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菜刀能把人砍成這樣?”林濤問。 我點點頭,說:“這樣的損傷不是一次形成的,而是數十次形成的。死者處于一個固定的位置,被反復砍擊面部,多處創口融合,皮膚等軟組織挫碎,就變成現在這樣了?!?/br> 林濤可能是想到了峰嶺市的案件,說:“砍擊這么多次,難道又是精神病人作案不成?” 我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尸體,說:“損傷、工具什么的,對于這個案件應該不難。至于是不是精神病人作案,沒有太多依據。上次的案件是多個不合理的點結合在一起,可以推斷是精神病人作案,這個案件則不行。我感興趣的,倒是死者的衣著?!?/br> 鄭金氏下身穿著一條棉毛褲,光著腳,腳上還有一雙沒有提起后跟的布鞋。上身穿著一件棉毛衫,外面套了一件舊時的馬褂兒,馬褂兒在腋下的位置系了個扣子,其他的扣子都沒有扣。 “死者的衣著,我們一眼就能看得出,是入睡時的衣著?!蔽艺f,“可能是聽見有動靜,披了一件外套、趿拉著布鞋就出門了?!?/br> “對?!贝髮氄f,“這個衣著反映的就是這個情況?!?/br> “那老頭兒的衣著呢?”林濤問。 我和大寶走到運尸車旁,拉開尸袋,暴露出鄭慶華的尸體。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鄭慶華的一張血rou模糊的面孔。和鄭金氏不同,鄭慶華的面部皮膚并沒有破碎,但是也一樣無法辨別面容。除了黏附大量鮮血外,那青紫腫脹的眼眶和完全塌陷的鼻子、上頜骨,讓一張臉變得面目全非、扭曲丑陋。 我們檢驗了鄭慶華的衣著。他下身穿著一條布外褲,里面是一條棉毛褲,兩側棉毛褲的褲腿卷到膝蓋,只有脫掉外面的布褲才能看見。布褲的褲帶沒有系,拉鏈也是開的,只有紐扣扣住了褲腰。鄭慶華也是光著一雙腳,沒有穿鞋子,但是據技術員反映,死者的一雙鞋都脫落在尸體原始位置周圍。上身穿著一件棉毛衫,外面披著一件沒有扣扣子的襯衫。 “他也是睡眠衣著,聽見動靜起床的?!贝髮氄f。 我點點頭,說:“準確地說,他正在洗腳,然后套了一件外褂和外褲?!?/br> 大家看了看鄭慶華卷起的棉毛褲腿,都點頭認可。 解剖室里突然沉寂了,大家都在暗自思考整個現場過程。 沉默了一會兒,我說:“先常規尸檢吧?!?/br> 大家又都默不作聲地開始尸檢,可能是因為死者的慘狀震撼了大家的心靈,也可能是因為大家都和我一樣,總覺得在案件過程中,有一些解釋不過去的地方。所以,整個解剖室里除了器械碰撞的聲音,再也沒有其他的聲響。 解剖工作進行了五個小時。 兩名死者都死于重度顱腦損傷。鄭金氏是面部遭砍器多次砍擊,導致面顱崩裂,腦組織挫碎而死亡。鄭慶華雖然頭部、肩部有一些砍創,但是這些砍創不足以致死,他的致死原因是左側面部遭鈍性物體反復打擊,導致全顱崩裂。 兩名死者的肢體都沒有約束傷和抵抗傷,可以看得出兇手和死者的體力懸殊很大。我們之前看現場多處血跡認為有搏斗過程,也經過尸檢否定了。其實,只是鄭慶華在屋子里逃避、躲閃,兇手追在身后砍擊而已。鄭金氏全身沒有其他損傷,她應該是直接被砍倒在小方桌后,兇手連續砍擊導致她迅速死亡。 最后,我們打開了死者的胃部。 “胃內容物的形態已經不是很清楚了,應該是消化了兩小時以上了?!贝髮氄f,“要不,我們打開看看死者的腸內容物?” 常規解剖是不需要打開腸腔進行檢驗的,尤其是對這兩具尸體,我們的解剖工作已經持續五個多小時了。這時候的我們,早已精疲力盡。 我點點頭,說:“死亡時間還是能再準確一些比較好。而且老兩口生活很規律,每天晚上六點吃飯,有了固定的末次進餐時間,通過胃腸內容物判斷死亡時間才是最準確的辦法?!?/br> 人的小腸有五到七米,我們需要把整個小腸從腸系膜上慢慢剪下來,然后平鋪在解剖臺上,再把整個腸管剪開。這項工作,又持續了近兩個小時。 通過胃腸內容物遷移的距離,我們判斷死者是末次進餐后兩個半小時內死亡的。 “八點半才死亡?”我說。 “不對啊?!焙蠓ㄡt說,“七點半就起火了,八點半才死亡?不應該是先死亡,再點火嗎?難道這一堆火,和死者的死亡真的沒有關系?” “還有,還有,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贝髮氄f,“為什么要用銳器殺老太太,又用鈍器殺老頭兒?有銳器為啥要費勁兒用鈍器?還有,那個鈍器應該是什么?” “工具沒問題?!焙蠓ㄡt說,“我記得男死者倒伏位置的旁邊有個水桶,水桶里有塊磚頭,我們開始就認為這塊磚頭可能就是第二種工具?!?/br> “我的腦袋也已經一片糨糊了?!蔽铱戳丝创巴庠絹碓綕獾囊股?,說,“不如我們先吃飯,再去專案組捋一捋思路?” 第四章 “鑒于剛才秦科長他們法醫組的介紹,現在初步可以排除溜門入室盜竊的可能性。依據是時間太晚了?!壁w局長說,“如果是溜門入室,那兇手必須是在死者習慣的關門時間前進入,這個時間經過調查是五點半。那么他沒必要一直等到八點多才動手?!?/br> 剛才,我們拖著疲憊的身軀,趕到了專案組,對死者的死因、致傷工具、死亡時間和致傷方式進行了介紹。 這時候的我,坐在專案組里,腦子里仍然是一團糨糊。但我知道,很多時候,即便自己沒有理出思路,和別人多說多談,思路也會清晰一些。我知道由于網上炒作的緣故,已經不可能給我們留下整理思路的時間,我們必須第一時間確定偵查方向和偵查范圍。 “那么,現在大家都有什么看法?”趙局長組織起討論。 后法醫率先發言:“我覺得這是一起因仇殺人的案件,兇手和死者是熟人。兇手半夜敲門入室,見人就砍,殺完人后離開?!?/br> “那門口的火堆呢?”一名偵查員說,“我們調查的時間和你們法醫推斷的時間對不上啊。怎么會先起火,后死人呢?會不會是你們法醫推斷錯了?” “技術工作和偵查工作是相輔相成的?!蔽也逶挼?,“即便調查的證據確鑿,但是我們也必須堅持自己的技術所見。如果被偵查結果綁架,勢必會造成技術推斷的錯誤?!?/br> 大家都默不作聲了。 陳詩羽說:“火堆可以和案件無關。但是現場客廳的燈是開著的,如果是尋仇殺人,只需要進入中心現場就可以了,沒必要走到院落最里面的客廳去開燈啊?!?/br> “對,我也認為這一點解釋不過去?!壁w局長說,“客廳的燈是一個疑點。如果這樣分析呢?兇手和死者是熟人,知道死者家錢財的位置所在。所以兇手敲門入室后,直接殺人,然后戴手套進客廳,在客廳的某個地方拿走了錢財?!?/br> “如果是這樣,那么兇手肯定是去找特定位置的錢財?!蔽艺f,“因為現場沒有任何翻動的痕跡,怎么看都不是侵財現場?!?/br> “如果我的分析不錯,那么兇手只有可能是死者的二兒子?!壁w局長說,“賊喊抓賊的事情多了去了。這個二兒子很可疑,你還記得門簾嗎?” 之前,我們通過中心現場門外沒有血跡,判斷中心現場房間應該是有個門簾的,看來趙局長發現了什么。 趙局長接著說:“我們拐彎抹角地問了死者的二兒子情況,沒有反映出任何情況。后來,我們在中心現場的豬圈里找到了門簾。這個門簾應該是掛在中心現場門上的,門簾是被隨意拋甩在豬圈里的。門簾是塑料布做成的,上面有死者二兒子的指紋?!?/br> “血指紋嗎?”林濤問。 趙局長搖搖頭,說:“汗液指紋?!?/br> “汗液指紋很正常啊?!绷譂f,“因為是他最先發現的,是他報案的,他肯定要掀起門簾進門,才能看得見尸體啊?!?/br> “他取下了門簾,扔進豬圈,用意何在?”趙局長說。 大寶說:“說不定是他看到尸體后,慌亂中取下門簾,扔進豬圈呢?” “我也覺得不太像是親人作案?!蔽艺f,“一般親人作案,案后都會有明顯的愧疚行為。比如在尸體上蓋被子,用毛巾蓋臉什么的,這都是愧疚行為。但這起案件有明顯不同,兇手不僅沒有愧疚行為,反而通過行為反映出他的仇恨心理。畢竟尸體毀壞嚴重啊,尤其是面部,砍擊面部一般都出于仇恨心理,兒子和母親有那么大仇恨嗎?” 全場沉默。 我接著說:“而且我思來想去,總覺得案件現場有一些問題,但問題何在,我還說不好。不如你們先審查一下他的二兒子,我們回去捋一捋思路?” “那個門簾在哪兒?”林濤不用在解剖臺上干體力活,所以這個時候比我們精神多了,“我們去做做潛血實驗看看,說不準能發現點兒什么呢?” 躺在賓館的床上,現場在我腦海里一一浮現:門外的火堆、菜刀、磚頭、死者的衣著……我試著將這些碎片組合在一起,想把整個案件現場還原。 時鐘還在“嘀嘀嗒嗒”地走著,我腦海里的碎片慢慢地拼接了起來。 第二天一早,我帶著自信的微笑,精神抖擻地走進了專案組會議室。 可能是審訊經歷了一夜毫無收獲,偵查員們的臉上都是沮喪的表情。 我開門見山:“昨晚整理了一下思路,現在主要有兩種意見。一種是熟人敲門入室,殺人后,取財。第二種是熟人敲門入室,因仇殺人。這兩種可能性的共同點是敲門入室,因為大家認為那個時間點不可能溜門入室,對吧?” 大家紛紛點頭。 我說:“但是大家忽略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這兩種可能性都不能解釋?!?/br> 大家又都露出好奇的眼神。 我說:“兩名老人都是在中心現場就寢,對吧?兇手不管怎么進入中心現場,殺人都要有先后順序,對吧?狹小的空間里,不可能進來兩個兇手,對吧?” 大家又紛紛點頭。 我接著說:“根據法醫檢驗,兩名死者的頭部都處于固定位置,被連續打擊。這樣打擊,是需要一定時間的。那么兇手在殺甲的時候,乙在做什么?” 大家開始議論紛紛。 我說:“鄭金氏死于銳器砍擊,鄭慶華死于鈍器打擊,但是鄭慶華身上也有銳器傷。為什么兇手把鄭慶華砍倒后,換了并不順手的磚頭呢?為什么不用銳器直接砍擊呢?只有一種可能,他的銳器出現了問題,卷刃了,或者刀刃和刀把兒脫離了。既然工具出現了問題,他就不方便再用銳器殺人,所以我們推斷兇手是先殺女,再殺男。刃柄分離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因為我們判斷鄭慶華并沒有和兇手進行正面沖突,也就是說,沒有搏斗,只有逃避。在追逐砍擊的過程中,因為有大力的揮舞動作,菜刀的刃柄是很容易分離的。而且,我們在尸體上,也沒有發現卷刃刀形成的砍痕?!?/br> 大家點頭認可,趙局長拿起電話,走出門去。 我清了清嗓子,等趙局長重新返回會議室后,接著說:“既然在門口砍擊了鄭金氏,而且是連續砍擊,幾十刀啊,那么長時間,鄭慶華在做什么呢?從鄭慶華的衣著情況看,鄭慶華應該是正在洗腳的時候,穿了外衣、外褲。那么,難道他看到自己的妻子在被砍擊的時候,還能從容地穿衣服嗎?你們調查不是說兩人感情極好嗎?這種危難時候,鄭慶華會坐視不管?” “有道理??!”趙局長恍然大悟,“我們確實沒有考慮到這個問題?!?/br> “不管兇手是為了什么殺人?!蔽艺f,“開始我們都先入為主地認為兇手敲門入室,進了門簾后殺人?,F在怕是要推翻這個推斷了?!?/br> “那么,你是什么意見呢?”趙局長問。 我說:“開始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我聯想到了屋外的火堆,客廳的燈光,現在總算是想通了?!?/br> 我喝了口水,接著說:“根據我們發現的各種痕跡、情況,綜合起來,只有如下一種可能,能解釋現場的所有現象。兇手在七點半的時候,點燃了屋后的秸稈堆。點燃后,火堆應該有火光、有煙味?;蛘邇词忠部梢院敖兄鹆?。那么,兩名老人會是什么反應?” “起床滅火?!贝髮氄f。 我說:“兩名老人都是處于已經上床了的衣著狀態,鄭金氏披了件外衣,鄭慶華正在洗腳,穿了外衣外褲。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大家都搖頭。 我說:“女人可能是披了外衣出門確認著火的情況,而男人正在洗腳,因為火在屋外,也不至于十萬火急,所以他有時間穿好外衣外褲,去滅火。那么,去滅火需要工具吧?灶臺旁邊有水桶,當然,水桶肯定不夠,還需要掃帚之類的東西。大家忘了客廳里的工具嗎?那里面的掃帚就有被移動的痕跡,而且有少量被燒灼的痕跡?!?/br> “你是說鄭慶華去客廳拿了掃帚去滅火?”趙局長說。 我點頭說:“兩名老人感情很好,肯定會互相幫助。鄭慶華拿著掃帚在屋后滅火,而鄭金氏拎水滅火。鄭金氏潑完水后,肯定要回到中心現場取水,那么這個時候,大門肯定是開著的。兇手就是這個時候進入了現場,在中心現場直接砍擊鄭金氏,鄭金氏倒在小方桌上后,兇手連續砍擊她的面部,導致她死亡?!?/br> “對啊?!贝髮氄f,“解釋不了同時殺害,就應該用逐個擊破來解釋?!?/br> “那一小堆秸稈燒不了多少時間?!蔽医又f,“鄭慶華撲滅火焰后,肯定還在納悶鄭金氏為何沒再拎一桶水出來。他回到家,把掃帚放到原處。這個時候,他可能聽見了異響。所以,他連燈也沒關,就來到了中心現場。兇手可能此時還在砍擊鄭金氏,也可能潛伏在中心現場。所以鄭慶華進入中心現場后,兇手繼續追砍鄭慶華,直到鄭慶華被砍倒在灶臺附近,而此時鄭慶華并沒有死,兇手的刀刃可能脫離了刀柄。所以兇手cao起灶臺旁邊的一塊磚頭,打擊鄭慶華的頭部,導致他死亡。然后,兇手把磚頭扔進還有小半桶水的水桶里,離開現場?!?/br> “漂亮!”趙局長嘆道,“這個分析,就把之前我們的很多疑惑全部解釋了,那么,通過現場重建,能不能框定一下偵查范圍呢?” “既然不選擇敲門入室,而預謀了這種計策來騙開死者家門,肯定不會是很熟悉的熟人了。之前你們調查沒有明顯的矛盾,那么就應該是隱形矛盾?!蔽艺f,“這不太好調查,但是有個問題,如果死者屋后著火,連幾百米外的村民都有所發現,他的鄰居就一點兒都沒有發覺嗎?” “有道理!”趙局長說,“鄭家只有一家鄰居,兩家房子不遠,按理說,他們應該知道著火的情節啊,可是鄰居的老兩口雙雙否認知道隔壁著火?!?/br> “否認的話,就很可疑了?!标愒娪鹫f。 林濤搖頭,說:“之前那個門簾,后來調查死者二兒子的時候,他承認是他發現現場的時候,激動驚慌之下碰掉落了,后來就隨手扔在對面的豬圈里。這個應該是事實。我們昨晚對整個門簾進行潛血觀察,發現了一枚血指紋?!?/br> “有證據?”我驚訝道,“那你不早說?有指紋還怕破不了案嗎?” “你有所不知?!绷譂f,“前期調查,偵查人員取了所有可能和死者有關的,有作案時間的人的指紋,包括他的鄰居那老兩口的指紋。但是通過昨晚的通宵比對,全部排除?!?/br> “但是既然有潛血指紋,肯定是兇手留下的呀?!蔽艺f。 “我覺得鄰居很可疑?!贝髮氄f。 “哦?”我說,“為什么可疑?說說看?!?/br> 大寶說:“你還記得昨天看完現場后,我突然肚子疼去找廁所嗎?現場的廁所肯定是不能用的,所以我就準備在屋外就地解決。不過,我走到屋側的時候,看到有個廁所,看磚頭的成色,應該是新建的。準確地說,不是什么廁所,就是用磚頭壘了半個人高,三面墻,是個臨時的廁所吧?!?/br> “現場的院子里好像沒有廁所,那么這個簡易廁所應該就是死者家的廁所?!蔽艺f。 大寶點點頭,說:“我也這么認為。但是我蹲在那兒上廁所的時候,抬眼就能看得見鄰居家的廚房?!?/br> “廁所對著廚房?”我說,“看來這死者也不是什么善茬兒啊,把廁所建在人家廚房旁邊,太不厚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