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我們確實沒有發現尸體表面有明顯的外傷。 “別急?!蔽乙娬障嗤戤?,找了塊毛巾蘸濕,慢慢地清理尸體身上黏附的血痂。 隨著血痂一點兒一點兒地被清理干凈,尸體胸口的皮膚紋理逐漸清晰起來??梢钥闯?,死者一般是不敞懷穿衣服的,因為他胸口的皮膚顏色和手臂的顏色同樣也有天壤之別。 “難道他只有在睡覺的時候敞懷嗎?”我低語道。 “喲,這里果真有一處創口?!贝髮氂纸辛艘宦?,“很小?!?/br> 果真,尸體的胸骨左側第三、四肋間,有一處小小的刺切創。所謂的刺切創就是刺器刺入人體后,拔刀的時候有個切的動作。這樣的創口難以準確地判斷出兇器的刃寬。 這處創口很窄,而且即使有切的動作,也能看出兇器的刃寬很窄。 大家都在低頭思考,我拿起手術刀麻利地切開了死者胸部的皮膚,分離開肌rou,切斷肋軟骨,然后把胸骨和切斷的肋軟骨取了下來,暴露出了黃色的心包、縱隔和黑黑的肺。 “他生前抽煙嗎?”陳詩羽問。 黃支隊長搖搖頭。 我說:“抽不抽煙很難通過肺臟的顏色看出來,這方面,空氣污染的程度比吸煙厲害多了?!?/br> 說話間,我們已經取出了尸體的心臟。左心室上有一個破裂的小口,心包對應位置因為刺切,破裂口比心臟上的大得多,所以血液可以直接從這么小的創口里噴濺出來,沒有受到心包的阻隔。而滯留在心包里的血液,則造成了心包填塞。 “創口貫穿心室壁,貫穿室間隔,但是并沒有貫穿整個心臟?!蔽艺f,“這把刀可不短啊?!?/br> “而且你看,”大寶翻過死者胸部的皮膚說,“從皮膚的創口看,兇器很薄,和上一起案件一樣?!?/br> 傻四被殺案中,兇手是用切頸的方法來殺人的,和刺心有所不同,但是從兩起案件中不同的損傷看,似乎可以指向同一種兇器。 “兇器不是很長,但是也可以刺到心臟了,至少有個七八厘米吧?!蔽艺f。 大寶說:“而且胸部皮膚創口復原后,可以看到創角有撕裂的征象?!?/br> 我微微一抖,趕緊用紗布擦干凈創口周圍,說:“確實,有撕裂?!?/br> “有撕裂怎么了?”林濤在一旁好奇地問。 黃支隊長說:“如果是銳器創,至少有一個創角是銳利的,就是被切開的,而不是被撕開的。如果像這個創口,邊緣整齊,創角又有撕裂征象,只能說明兇器的前面有刃,后面沒刃?!?/br> 黃支隊長的話音落定,我們不約而同地看向我手中的那把手術刀。 手術刀的前段是刀片,有刃,而后段是刀柄,無刃。手術刀很薄,但是很鋒利。手術刀比一般小水果刀要長。手術刀的刃寬很窄。 一切征象,都指向兇手使用的兇器是手術刀! “手術刀是工作的利器,卻不是殺人的利器?!秉S支隊長說,“若不是兇手找的位置很準,不可能一擊致命?!?/br> “但是,手術刀像是一種象征?!蔽矣挠牡卣f。 “戴我們的乳膠手套、穿我們的勘查鞋套、用我們用的手術刀?!绷譂f,“兇手是想告訴我們什么呢?” “還有‘清道夫’那三個字?!贝髮氄f。 大寶一語讓我從沉思中驚醒,我說:“趕緊把這邊的事情料理清楚,趕回去看看峰嶺市的案子怎么樣,我們要回去找吳老大談談筆跡的問題?!?/br> 專案會議室里,黃支隊長首先宣讀了一條省廳的命令,說是鑒于兩起案件的作案手段、侵害對象等問題高度統一,所以決定并案偵查。專案組指揮長由省公安廳刑警總隊總隊長親自擔任,兩地的支隊長擔任副指揮長,兩地分別抽調若干警力專門進行該案的偵查。這起案件被命名為“清道夫專案”。 我語速飛快地分析道:“本案和龍番市的案件可以串并,兇手使用了乳膠手套、勘查鞋套作為掩護,用手術刀殺人。兩個受害者身上都沒有抵抗傷,是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遭毒手的。這說明兇手可以很輕易地讓人失去警惕心,但是這種本事是靠欺騙,而不是藥物或者暴力,因為兩個死者都沒有中毒,頭部也沒有遭受打擊。還有個問題我沒有想清楚,若想找到準確的位置,在那種黑燈瞎火的情況下,必須去摸,摸到三四肋骨間隙才可以下刀,所以如果被害人是在睡夢中遇害,這一點就沒法解釋。尤其是,老李頭的衣服是敞開的,有可能是兇手為了方便下刀才把他的衣服解開的,如果受害人當時很清醒,為什么會一點兒提防都沒有呢?” “戴手套、鞋套,被害人還會沒有提防?”黃支隊長問。 我說:“究竟是用了什么辦法,我們也不得而知,只能猜測,在當時的光線條件下,被害人看不清楚。兇手挑釁警方的目的很明顯,可能是在炫耀,也可能是變態。但是之所以用有象征意義的手術刀作為兇器,說明兇手很有可能是醫生或是公安人員?!?/br> “結合起來就是法醫了吧?!标愒娪鹫f。 我沒接話茬兒:“介于兩起案件分別在兩地,下一步要排查這幾天云泰市的住宿記錄,看有沒有醫生或公安人員?!?/br> “這工作量可就大了?!秉S支隊長說,“這幾天的住宿記錄怕是得有幾萬條,如果逐一把身份信息輸入戶籍系統再查職業,更是沒邊沒際了。而且現在的戶籍信息里也未必有準確的職業信息?!?/br> “死馬當活馬醫吧?!蔽覈@了口氣,“兇手沒有給我們留下任何可以突破的線索,受害人又是毫不相干的流浪漢,一般不會有什么矛盾糾紛,更不是為了劫財。所以,我也不知道下一步該從何查起?!?/br> “我插一句,”大寶慢慢地說,“剛才你說醫生,最好改成醫護人員。因為,我覺得兇手可能是個女性?!?/br> “女性?”我有點兒詫異,“下刀狠、準,而且力度可不小。剛才尸檢的時候,我分離了創口周圍肋骨的肋間肌和骨膜,可以看到三肋上有手術刀柄的壓痕,這說明兇手的力度很大,不然很難形成?!?/br> “可是,我在現場聞見了一股香水味?!贝髮氄f。 “香水味?你們聞見了嗎?”我轉頭問張嫣等幾個最先到達現場的勘查員。 大家紛紛搖頭。 我指了指張嫣和陳詩羽說:“會不會是她們身上的?” 兩名女警異口同聲:“我們不用香水的好吧?” 我笑了笑,說:“這個問題不影響案件的下一步偵查。下一步除了排查周圍監控、繼續尋找可疑人員之外,再努力去找一找在云泰市開房住宿的人員。我知道這就像是大海撈針,但是我們在什么抓手都沒有的情況下,再大的海,也得撈一撈?!?/br> 回峰嶺市的車上,窗外夜幕降臨,我們四人都昏昏欲睡。 突然,陳詩羽仿佛在夢中驚醒一樣,捅了捅我,說:“對了,你今天不是對那個安全帽什么的超感興趣嗎?怎么剛才在專案組,壓根兒就沒提安全帽什么事兒???” 我說:“這安全帽跟‘清道夫專案’壓根兒就沒啥關系,我有什么好提的?” “哼?!标愒娪鹌擦似沧彀?,說,“看你那如獲至寶的樣兒,我還以為有什么重大發現呢?!?/br> 我閉著眼睛笑了笑,沒搭話。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趕到了專案組會議室,趕早上八點半的的專案碰頭會。 事隔十幾個小時,死者的身源已經找到了。 “死者是在距離廠區一公里外居住的一個拾荒者?!眰刹閱T說,“特征和你們說的相符,dna正在確證。我們去這人家里看了,顯然是幾天沒有回來了,所以基本可以斷定死者就是他。經過搜查,死者家里除了一些破爛,沒有其他什么可疑的東西,一切都很正常。所以兇手肯定不是在死者家里或者家附近殺人的?!?/br> “果真是拾荒者?!蔽艺f,“這人生前有什么矛盾嗎?難道真是激情殺人?” “沒有?!眰刹閱T說,“死者的社會交往非常簡單,除了和廢品收購站的人打交道以外,連周圍的拾荒者都不太認識他。廢品收購站的老板看他最近沒有來賣廢品,我們又去調查,所以才提供信息找到了身源。廢品收購站的幾個人都查了,沒有疑點?!?/br> “這個工廠有多少員工?”我問。 “三千多人?!眰刹閱T說。 “有多少是要戴安全帽上班的?”我問。 陳詩羽看著我,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而其他偵查員則是一頭霧水,支支吾吾地翻著筆記本說:“這個……這個……沒問?!?/br> “何出此言?”趙支隊長這一句文縐縐的話,在粗人遍地的刑警專案組里顯得格格不入。 我笑了笑,說:“我們尸檢的時候,發現兇器是一個表面光滑、有弧度、有平面、質量較輕的鈍器,而且應該易于攜帶。這個工具我想了很久,都沒有想出來是什么東西,直到我去云泰市出了個現場,看到了這個?!?/br> 我把從云泰市拍攝的安全帽的照片接到投影儀上,說:“安全帽——符合了所有的條件?!?/br> 偵查員插話說:“哦,我看到了,這個工廠沒有哪個部門是需要戴安全帽的?!?/br> “周圍有建筑工地之類的嗎?”這個答案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的如意算盤也打空了。 偵查員搖了搖頭。 大寶說:“也不一定是安全帽吧。也有可能是摩托車頭盔?!?/br> “對??!”大寶一語挽救了我的推斷,我說,“我之前還忘了,之所以能造成死者面部出現那樣的創口,是因為工具有突起的棱邊。如果是摩托車頭盔的話,比安全帽更加符合條件了。因為摩托車頭盔上有可以活動的面罩,面罩掀起時,就會給頭盔頂部的平面增加一條棱邊!” “你是說,兇手是個騎摩托車的人?”趙支隊長問。 我堅定地點點頭。 偵查員說:“可是,騎摩托車的人可不少啊,工廠里有不少員工是騎摩托車的,周圍也有拾荒者平時是騎摩托車的?!?/br> “這就是我要說的另外一個問題了?!蔽艺f,“這個案子,有五點和其他的命案是不同的,顯得特別奇怪。其一,作案地點。一般命案,殺人的地點可能是暴露的,而拋尸的地點是隱蔽的;但是這起案件,殺人的地點我們還不得而知,但是拋尸的地點卻非常暴露,這不是一個正常的現象。之前我們也懷疑過工廠的保安,但是保安沒有必要壓著監控攝像頭的邊緣去拋尸,太冒險了。其二,作案工具。一般命案都會使用更加容易造成侵害的工具,而本案選用的卻是很難造成人死亡的工具。如果作案地點是在室內,可以取到菜刀、斧錘這樣的工具;如果作案地點是在室外,工廠周圍都是荒地,磚石處處可見。為什么要用一個那么不順手的工具打擊那么多下,白費那么多力氣去殺人呢?” 我頓了頓,喝了口水,整理了一下思路,接著說:“其三,作案手段。一般殺人都會速戰速決,而本案的兇手卻不惜花費大量的時間和力氣去殺一個人,這是一個過度作案的典型例子。所謂的過度作案,就是明明花一成力氣就可以殺人,他卻花了十成。其四,侵害對象。我們知道,拾荒者是弱勢群體,這個拾荒者更是和他人沒有什么矛盾糾葛,侵害一個拾荒者,這本身就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我們現在在辦的‘清道夫專案’,我也認為兇手是個精神不正常,或者說是個人格不健全的人。其五,侵害部位。我們知道,要用暴力致使一個人死亡,一定要攻擊他的要害部位。但是本案被害人被攻擊的是面部,有點兒常識的人都會知道,攻擊面部導致死亡是很困難的。這也是很奇怪的一點?!?/br> “你說了這么多,是想表達什么意思呢?”趙支隊長問。 我看了一眼林濤,說:“你說?!?/br> 林濤點點頭,說:“依據很充分。我們昨天早上還在討論精神病殺人的一些特點,我覺得這個案子就很符合。從作案手段、作案工具、拋尸地點、侵害對象和侵害部位來看,都不符合一個正常人殺人的思維。既然用正常人的思維解釋不了,就只有用精神病人的思維去解釋?!?/br> “精神病人?”趙支隊長沉吟道。 我說:“既然是精神病人,工廠自然不會聘用。而且侵害對象是拾荒者,我總覺得作案動機可能和拾荒有關。你們剛才說有些拾荒者就騎摩托車,所以,我覺得你們偵查的重點應該放在那些騎摩托車的拾荒者身上,而且這個人有精神病?!?/br> “可是,精神病人也會騎摩托車嗎?精神病人騎摩托車還會戴頭盔?”偵查員不解。 我說:“首先,我說的精神病可能和你們想象的那種完全沒有思維的病人不同,可能是間歇性的病人,也可能是平時癥狀表現得不是很明顯的躁狂癥,受到刺激才會發作。其次,精神病人和騎摩托車、戴頭盔并不沖突,比如我們在云泰辦的那起案件,死者的精神就不是很正常,但是他天天戴著安全帽?!?/br> “也就是說,不能把精神病作為排查依據來進行排查,對嗎?”偵查員問。 我說:“是的。但是可以作為參考條件,說不準就有人覺得某個人不太正常,這就是線索。騎摩托車的拾荒者,不多吧?” 大寶說:“我插一句,兇手應該是個人高馬大的人,因為他單手掐頸就可以把被害人控制住,而且可以連打幾十下、上百下,這需要很強勁的力量?!?/br> “對?!蔽腋屑さ乜戳艘谎鄞髮?。大寶的這個補充很重要,體態特征可以作為排查時最簡易、最直接的依據。 為了加快排查效率,我們幾個人也跟了個偵查組,對工廠附近的拾荒者進行了偵查。 從上午一直摸排到黃昏,我們的注意力被一個拾荒者吸引了。 這個拾荒者人稱猛哥,據說是有天生神力。別人需要兩個人抬的破爛,他一只手就可以提溜走。猛哥平時樂于助人,但是脾氣暴躁。雖然沒有人敢說他有躁狂癥,但是這些調查足以讓我們高度懷疑他。 猛哥每天晚上都會去廢品收購站出售自己一天的成果,我們趁他走進收購站里的時候,悄悄地取了他掛在摩托車后視鏡上的頭盔。 在收購站外的角落里,我們用勘查燈照射著頭盔的每一個死角,果真發現了頭盔面罩邊緣上的紅色斑跡。大寶迫不及待地取出四甲基聯苯胺試劑,對斑跡進行了血跡確證檢驗。 陽性結果逐漸顯現,我們卻聽見了一聲怒喝。 “誰偷了我的帽子!” 原來猛哥走出了收購站,發現他的頭盔不見了。 兩名偵查員從角落里走出,出示了警官證。沒想到猛哥突然發狂,朝兩名偵查員撲來。三個人打在一起,偵查員卻始終不能將猛哥撲倒。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收購站里的員工不知所措。 只見陳詩羽突然從我們身邊躥了出去,像一道藍色的閃電一樣閃到了猛哥的身旁,只是一腳,猛哥就捂著下體倒在了地上。兩名偵查員終于用手銬銬住了猛哥的手腕。 陳詩羽這一招,快、準、狠,把仍然躲在角落里的我、大寶和林濤驚得目瞪口呆。 “這羽毛,以后誰敢娶???”大寶張大嘴巴說。 “為什么不敢娶?多酷啊?!绷譂f。 我笑著說:“我算是看出來了,林濤喜歡這種類型的女漢子啊。怎么,終于有目標取代你心中的蘇眉了?” 林濤的臉微微一紅。 被帶回審訊室的猛哥,已經過了躁狂期,在審訊室里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在鐵證面前,猛哥自知沒有抵賴的必要,過不多時就徹底交代了自己的罪行。 好在猛哥并不是精神分裂癥,還能記得起自己殺人的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