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黑米嗎?”我坐到她的對面,說,“我是你的粉絲?!?/br> 這一句話明顯緩解了黑米的緊張情緒,她的肩膀停止了發抖。黑米慢慢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勉強露出了一個微笑。我看見她的一雙大眼睛里充滿了血絲。 “這里有休息的地方,我覺得你可以去休息一下?!蔽艺f,“但是,在事情沒有查清楚之前,可能交警不會放你回家?!?/br> 黑米點了點頭。 我清了清嗓子,說:“你現在方便告訴我,你究竟撞沒撞到人?” “沒有?!焙诿子靡豢跇藴实钠胀ㄔ捳f,“昨晚我從臺里回來,好像是看到有個黑影,但是肯定沒有撞到,我確定?!?/br> “那軋到了嗎?” “這我就不確定了,我也沒開車軋過什么,不知道會是什么感覺。但那個黑影閃了一下后,我好像確實感覺到了顛簸。當時我以為是我太害怕了,自己嚇自己,嚇出幻覺了。從后視鏡看了,也沒問題,所以沒在意?!?/br> “別緊張,事情已經發生了,坦然面對吧?!蔽椅⑽⒁恍?,說,“我會把事情查清楚的,你放心休息?!?/br> 黑米感激地回敬了一個微笑。 還沒有檢驗尸體,我就發現了案件存在的疑點。 “要簽名了嗎?”林濤見我從談話室里出來,笑嘻嘻地說。 我沒搭話茬兒,說:“去殯儀館吧,我現在很急切地想要檢驗尸體!” “我也是?!贝髮氄f,“一個月沒動刀了?!?/br> “死變態?!绷譂f。 很多交通事故的尸體都是非常殘忍血腥的,有被大卡車軋扁了腦袋的,有在高速公路上被撞成尸塊的,這些對法醫來說都已經見怪不怪了。 但是,這一具被車輛拖擦出數公里的男性尸體,倒是讓人看著更加不舒服。按照交警對原始現場拍攝的照片來看,死者是處于俯臥位的,因為腰帶掛在了底盤上,所以被車子高速拖擦,整個正面的衣著已經被與地面摩擦產生的高溫燒盡了,剩余的衣物殘片周邊還有燒焦的痕跡。尸體的面部、胸腹部、會陰部、四肢前側的皮膚幾乎都已經摩擦殆盡,皮下組織和肌rou也有被高溫烤焦的痕跡。 換句話說,解剖臺上的這具尸體,因為開始是被俯臥放置的,我們并沒有感覺到明顯的異常,但是合力把尸體翻過來的時候,著實被“震撼”了一把。 這具男尸最可怖的不是那血rou模糊的軀干,而是那張血淋淋的臉。這張恐怖的臉上,沒有鼻子,沒有眼瞼,兩個眼球也爆裂了一個,另一個眼球白森森的,耷拉在眼眶里。嘴唇已經磨得焦黑,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幸好下頜兩側的皮膚還存在,否則露出兩側咬肌怕是會更顯恐怖。 看著正、背兩側強烈反差的尸體,大寶說:“和現場狀況很吻合,應該沒什么問題吧?” “吻合不吻合,可不是看表面?!蔽乙贿吔o手術刀柄裝上刀片,一邊說。 “尸體整個正面都已經血rou模糊了,連有沒有生活反應都看不出來了?!贝髮氂弥寡Q夾起尸體正面所剩無幾的皮膚,看了看邊緣,也已燒焦。確實無法從表面來判斷這些拖擦傷是死者生前形成的,還是死后形成的。 “說得挺恐怖的?!绷譂f,“如果拖擦的時候死者還沒有死,那該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情???” “黑米在感覺自己疑似軋到東西的時候,處于停車狀態?!蔽艺f,“如果這時候死者還有意識,會大聲喊叫的。在那種僻靜的地方,又在自己的車底,黑米應該不會聽不到?!?/br> “如果是聽到了,仍不愿意下車呢?”大寶說。 交通事故發生后,肇事司機抱有僥幸心理仍繼續開車,導致受害人死亡的事件也確實不少見。不過,如果我們還原出這樣的情節,那么黑米所犯的就不是交通肇事罪了,而是故意殺人罪。 大寶的提醒讓我覺得有些驚悚。如果我面前躺著的這個人,真的還在叫喊,而黑米踩下了油門。這個畫面讓我不寒而栗。 我咬著下唇,慢慢地把尸體上附著的衣物殘片從血rou模糊的尸體上剝離下來,一塊塊地攤在cao作臺上。 “可以排除是一起侵財案件了?!蔽艺f,“死者牛仔褲后面的口袋里揣著一千多塊錢,還有一張身份證?!?/br> 說完,我把身份證遞給偵查員。死者叫作焦林,三十一歲,本市人。這一發現,給法醫省了很多事情,至少可以不需要推斷死者特征以尋找尸源了。 “交通事故,還排除什么侵財案件???”大寶說,“你可不能因為你是黑米的粉絲,就處處想給她洗脫罪責啊?!?/br> “我是那種人嗎?”我白了大寶一眼。 “看這里?!贝髮殢氖w的頭部開始往下檢查,檢查到死者會陰部的時候,說,“咦?相比尸體其他位置,會陰部的拖擦傷要輕許多啊。那個啥都還在?!?/br> “廢話?!蔽艺f,“死者被車底掛住的是腰帶,也就是會陰部的背面。被掛住的地方總是要相對高一些,所以摩擦也就輕一些?!?/br> “有道理?!贝髮氄f,“從這里看,皮膚摩擦的損傷面是黃白色的。也就是說,沒有生活反應?!?/br> “是死后拖擦?!蔽覚z查了死者胸腹部殘留的皮膚,說,“胸腹部的皮膚殘片也可以看出來損傷邊緣沒有生活反應?!?/br> “那就好?!贝髮氄f,“總算這個名主播沒有干惡事?!?/br> “現在我們就面臨一個問題了?!蔽艺f,“如果死者有這么大面積的損傷,首先要考慮創傷性休克死亡。但是死者的損傷面沒有生活反應,也就是死后才造成拖擦傷的,那么,他的死因應該是什么呢?” “交通事故嘛,多見是內出血、顱腦損傷死亡什么的?!贝髮氄f,“我們解剖開來看看再說吧?!?/br> “怕是黑米難逃罪責了?!贝髦痔椎牧譂f。 林濤冷不丁來這么一句,我和大寶一起走到了林濤身后。 林濤指著剛才被我從尸體上剝下來的衣服殘片說:“死者的衣服破損挺厲害的,但是后背部幾乎保存完好。剛才我用多波段光源看了死者后背的衣服,在左側上臂和肩胛部的位置,有一條輪胎印?!?/br> “你看了,是黑米的車的輪胎???”我問。 林濤點點頭,一臉遺憾。 我沒有吭聲,走到手術臺前,示意大寶把尸體翻轉了過來,對尸體的背部進行了解剖。很快,我們就發現死者的上臂、背部后側肋骨、肩胛骨和脊柱都是完好無損的。 我微微一笑,說:“你說的難逃罪責也未必正確,輪胎印所對應的位置,并沒有軟組織挫碎和骨折。顯然,黑米并沒有軋到他,頂多是輪胎碰到了那里?!?/br> “別太早下結論?!贝髮氄f,“如果軋在前面呢?前面的衣服都沒有了,即便有輪胎印也找不到了?!?/br> 確實,死者被碾軋后,發生尸體翻轉的案例也不少見。我趕緊和大寶又把尸體翻轉了過來,對尸體進行常規解剖。 手術刀劃開胸腹腔的肌rou,分離,骨鋸打開胸腔…… 死者的胸腹腔很干凈,甚至沒有臟器破裂、出血的痕跡! “奇怪了?!贝髮毴圆环艞?,沿著死者的每一根肋骨慢慢地摸,說,“連肋骨都沒有骨折,臟器也是正常的?!?/br> 我沒有吭聲,打開死者的頭皮,鋸開顱骨,果不其然,顱腦也是正常的,沒有任何挫裂、出血的跡象。 我仍不放棄,把死者的四肢肌rou都劃開了,肌rou除了和地面接觸的一面被烤焦以外,其他部位都是正常的,長骨也都沒有骨折。死者甚至連窒息的征象都沒有! “這是一具找不到死因的尸體!”大寶瞪著眼睛說。 “先別這樣說?!蔽艺f,“首先,我們得肯定死者正面的挫擦傷肯定是死后的。如果是生前的,就有可能是創傷性休克死亡?!?/br> “可是會陰部的皮膚應該很明確是死后損傷啊?!贝髮氄f。 我皺起眉頭思索了一陣,說:“現在只有兩種可能。一,死者是創傷性休克死亡,我們之所以覺得皮膚周圍沒有生活反應,有可能是我們的主觀情緒在作祟。生活反應這個東西,rou眼有的時候還是會判斷錯的。二,死者在黑米的車掛上他的時候,就已經死亡了。這倒是驗證了我之前發現的一個疑點?!?/br> “之前發現的疑點?”林濤問。 我點點頭,說:“我在交警隊看到黑米的車的時候就很奇怪,整輛車沒有碰撞的痕跡。也就是說,車輛沒有碰撞人,人就被掛到車底了。這不正常,除非這個人原來就趴在路上,黑米的車直接開上去掛上了,要么就是這個人正好滾進了黑米的車底??傊?,在沒有碰撞的情況下,車底拖上了人,黑米應該是不知情的?!?/br> 我說完劃開死者的胃部,聞了聞氣味,說:“胃內沒有酒味,說明不是醉漢。那么,死者最大的可能是疾病突發致死,或者中毒致死。死亡地點在黑米發覺車輛異常的地方,那個時候,她的車正好開到了尸體上,把尸體掛住了?!?/br> “你說的可能性確實大,但是也不能排除黑米正好軋到了一個人,然后把他拖死了?!贝髮氄f。 “尸體上的情況和車輛的情況相符,沒有碰撞傷?!蔽艺f,“難道這個人是活著趴在地上等碰瓷的?” “你不能排除這種可能?!贝髮氄f,“不過現在的情況看,黑米幾乎是沒有什么罪責了,可以通知交警隊放人了?!?/br> 我說:“我們上面說的幾種可能都存在。一來,通知理化科齊科長馬上就死者的胃內容物進行毒化檢驗,排除死者中毒死亡;二來,通知我們組織病理學實驗室的方科長,對死者的組織臟器進行病理檢驗,看看死者有沒有可以導致猝死的疾病。另外,請方科長對尸體創面周圍的皮膚進行病理檢驗,看看這些拖擦傷究竟是生前的,還是死后的?!?/br> 尸體沒有了皮膚,已經無法縫合。我們只有把尸體用尸袋裹好,送到殯儀館的冰棺內。 “我已經告訴交警隊,這個交通事故另有說法了?!绷譂龗鞌嗔穗娫?,說,“最好的結果是死者是猝死的,不小心被黑米的車拖住了?!?/br> “最不好的結果是,死者被毒死,然后兇手想偽造交通事故現場?!贝髮毻谥强渍f。 “總之,目前看,黑米算是清白了。不過,你得告訴交警同事,暫時別讓黑米回家?!蔽艺f,“我找她有事?!?/br> “我已經說過了?!绷譂龝囊恍?,說,“我就知道你想找黑米帶你去看看她覺得軋到人的可疑現場?!?/br> “還是你懂我?!蔽夜笮?。 說話間,我們的車就開進了交警隊。沒想到我們剛離開三個小時,這里就發生了變化。交警隊的門口堵滿了人,隱約可以聽見院子里有嘈雜聲。 “你們這些渾蛋!”一個女人的尖叫聲,“你們就不怕報應嗎?你們就不怕惡鬼來找你們嗎?” 第三章 “不怕!”我推開人群,走到了大院里,高聲說,“我們客觀公正,遵循科學。我們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甚至看到幾個壯漢開始目露兇光。 幾名交警圍到了我身邊,做出一副合圍保護之勢。一個交警同事低聲耳語:“死者家屬,來鬧事了?!?/br> “怎么著?”那個女人高聲叫道,“別和我說這些官話!不就是因為黑米是個名人嗎?你們就想包庇她?門兒都沒有!叫黑米給我出來!” 我低聲問剛才那名交警,說:“這是什么人?黑米呢?” 交警說:“這是死者焦林的老婆,薛齊,是廣播電臺的一個編導。你們找到身份證后,我們就通知薛齊了。剛才接到林科長的電話,我們正準備讓黑米先回家休息休息,薛齊就帶著一大幫人趕到了,說什么要給自己的丈夫伸冤?!?/br> “她丈夫失蹤這么久,她沒報案嗎?”我問。 交警說:“剛才聽刑警部門的同事說,薛齊和焦林分居很久了,一直因為財產問題沒能離婚?!?/br> “呵呵,現在人死了,她開始來蹦跶了?!贝髮氞洁斓?,“不就是想要賠償嗎?” “是啊?!苯痪f,“這樣的事情我們也見怪不怪了。剛才我們派了幾個人把黑米保護在休息室了?!?/br> “不過這事情也挺巧的?!蔽艺f,“薛齊和黑米居然是一個單位的,她的丈夫居然又掛在了黑米的車下,這里面怕是有什么彎彎繞吧?!?/br> “聽說薛齊平時和黑米關系很不好?!苯痪f,“正好出了這事兒,同事情面也就蕩然無存了?!?/br> “薛齊的老公和黑米,會不會有什么……”我心里有些擔憂,不自覺就說了出來。 “沒有?!苯痪f,“刑警部門的同事做了調查,還調了話單,兩人之間完全沒有瓜葛?!?/br> “那我就放心多了?!蔽艺f。 “嘀嘀咕咕什么呢?”薛齊叫道,“你們有頭兒在嗎?誰出來給我個說法?” 我清了清嗓子,高聲說道:“我來給你說法吧?!?/br> “你說話有用嗎?”一個小伙子跳出來說,“我姐夫可是正兒八經的公司高管,是有身份的人。我jiejie是電臺的,說出來嚇死你,省城所有的媒體老總我姐都認識。你信不信我們組織媒體曝光?扒了你的狗皮!” 林濤放下勘查箱,捏了拳頭就朝小伙子沖了過去,被我一把拉住。 我微微一笑,對小伙子說:“小孩兒,不要滿嘴亂噴,我的制服是國家給我的,不是媒體給我的。我行得正,站得直,誰也沒那么容易脫我衣服。倒是你們,現在已經觸犯了治安處罰法,我可以隨時通知特警支隊來抓人?!?/br> 小伙子有些膽怯,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薛齊說:“那你說,這事兒該怎么解決?” 我“嘿”了一聲,說:“死者的死因還沒有鑒定出來,還需要幾天的時間。在此之前,奉勸你們少安毋躁?!?/br> “還要鑒定什么死因?”薛齊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說,“就是被黑米撞死的!你們想保護她逃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