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老李,a系列的兇犯,在龍番又出現了?!蔽艺f,“他殺了一個獨居的老人!” “獨居老人?”李法醫說完,停住了。 我聽見有鼠標的點擊聲,可想而知,他正在系統里查詢他們省最近的發案狀況。 “沒有啊,最近沒有命案,沒有什么獨居老人被殺?!崩罘ㄡt說。 “既然是平行犯罪,那么,我覺得你們省在b系列前兩起案件發案地的周邊,肯定會有類似我們現在這起案件的案件發生?!?/br> “那……怎么回事?” “兩種可能?!蔽艺f,“第一種,獨居老人被殺很容易被報案人忽視,是不是有可能被遺漏掉而成為隱案?第二種,既然是獨居老人,可能會延遲發案。 “那……那怎么辦?”李法醫被我說的第一種情況嚇著了。遺漏隱案,可不是鬧著玩的。等到秋后算賬、啟動追責,他這個法醫科長也有可能會被連累。6 “我覺得你得趕緊向你們總隊領導匯報?!蔽艺f,“第一,要周邊派出所清查獨居老人的生活狀態,每個人都要找到,絕對不能認為他出門了而不去找。第二,要清查周邊最近非正常死亡的狀況,審查每一份火化證明書?!?/br> “不會……已經火化了吧?”李法醫怯怯地說。 我說:“應該不會。按照a、b兩系列案件的發案規律看,每次平行發案的作案時間都比較相近。我們這一起獨居老人被害案,是在今天深夜一兩點鐘作案的,也就是說,你們那邊的案件,也應該距離這個時間不遠,所以我剛才說的工作,你現在趕緊去做,應該來得及,不會造成什么后果?!?/br> “那就好!我馬上去辦?!崩罘ㄡt匆匆掛斷了電話。 “你們發現了新情況,怎么不告訴我?”大寶埋怨道。 我說:“兄弟,我想告訴你,不管什么時候,我們都不會放棄任何一起命案的偵查,更何況這里面還有寶嫂被傷害案。你現在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喚醒寶嫂!如果她醒了,就什么事情都清楚了,你們的幸福生活也可以繼續。至于尋找線索,交給我們,好嗎?” 大寶感激地看著我,深深地點了點頭。 第六案 熟rou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團火,路過的人只看到煙。 ——凡·高 1 時間靜靜地流淌,不經意間已經過去了近一個禮拜,天氣也逐漸變冷。南和省李法醫那邊一直沒有傳來絲毫消息。我們開始對李勝利被殺案和a系列專案的串并產生了懷疑。 “工具形態真的是有特異性的嗎?”林濤上傳了一份案件報告后,說道,“會不會只是個巧合?不然這么久,南和省那邊也應該有動靜了吧?” “這就是不同部門約束力不同的原因了?!蔽艺f,“咱們法醫只是刑警部門中的一個小部門,你想讓李法醫號令到每個縣每個派出所?那肯定是做不到的?!?/br> “可是,現在的聯動機制,尤其這種系列案件的聯動機制不是已經很完善了嗎?”陳詩羽說。 “機制確實完善,但有沒有充分保障可就說不清了?!蔽艺f,“李法醫不過就是個法醫,即便他匯報上去,也就是刑警總隊的領導過問,而真正接觸到社區的派出所,還是屬治安總隊管理指導的部門。當然,實施不暢也只是我們的猜測,說不準,說不準……” “怎么了?”林濤問道。 “之前兩起b系列案件,都是在和我省交界的地方流竄?!蔽艺f,“你說,會不會第三起流竄到了我省境內?” 大家陷入了沉思。 “我們居然忘記考慮這個問題?!蔽遗牧讼履X袋,說,“我現在就去向師父匯報,我們也得啟動聯動機制了?!?/br> 師父最近為了全省dna、理化專業的發展也是費盡了腦筋,白頭發都多出不少。聽完我對系列案件的想法后,他微微一笑,說:“聯動機制已經在兩天前就啟動了,你沒有考慮到的問題,我得考慮到啊?!?/br> 我頓時感到十分羞愧,同時也敬佩師父在百忙之中依舊沒有忘記發現我們工作中的瑕疵。 “不過說來也奇怪。"師父接著說,“既然a系列和b系列案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而且兩個系列又存在地域的差別,我們想盡辦法,卻也沒有找到兩者的關聯?!?/br> “您說的是查車站嗎?”我問。 師父一手捻著煙卷,一手拿著簽字筆輕輕敲擊桌面,說:“兩個專案組都花了大力氣調查兩地之間的乘車人員,雖然數據量巨大,但也做了大量工作,絲毫沒有線索。網安、通信部門也調查了兩地之間的聯絡,那數據量就更大了。我呢,一方面擔心數據量大,查不透,另一方面也擔心民警的責任心問題?!?/br>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蔽艺f,“這已經不是我們能管轄得了的事情了?!?/br> “可是這是破案的唯一線索?!睅煾刚f,“韓亮不是網絡高手嗎?” “他,哪方面都是高手,活百度啊?!蔽艺f。 “你不能讓他閑著?!睅煾刚f,“本來,公安機關內部專職駕駛員就極少,他也不能僅僅當一個駕駛員,把他用起來,讓他配合網安部門使使勁?!?/br> 我領命回到辦公室,陳詩羽和韓亮正在討論—起網絡熱炒的案件。 “脖子上砍了五刀,脖子都快斷了,這判成自殺也太難理解了。別說老百姓了,就是我也覺得匪夷所思?!标愒娪鹫f。 “那是因為你見得少了?!表n亮說,“我跟著秦科長,就見了不少?!?/br> “判成自殺總是有理由的?!绷譂龘屩f道,“而且這種容易引起質疑的案件,理由就必須更加充分。我覺得吧,辦案單位才掌握案件的全部資料,既然不宜對公眾公布,至少應該對家屬解釋透,和家屬解釋清楚了,我們的職責也就完成了?!?/br> “死亡方式是最容易引起家屬質疑的問題了?!蔽野压P記本甩在桌子上,說,“大部分人和小羽毛一樣,想當然。其實吧,這個世界上,很多事物,你沒見過不代表沒有,你做不到,不代表不可能?!?/br> 說完,我走到書架旁,找出一本《法醫病理學圖譜》,隨手翻了幾頁,遞給陳詩羽,說:“這是1992年出版的圖譜,上面寫得很清楚——自殺死者頸椎上的多處平行砍痕??梢?,很早以前,法醫前輩們就對刎頸自殺有了研究,也有很多案例,可以在頸椎上留下砍痕。你想想,是頸椎上都有啊,那脖子上有個大裂口算什么?!?/br> 陳詩羽看了看,皺起眉頭,說:“果真如此啊,這必死的決心該有多大啊?!?/br> “人的心理是最難捉摸的?!蔽艺f,“至于他為什么要去死,為什么下這么狠的手,為什么不采取其他看起來溫和一點兒的自殺方式,只有自殺死的人自己才知道。其實在法醫實踐中,刎頸自殺是很常見的,因為出血量大、刀口血腥,所以會被人認為很殘忍,容易引起質疑。其實,任何一種死亡,都是殘忍的。死都不怕,還有什么好怕的?世界多精彩啊,好好活著,不好嗎?” “那從法醫學上看,能砍自己那么多刀嗎?”陳詩羽問。 “這個我知道?!绷譂敝陉愒娪鹈媲办乓幌伦约旱姆ㄡt學知識,說,“人的頸部,主要有氣管、食管、肌rou和血管。尤其是頸部前面,也就是氣管、食管和肌rou,這些東西斷了,都不會致命的,對吧?!?/br> 我點了點頭,示意林濤繼續講。 林濤說:“只有頸部兩側的頸動脈這樣的大血管斷了才會致命。而且,這些血管斷裂后,會有一個往外噴血的過程,是需要幾分鐘時間才會喪失意識的。在這個過程中,懷著必死信念的人,有足夠的時間去多砍上幾刀?!?/br> “關鍵的一點,是人在情緒激動的情況下,腎上腺素過度分泌,甚至連疼都感覺不到?!表n亮說,“所以從理論上講,這種極端手段的刎頸,也沒什么做不到的。尤其是古代,霸王啊、虞姬啊,不都是刎頸死的嗎?!?/br> “哇,你連法醫學都懂?”陳詩羽崇拜地看著韓亮。 林濤一臉無奈,顯然是在郁悶:“明明重要的法醫學知識點都是我說出來的好不好?” “刎頸,可見于自殺和他殺?!蔽铱粗譂谋砬?,笑了笑,說,“刀數越多,越好判斷死亡方式?!?/br> “哦?為什么呢?”陳詩羽問道。 “很多種死亡方式,越復雜,反而越能說明是自殺?!绷譂f,“比如前不久那個投河自盡的男孩子,不就是給自己的嘴巴上貼了塊膠布嗎?” “確實,我還見過用上吊、服藥、割腕等多種方式都沒死掉,最后還是用榔頭敲碎了自己的顱蓋骨,顱腦損傷死亡的?!蔽艺f,“刎頸案件中,如果好幾刀都是平行、密集的,說明什么?” “說明死者是固定體位下,被連續砍、切的?!表n亮說。 “聰明?!标愒娪鹂戳搜垌n亮,甜甜一笑。 林濤咬了咬牙。 我點點頭,說:“那么,怎么才能在固定體位下行兇呢?其一,死者當時處于昏迷狀態,被割頸。其二,死者被約束、控制,沒有抵抗和逃避的能力。其三,死者自己形成?!?/br> “那具體怎么分辨呢?”陳詩羽問。 “每個案子都是不一樣的?!蔽艺f,“這樣,我來舉一個具體的案例吧。 “兩年前有一起案件,是一個家庭主婦在家中死亡?!蔽医又f,“報案人是她的丈夫,下班后回家,走到臥室門口的時候,就發現臥室里都是血,于是就報案了。經過現場勘查,死者仰臥在臥室的床鋪中間,周圍的床單、被褥以及地面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噴濺狀血跡,分布非常均勻。經過尸體檢驗,死者的衣領往下翻卷,她的頸部有一個大創口,從創角的試切創來看,是切割、砍擊了好幾次形成的,頸椎前面也有砍痕,頸部軟組織都斷裂了,兩側的大血管也都斷裂了。乍一看,非常像兇殺案。因為現場是一個封閉的現場,所以死者家屬認為是她丈夫作案。那么,這個案子該怎么去判斷死亡方式呢?” 林濤擺擺手,說:“這個案子,我們一起去的,我就不公布答案了。我就解釋一下啥叫試切創。試切創是創口一角的拖刀痕,一般是死者在自殺的時候試探性的損傷,在自殺中多見。那么,韓亮,你來猜猜這個案子如何定性?” 韓亮看出了林濤的挑釁,笑著搖了搖頭。 陳詩羽說:“她丈夫是下班后回家就發現這情況的,那么我們偵查部門可以通過調查、監控、偵查實驗來判斷她丈夫到底有沒有作案時間?!?/br> 我點點頭,說:“很好。調查也很關鍵。通過調查死者的丈夫下班、回家的時間,小區監控、電梯監控都可以判斷出他沒有作案時間。同時,我們刑事技術也給予了很大的支持。比如,現場勘查方面,我們發現了遺書?!?/br> “有遺書還說個啥???”陳詩羽說。 “不,很多關于自殺案件的信訪,都有遺書,而且都做過筆跡鑒定,但是家屬依舊不服,認為遺書是死者被兇手脅迫著寫的?!蔽艺f。 “哦,那不是天方夜譚嗎?!标愒娪鸨梢暤卣f。 我笑了笑,說:“所以,我們要說服死者家屬,不能僅僅靠遺書。這個案子中,除了遺書,現場勘查也有其他方面的支持。比如,現場的血跡分布非常均勻,沒有空白區。啥叫空白區呢?打個比方,一個人站在死者的旁邊,切斷血管,血液是瞬間往四周噴濺的,但是兇手站著的地方,會因為兇手的遮擋而出現一個血液的空白區。沒有空白區,就表示沒有遮擋物,那么兇手站在什么地方行兇呢?” 陳詩羽和韓亮點了點頭。 我接著說:“除了空白區,還有噴濺血跡的原始形態。血液噴濺出來后,是以小點點的狀態遺留在地面上的。如果有兇手,行兇完成后,必然要離開現場。兇手是人,不能飄浮,他只能在地面上行走,這一行走,肯定會破壞地面血跡的原始形態,甚至遺留下血足跡。如果現場只有均勻分布的點狀噴濺血,那么說明沒有人在事發后離開現場,也就說明現場除了自殺者,沒有其他人的存在?!?/br> “這很有道理??!”陳詩羽若有所悟。 “除了現場勘查,還有尸體檢驗也可以支持我們的論斷?!蔽艺f,“第一,死者的領口是往下翻的,為了更方便下刀,誰在殺人前,還會嫌衣領礙事?第二,最關鍵的,就是我剛才提出的問題。刀口是平行密集的,符合在固定體位下連續切割、砍擊形成。那么,死者怎么會一動不動引頸受戮?毒化檢驗排除了死者中毒昏迷,尸體檢驗排除了死者顱腦損傷或者窒息導致昏迷,尸體檢驗更進一步排除了死者被約束、威逼而不敢動彈,那么,這樣的傷口,只有死者自己才能形成了?!?/br> “你不說的話,我還真沒有想到,在死亡方式判斷中,有這么多工作可以做?!标愒娪鹫f。 我點點頭,說:“死亡方式的判斷,是很復雜的一項工作,要結合調查、現場勘查和尸體檢驗的結果來綜合判斷。絕對不是看看死者身上有幾刀,每一刀有多深就能判斷出死亡方式那么簡單?!?/br> “如果那么簡單的話,要法醫、要痕跡檢驗做什么?”林濤說。 我笑著說:“網上熱炒的這起案件,我們不了解具體情況,所以也不好做具體的分析,但是我相信當地警方這么斬釘截鐵地下結論,一定是有充分的事實依據,就像我剛才說的那起案件一樣?!?/br> “所有的死亡都有獨特性,死亡方式的判斷也都需要大量事實依據來支撐?!绷譂f,“就連碎尸,有的時候也是自殺或者意外?!?/br> “???碎尸?”陳詩羽說,“那太夸張了吧!” 看到陳詩羽驚愕的表情,林濤有些自豪。 ¨一點兒也不夸張?!蔽冶魂愒娪鸬谋砬槎簶妨?,說,“自殺是什么?自殺是相對于他殺、意外而說的。在法醫學中,他殺、意外、自殺被稱為死亡方式,就是指機體所發生的死亡,是由別人所致,還是由自己所致的,或者是一些意外因素導致的?!槭质鞘裁茨??碎尸其實有兩種意思,一種是大家普遍理解的,尸體被人分解后拋棄、藏匿,‘碎尸’在這里作為動詞;另一種,如果警方發現的不是一具尸體,而是幾塊尸塊,也被某些人稱為‘碎尸’,‘碎尸’在這里作為名詞。 “你是在這里和我講文學嗎?”陳詩羽瞟了一眼天花板。 我笑著說:“首先,我們把‘碎尸’當成動詞來看。自殺、意外死亡的死者,有可能在死后被人碎尸嗎?我記得以前和你們說過一個案例。從前有個有婦之夫在外地當官,和當地一女子姘居。女子多次要求其離婚未果,傷心至極,在男子住處自殺。男子怕jian情敗露,遂將尸體肢解后拋棄、藏匿。在這個案件中,自殺仍作為死亡方式存在,而碎尸則是一種匿尸手段。在警方明確死因后,只能追究男子毀壞尸體的刑事責任,而不能把‘殺人’罪名強加給男子?!?/br> “你這故事,倒是說服我了?!标愒娪鹫f。 “我還沒有說完呢?!蔽医又f,“其次,我們仍把‘碎尸’當成動詞看。在法醫學實踐中,很多自殺、意外死亡的死者,選擇的或者受到的致死外力作用,是會將尸體碎裂的。沒有人敢說,自殺的人就一定要選擇留全尸的方式,或者意外死亡的人一定會留下全尸。在爆炸、高墜、交通事故、生產事故、自然災害或利用一些產生巨大機械外力的機器進行自殺等很多非正常死亡事件中,尸體都會在致死因素施加的過程中發生碎裂。比如從數百米高空墜落,這樣的情況會留全尸才叫幸運?!?/br> “想想就有些毛骨悚然?!标愒娪鹫f,“真不知道這些自殺的人是怎么想的?!?/br> 我攤攤手,說:“我剛才說了,別人的心理活動,咱們永遠也猜不到。我們只有接著科普。最后,我們把‘碎尸’當成名詞看。法醫在勘查非正常死亡事件時,經常會發現只有尸塊,沒有完整的尸體。但是如果一發現尸塊就確定死亡方式是他殺,那就太簡單了。豈不是誰都能來當法醫了?比如投河自殺的尸體被船只螺旋槳打碎,江河邊城市公安機關法醫最常見的‘碎尸’就是這種。當然,在隱匿位置高墜,尤其是墜落中接觸硬物的人,通常也會被報警人當作‘碎尸’?!?/br> “看來,我也是犯了想當然的錯誤了?!标愒娪鹫f。 “如果不是實踐的磨煉,這種想當然的錯誤誰都會犯?!蔽艺f,“所以,老百姓對警方就一些案件的死亡方式判斷不能理解,也是情有可原的。我們警察要做的,不僅僅是嚴謹、科學、客觀地判斷死亡方式,更要把我們做的工作、做出結論的理由,原原本本地告知死者家屬。我相信,大部分死者家屬還是可以理解的?!?/br> “可是,每起案件都要事先判斷死亡方式嗎?是不是太復雜了?”韓亮問。 我說:“事先判斷是必需的,但是未必有你想象的那么復雜。很多案件,都是一眼可以看穿死亡方式的。比如掐死、扼死、捂死,就不可能自己形成。比如一些搏斗明顯的現場,也可以判斷不是自殺或者意外。 “最難的,就是用一些奇特方式自殺的案件吧?!表n亮說。 我點點頭,說:“我剛才說了,有的人用多種方式自殺,容易引起質疑。還有的人,用一些極端方式自殺,也容易引起質疑。比如有些人反綁自己的雙手去投河、上吊等等。還有一些意外,也容易引起質疑。比如性窒息。有些人用半窒息的狀態來獲取性快感,一不小心cao作失誤,就把自己勒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