女子,想換換口味,這才別出心裁想出來的花樣。 這些女孩子打小被牙婆悉心培養,彈琴吹簫、吟詩作對,打雙陸、抹骨牌,可謂奇技yin巧樣樣熟稔。如今水汪汪的雙眸半垂,欲說還休的看著孫道升,便是要把他的魂也生生勾了出來。 誰知好事未成,孫恒卻闖了進來。兒子明著不敢和老子搶人,可架不住心里火燒火燎,想個轍借口商談鹽引的事兒,是為成心來攪局。 孫道升豈有不明白的,忙打發了少女去院子里候著。等人走遠,才不悅道,“大晚上的說這些個做什么,你是酒吃多了?還是有什么別的想頭?我告訴你……” “父親,兒子清醒得很?!睂O恒截斷話頭,先發制人,“只是想著這女子來路不算正,別是那姓吳的派來的細作,父親還是多留個心眼才好?!?/br> 說完忽然一陣扭捏,吞吐著說道,“不瞞父親,兒子也是見了她,忽然間就想起了沈家表妹。要說這會兒她也該有十五了,正經出落成了個大姑娘。這么些年沒見,兒子時常想起來,覺著還是愧對了她。咱們幾次三番著人打聽,回來的人都只說,她跟了個姓祝的男人走了,眼下也不知道流落在哪處。唉,也算是紅顏薄命……” “怎么又扯上她的事來?那妮子性子太烈,不是你能擺布得了的。要不是她當日誓死不從,絕不給你做小,咱們也不至于把她送到那么個地方去。你少事后cao閑心了,她有一身武藝,又是個爆脾氣,說不準早就離了那姓祝的,不知現下在哪里逍遙。你倒是擔心擔心,她別哪天回來找咱們麻煩才是?!?/br> 沈寰聽著這些話,臉上神色愈發冷冽。差不多該到此為止了,難得這對無恥至極的父子還能在此時想起她來——也不過是借著那瘦馬的名頭,回味一道當年干的下作事罷了。 心念動處,手里捏著的兩枚石子業已瞄準,便聽噗噗兩聲,兩粒石子已分別擊中了孫氏父子的啞xue。 兩人一站一坐,頓時一團慌亂,可還沒等反應過來,只覺得眼前黑影閃過,身上跟著一陣麻癢,竟是就此再也動彈不得。 ☆、第57章 <錯中錯> 孫氏父子兩股戰戰,從他們眼中看去,站在屋子當間的人,是個身量細長,面目泛善可陳的陌生男子。 然而令人驚恐的是,他竟身穿府內長隨的衣衫,由此可見他混進家中該是有段時辰了。 沈寰來見故人,自然要喬裝易容一番。更有甚者,她連親口問話都不能夠,畢竟她的聲音變化不大,很容易就會讓孫氏父子辨認出來。 說起這點,不免讓她覺著不痛快,可沒有法子,她不能暴露自己。萬一事發后追查起來,孫道升順藤摸瓜查到顧承那里,就是自己連累了他。 她要他好好的,平安順遂,哪怕混跡腐朽官場,哪怕迎娶嬌妻美妾…… 晃晃神,看了看面前兩個所謂骨rou至親,唇角漾起冷笑。下一瞬,打開房門,躍入院中,像是鷹抓鷂子一般,提溜著花架子下纖細的瘦馬進了屋,順帶也點了她的啞xue。 瘦馬嚇得渾身發顫,沈寰瞥見書案上筆墨俱全,一揮手寫下幾個字,接著呈給那瘦馬看。 “我讓你說話,但不許叫出聲,否則即刻殺了你?!?/br> 瘦馬看罷,惶然點頭,眼神中大半是懼怕,也有一抿自發生成的敬畏。 手指拂過,瘦馬身子又是一顫,白紙黑字轉瞬再呈于面前,上書:問他們,今天和今天以前,都做了哪些違背道義良心的壞事,讓孫道升寫給我看。 瘦馬隱約明白過來,自己只是傳話筒,這位不知道是刺客還是俠士的人,大約是個啞巴。 孫道升戰戰兢兢,腿上使不出氣力,只是手指頭還能動。接過紙筆哆哆嗦嗦先寫下求饒的字句:大俠勿傷我父子性命,若要錢財,我等傾全力悉數奉上。 沈寰沒有耐心,看過反手就是一掌,劈面打在孫恒白皙的臉上,登時打得他頭歪向一旁,一抹鮮血順著嘴角流淌而下。 這是不聽話的代價!孫道升立刻了悟,一氣亂擺手。腦子里想著,這人要求太過古怪,讓自己寫下不義之舉的罪證?這是做什么,替天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