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4 回到廳里,我迫不及待地帶著幾個人來到會診室,打開了投影儀,逐一察看寶嫂受傷時的頭皮照片。 照片中的寶嫂由于面部腫脹而沒法識別,滿頭長發也被剃除干凈。畢竟傷者是與我們朝夕相處的熟人,這樣的景象讓陳詩羽這個新警無法面對。她皺起眉頭,努力地盯著屏幕。 “這幾張都是剛剛備完皮以后的照片,能看到頭部的裂口,但是由于血跡附著,無法看清楚。好在醫生用酒精清創后,也拍了一些照片?!蔽曳瓌又掌f,“這幾張照片,就是擦拭干凈的創口。因為是傷后幾個小時,也是腫脹最厲害的時候,可能傷口會有一些變形?!?/br> “看起來,就是普通的挫裂創吧?”韓亮說。 我點點頭,說:“但是跟普通的挫裂創也有區別,區別就在于挫傷帶的寬和窄。因為鈍器造成的創口,鈍性的物體會壓迫創口周圍的軟組織,在軟組織上留下類似皮下淤血的條帶狀挫傷,伴隨著創口,這就叫作挫傷帶。如果鈍器相對銳利一些,就是有棱邊的話,挫裂創的創周就沒有挫傷帶;如果鈍器很鈍,沒有棱邊,比如圓弧狀的鈍器,就會留下很寬的挫傷帶。也就是說,挫傷帶的寬和窄,與鈍器的鈍與銳是成正比的?!?/br> “那——寶嫂的創口?”陳詩羽顯然沒有完全理解我的意思。 我默不作聲地前后翻看著幾張頭皮損傷的照片,不斷地將局部放大。 過了一會兒,我說:“可以看到,寶嫂的頭部損傷有幾個特征,第一,大部分創口周圍都是有明顯挫傷帶的,也就是說,致傷工具沒有棱邊,這也是我們一開始下的結論。但是仔細看所有的創口,有兩處是沒有挫傷帶的?!?/br> “兩種工具?”林濤問。 “從現場勘查的結論來看,應該不是兩個人作案。一個人作案沒有必要帶著兩種工具?!蔽艺f。 “那為什么創口形態不一致?”林濤追問道。 我說:“很簡單,一種工具的不同部位造成的損傷。我來打個比方,拿一把菜刀作案,用刃砍人,就是砍創;用刀背砍人,就是條索狀鈍器創;用刀面拍人,就是平面鈍器損傷;用刀刃的一角戳人,就是小刺創?!?/br> “明白了?!标愒娪瘘c頭道。 “所以我認為,導致寶嫂受傷的工具,有一部分是有棱邊的,有一部分是沒有棱邊的?!蔽艺f,“另外,我們可以看到,寶嫂的頭皮上有幾處錐孔,直徑大約是0.5厘米,這也反映出工具另一個部位的形態?!?/br> “這個工具應該是長條形的,有圓弧、有棱邊,頂端還是尖的?!表n亮說。 我贊許地點點頭,說:“分析得很好!這個工具雖然是長條形的,但是并不太長。如果太長的話,就很難用尖端戳到寶嫂的頭部?!?/br> “但是這個工具很重啊?!绷譂f,“至少它能導致顱骨骨折!” 我點了點頭,說:“現在我們再看張萌萌的頭皮損傷。因為張萌萌死亡了,所以我們尸檢的照片就更為清晰?!?/br> 仔細翻完照片后,我找出幾張特征比較明顯的照片,說:“這樣看起來,如出一轍!有的有挫傷帶,有的沒有挫傷帶,還有好幾處錐孔?!?/br> “也就是說,除了灰色風衣,除了無動機殺人,我們現在有了充分的依據去串并a系列案件了?”韓亮說。 “是的!”我胸有成竹,“致傷工具的特征性、一致性,完全可以判斷a系列的兩起案件是同一人所為。很可惜,b系列的兩起案件都是勒頸死亡,沒有用到鈍器,我們無法判斷是不是和a系列為同一人所為?!?/br> “我還是相信大寶,a系列和b系列不是同一人所為?!标愒娪鸨容^感性。 我苦笑著搖搖頭,說:“如果是兩個人在不同時空,做著幾乎一模一樣的案子,那該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 “你們看,這是什么?”林濤不愧是痕跡檢驗方面的專家,對于細微的痕跡,總是比法醫更敏感。 林濤指著照片中張萌萌的頭皮說:“把這一塊兒放大!” 我熟練地cao作著電腦,把林濤指著的那一塊兒頭皮照片逐漸放大。高清晰度單反相機的分辨率很高,可以放大到讓我們看清楚每一處毛孔。 圖像中央出現的是一處特征性的壓跡。 “這是頭皮壓跡?!蔽艺f,“突出的物體壓迫頭皮,導致局部毛細血管爆裂,留下和突出物體形狀相同的出血帶?!?/br> “這就是一個半圓??!”林濤說,“這也太規律了!” “不是半圓,是四分之三圓?!表n亮糾正道。 “條狀的四分之三圓,像是用圓規畫出來的一樣?!蔽艺f,“這說明工具平面上有這樣的金屬突起,應該是商標之類的東西!” “看來,我們要在海量的商標中,尋找和此類似的四分之三圓了?!绷譂f。 我說:“雖然難度很大,但是總比一點兒線索也沒有強吧?” 隨后的幾天,我們幾乎都是在海量的商標尋找中度過的。 通過對頭皮損傷的尺寸測量,我們大概掌握了這個壓跡的模型,根據模型,我和林濤找遍了所有出售工具的五金店,而陳詩羽和韓亮找遍了所有出售工具的淘寶店。 我們確實發現了幾種類似的商標,但是這些商標對應的工具要么就是形態不符合我們的推斷,要么就是商標的尺寸有誤,要么就是重量不夠??傊?,經過幾天的尋找,并沒有發現完全吻合的工具。 10月22日上午,當我們還在對比商標模具的時候,我接到了師父的電話,龍番市郊區勝利村的一個村民死亡了,初步懷疑是他殺。 不知為何,我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立即帶著勘查小組趕往位于龍番市南部郊區的勝利村。 由于城市的擴張,勝利村已經七零八落。 雖然靠著拆遷款,所有的村民都已經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但永遠不會滿足的村民.在失去耕地后,紛紛到外地打工賺錢。 村里剩下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殘。 案件的發現人,是村里的一個老年婦女。這是個出了名的愛管閑事并且很細心的婦女。10月22日早晨,這個婦女在途經李勝利門前的時候,發現李勝利的大門居然從外面鎖上了。 看起來,像是李勝利出門了。 要是別人,出門打工什么的,并不奇怪。而李勝利是一個83歲的老頭,老態龍鐘、步履維艱,怎么可能出門打工?別說打工了,就是出門也不會。李勝利雖然沒有多少地,沒什么拆遷款,但是他拿著低保,又是街道重點接濟的獨居老人,街道辦事處還會定期送來吃的喝的和用的。雖然他一輩子沒有結過婚,沒有過孩子,但依舊可以衣食無憂地過日子。只不過,他是絕對不會出門的。 “不僅僅是因為他年紀大了?!边@名婦女說,“我長這么大,就沒見李勝利走出過村子。他就是一個懶人,懶得結婚、懶得生子。如果不吃飯可以活下去的話,他甚至都懶得吃飯!” “這么懶的人,也會懶得和別人鬧矛盾嘍?”我初步看了現場,沒有任何翻動的痕跡。當然,這個靠低保生活的老人,家徒四壁,也沒什么好翻動的。顯然,這不是一起侵財案件。 “鬧矛盾?”婦女輕蔑地笑了笑,說,“誰會和他鬧矛盾???他天天就在樹底下曬太陽,該吃的時候吃,該睡的時候睡,誰會得罪他?” “那你能把發案經過告訴我們嗎?”林濤問道。 婦女正色道:“我不吹牛,近十年來,我第一次看到他居然鎖門!鎖門??!還是從外面鎖的!他要出門嗎?這簡直太奇怪了!所以我就趴在他的窗子上往里看啊。你們也看到了,他家就這么一間屋子,啥都能看到。雖然是早晨,但是床上沒有人??!難道他真的出門了?于是我就仔細看啊看,突然發現,他的床底下有一只手!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 “也就是說,死者是死在床底下的?”我追問。 婦女點頭,說:“后來我就叫了幾個村民撬了鎖進門,把老李頭從床底下拉出來,唉,太慘了,都硬了。我們看他頭上有血,一開始還以為是腦出血呢!” “腦出血?”大寶說,“這……真是科普不到位啊。腦出血是腦袋里面出血,怎么會溢到顱骨外面來?” “對呀,我們這兒腦出血的人也不多,所以也不懂啊。當時也有人說是他自己摔到床底下摔死了?!眿D女說,“再說了,誰會去殺老李頭啊。所以我們就報告了街道的干部,準備火化了事。結果村里的干部說不對勁,肯定不是腦出血,而且自己摔也不會摔到床底下,只露一只手在外面,所以就報警了?!?/br> “是啊,誰會殺一個獨居的老人呢?”我心底的那股不祥預感突然再次升起,沉吟道,“而且肯定不是侵財,又不會有什么矛盾?!?/br> “可惜了,”林濤蹲在現場小屋的門口說,“這么多村民七手八腳,村里干部也毫無警惕,現場完全沒了,完全被破壞了?!?/br> 我順著林濤的足跡燈的方向看去,整個屋子里全是足跡,有的是灰塵足跡,有的是踩到了死者頭部附近的血泊而形成的血足跡。這些足跡互相交錯,根本就無法分辨出鞋底花紋,更無法找出哪些是和犯罪有關的足跡了。 “我們到的時候,尸體已經被放在門口的門板上了?!焙崎L說,“好在村民對尸體并沒有過多的動作,所以損傷應該是原始的?!?/br> 我點了點頭。 林濤又用勘查燈看完了門鎖,說:“門鎖有撬壓的痕跡,但現在沒法判斷是村民解救死者的時候撬開門鎖形成的痕跡,還是兇手進門形成的撬門痕跡了?!?/br> “這個簡單?!蹦莻€閑不住的婦女插話道,“老李頭睡覺從來不鎖門,他有什么好鎖門的?又沒啥東西給別人偷?!?/br> “哦,也就是說,兇手若是進門,一推就進了?”我說。 婦女點了點頭。 “尸體的初步檢驗,損傷全部位于額部?!焙崎L說,“位置很密集,而且死者的手腳關節處都沒有任何約束傷和抵抗傷。從這樣的情況來看,應該是死者處于仰臥姿勢睡眠的狀態下,兇手猛烈、密集打擊其頭部,導致死亡?!?/br> “手法簡單粗暴啊?!绷譂f。 而我則盯著門板上的尸體,一動不動。 “雖然附近的調查訪問顯示,死者生前不可能得罪什么人,但是我們覺得還是有隱形矛盾存在的可能性?!焙崎L說,“現場排除了侵財案件的可能,兇手下手果斷、殘忍,都指向因仇殺人。有很多案件,都是看似沒有矛盾,其實隱藏了矛盾?!?/br> “這個可不一樣?!蔽艺f。 “有何不一樣?”胡科長問道。 我回頭看了看身后的上百圍觀群眾,說:“不是說村里的人都出去打工了嗎?這附近十里八村的人都來了吧?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去解剖室吧?!?/br> “死者的尸僵也就是剛剛形成,尸溫下降了7攝氏度,應該是昨天晚上一兩點鐘死亡的?!蓖醴ㄡt一邊測量尸溫,一邊檢查著死者的尸體征象。 “剛才在現場,你好像話中有話啊?!焙崎L穿上解剖服,迫不及待地問我。 我沒有上臺參與解剖,而從口袋里掏出手機,翻出手機里存著的張萌萌的頭皮損傷照片。當然,因為大寶在場,我并沒有翻出寶嫂的損傷照片。 “你看,這是a系列專案第二起案件,張萌萌遇害的照片?!蔽艺f。 “我去!你把解剖照片放手機里!”胡科長有些意外。 作為法醫,為了防止家人、孩子看到這些觸目驚心的照片,一般是不會把工作的照片放在手機里,也不會用手機作為拍照工具來拍攝現場照片。我之所以會把這些照片放在手機里,也是因為方便隨時查閱,尋找線索。 “這不是重點?!蔽艺f,“重點是,張萌萌的頭皮損傷,結合寶嫂的頭皮損傷,我們推斷了致傷工具?!?/br> 聽見我提到寶嫂,大寶全身一震,隨即又埋頭和王法醫一起對李勝利的尸體進行常規解剖檢驗。 “金屬鈍器,錘類的?”胡科長說。 “不僅如此?!蔽艺f,“我們仔細看了每一處損傷,最后對于致傷工具推斷的幾個關鍵詞是:條形、金屬、有的部分有棱邊有的部分圓滑、有尖端、有凸起的四分之三圓形的商標?!?/br> “嚯,分析得這么詳細,那豈不是應該知道致傷工具是什么了?”胡科長眼睛一亮。 我黯然地搖了搖頭,說:“找了幾天,并沒有發現完全一致的工具?!?/br> “也是,工具那么多,簡直是海底撈針啊?!焙崎L說。 “但是,你沒覺得李勝利頭上的損傷有特征嗎?”我說。 說完,我用手指著死者頭部密集的創口,指出了四處創口周圍附帶的明顯的挫傷帶,另外七處創口沒有挫傷帶。這些創口的周圍,還有六處直徑大約半厘米的錐孔。甚至,我們還隱約看到了一個四分之三圓。 “完全符合?完全符合!”胡科長叫道,“是a系列專案的兇犯做的案子!” 大寶再次全身一震。 我關切地看了一眼大寶,說:“這就是我會在現場發表那樣的結論的原因。既然是a系列專案的兇犯作的案,那么,就應該是無動機的?!?/br> “確實,這樣看,真有可能是無動機作案?!焙崎L說,“但有個關鍵問題,不知道你注意到沒有?” “什么?” “我們當時分析a、b兩個系列專案的區別時,提到一個問題,也是陳總當時極力認為兩個系列不是同一人作案的理由?!?/br> “嗯,你說的是心理特征的刻畫?!蔽艺f,“師父當時認為,a系列專案具有明顯的挑釁性,即便在水邊殺人,也不把尸體扔進水里以延遲發案,為的就是挑釁警方。而b系列專案有隱匿心理,藏尸,為了延遲發案。兩個案子的兇犯,心理特征不一?!?/br> “然而,李勝利被殺案的現場,尸體被藏到了床底下!”胡科長說,“而且,還從外面鎖了門,偽裝死者出門。這明顯是有藏匿尸體、延遲發案的心理特征??!” “這……”我一時語塞,“難道,兩案的兇犯交叉了?或者,這本來就是一人作案,只是這個人有雙重人格?在殺害李勝利的這件事情上,人格交叉了?” “這種說法太玄乎了?!焙崎L說,“既然兇器可以鎖定是a系列兇犯的,而b系列兇犯用了完全不同的殺人方式和工具,自然不該交叉?!?/br> 這確實是一個不能解釋的問題,可能人的心理狀態是最難分析的問題了吧。我頓時陷入了沉思,卻絲毫找不到頭緒。 大寶強作鎮定地說了一句:“是不是該聯系—下南和省的李法醫了?” 我頓時醒悟,趕緊撥通了李法醫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