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梅氏本來心里也有些別扭,見貞娘爽朗大方,言辭又十分懇切,心里多了幾分好感。 “孺人是朝廷所封,這規矩還是要講的!” 貞娘扶住梅氏笑道:“這就是嬸子的不是了,按說應該是我這個侄女給您見禮才是,可咱們倆個拜來拜的,卻讓人笑話了去,只是過府小聚而已,哪里來的那么多規矩俗禮,嬸子快上來坐”一邊說一邊笑著讓梅氏坐到羅漢床上。 杜氏笑道:“葉太太只管上來坐就是了,我們家沒有那么多的規矩,就是有規矩也該是她這個做晚輩的給你見禮!” 又拉過葉家小姐的手笑著為她介紹:“這是葉家的大小姐,這是我女兒,貞娘,你叫jiejie就好!” 葉家小姐忙上前見禮,心知若是親事成了,這兩位就是自個的婆婆和大姑姐,臉上有些緋紅,垂了臉,并不多言。 梅氏見杜氏已經顯懷,有些羨慕道:“夫人真是好福氣,有了一兒一女,如今又要添丁,實在讓我羨慕,”她揮了揮手,身后的丫鬟捧了一個錦盒過來:“這是上好的阿膠和燕窩,給夫人補補身子,順順當當的生個小少爺,我們好來給您添盆” 杜氏推讓一番,讓丫鬟收下禮物。 這邊貞娘跟葉姑娘簡單聊了幾句,覺得這姑娘言之有物,并不似一般閨閣小姐那般扭捏作態,有幾分歡喜。 葉姑娘見貞娘一口一個小姐,便笑道:‘“我閨名羽眉,jiejie還是叫我的名字就好?!必懩锾а鄞蛄苛怂幌?,笑道:“眉似黑羽,整潔濃密,想必meimei剛出生的時候就十分漂亮吧?” 葉羽眉臉一紅,道:“jiejie料事如神,我出生之時,眉毛就比一般孩子濃密,父親才取了這個名字給我!”她看了看貞娘有些好奇:“聽聞jiejie擅長中饋,咱們揚州和嘉定的真味樓就是jiejie的?” “談不上什么擅長,不過是小時候家里貧寒,父母辛勞,我是長女,自然要多擔待一些” 葉羽眉搖搖頭:“jiejie的酒樓在江南十分有名,去年我隨母親回揚州外祖父家,還特意去真味樓品嘗了菜肴,果然與眾不同!我小妹尤其喜愛那道蟹粉獅子頭,回來念叨了好久,我也下廚試著做,可怎么也做不出那樣的味道來” 貞娘一愣,世家小姐中很少有這樣愿意親自下廚的,問道:“羽眉在家也愛親自下廚?” 葉羽眉有些不好意思:“叫jiejie見笑了,我外祖母家比較看重女孩兒的琴棋書畫,針黹女紅之類的都是平常,只是這下廚做飯,是我自小喜歡做的,閑時常給父親做幾樣下酒的小菜,總是一點孝心?!?/br> 貞娘暗自點頭,這女子難得的聰明乖巧,葉家四個女兒,三個兒子,據說葉大人獨愛這位長女,也是有道理的! 兩人就做菜的心得聊十分起勁,貞娘一時興起,就邀請葉羽眉跟自己去廚房做一道腐皮鮮糯卷,這本是原先在嘉定時給杜大壯和許懷安準備的一道下酒的小點心,杜氏和溫櫟恒也愛吃,昨日溫櫟恒就跟貞娘念叨著,說是好久沒吃過,饞了,貞娘只好命廚房提泡好了糯米,準備了腐皮。 貞娘換了圍裙,挽起袖子,干凈利落的將蝦仁和豬膘剁成茸,加了蔥姜黃酒和鹽調成餡,將泡好的糯米下鍋煮熟,教葉羽眉將糯米均勻的抹在腐皮上,里面再放上蝦仁餡,卷好后下到油鍋里炸的金黃酥脆,然后切成小條,粘上花生碎,放在白瓷盤子上,葉羽眉手法嫻熟,干活利索,一看就是在家正正經經學過中饋的樣子。 貞娘拿了筷子遞給葉羽眉:“好了,你嘗嘗看!” 葉羽眉夾了一塊嘗了笑道:“鮮香酥脆,嗯,味道真好!”畢竟是個小姑娘,親自做了東西出來,興奮又得意,端著盤子笑道:“jiejie,咱們送去給許太太和我娘嘗嘗可好?” 貞娘點頭稱好,解下了圍裙,跟葉羽眉出了廚房,剛走到回廊處,就見純哥兒急匆匆的迎面走了過來。 葉羽眉見有男人,忙側身回避,貞娘也嚇了一跳,這個時辰,純哥兒該在學堂里啊。 忙問:“純哥兒,你怎么回來了?” 純哥兒見了jiejie,忙停下道:“先生的母親昨日突發急癥,大夫說要人參救命,偏巧藥鋪里的參沒有老的,凈是新的,不能用,我記著母親那里有幾只老參,趕著回來求母親給我拿了救命呢” 貞娘點頭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是先生的母親,快去吧,母親若沒有,我那還有,回頭讓人給你送去!” 純哥兒點點頭,匆匆忙忙的走了。 貞娘回身有些歉意的看了看葉羽眉:“實在對不住,我弟弟原是在學堂里的,今兒突發這事,卻讓你受驚了!” 閨閣女子等閑不能見外男,若是傳了出去,對葉小姐的名聲有礙??蛇@是突發情況,誰也不知道會這樣。 葉羽眉倒十分大方,道:“沒事,許少爺也是著急老師的事,jiejie不必多慮!” 晚間回去,梅氏問起對許家母女印象如何,葉羽眉羞澀的道:“女兒覺得許太太人很寬和,許家的jiejie人也很好,尤其廚藝精湛,進了國公府卻依然能親自下廚伺候相公,可見是個不得意忘形的賢惠女子,”梅氏點點頭,看來女兒是十分滿意了,笑著囑咐了幾句,回屋給丈夫送信去了。 葉羽眉坐在榻上,神思恍惚的想起今日見到那個行色匆匆的青衣少年,眉目俊美,身姿挺拔,氣質朗然。她本來想著許家公子哪怕是平凡模樣,可人品學問好,自個就知足了,不成想,那少年竟如此俊美,雖然只是匆匆一見,卻動了少女春思,不免輾轉反側了半夜,一時甜蜜,一時憂傷杜氏問起女兒的印象,貞娘笑道:“愿意親自下廚做飯,沒有世家女孩那股清高自詡的傲氣,人很踏實,相貌也好,娘的眼光果然是好的” 杜氏得了女兒的肯定,就趕著跟丈夫商量了,請了媒人去跟葉家提親,兩家合了八字,過了庚帖,定了親事。 許家給了白銀一萬兩下聘,葉家嚇了一跳,這個時候,一般官宦人家下聘不過是一千兩白銀,就算是高門大戶,也不過二千兩而已,用萬兩白銀下聘,一是足見許家誠意,一是表示人家十分看重葉家小姐。(殊不知,這是杜大壯開了個好頭,當年他給貞娘下聘也是一樣出了一萬兩銀子) 梅氏喜的眼淚都下來了,摟著女兒道:“不意我女兒竟有這樣的好命,許家如此看重你,你過門后定要好好侍奉公婆,伺候相公” 永嘉二十六年春,杜氏生下次子許頌寧,寧哥兒滿月后,貞娘終于帶著兒子和相公回到了嘉定碧溪園。 總管陳洪帶著下人們迎了出來,薔薇素景等第一次進碧溪園,但見竹冪深陰,當天忽霽,龍吟細細,鳳尾森森,往里走,是清溪瀉雪,石蹬穿云,佳木蔥蘢,奇花閃灼,更有無邊碧葉,連天蔽日,紅蕖灼灼,千嬌照水不禁暗嘆,都道江南富庶,不想杜家一介商賈,居然豪奢至此,難怪少奶奶一派大家風范貞娘見碧溪園景致依舊,草木也未見荒疏,十分滿意,笑道:“我們走了兩年,不想此處依然風景如舊,實在是總管的功勞!” 陳洪忙躬身道:“不敢,小的們盼著少爺少奶奶歸來,因此不敢懈??!” 自此,溫櫟恒和貞娘夫妻帶著炻哥在這里住下,半年后,貞娘有了身孕,溫紹卿夫婦帶著茜雪來到碧溪園。 溫紹卿每日在荷塘垂釣,或與杜大壯切磋武藝,或與前來探望的致仕同僚閑談賞景,或帶著妻子在湖州、蘇杭一帶游覽,每日逍遙自在,過的十分愜意。 黎氏因貞娘有孕,接管了炻哥兒,每日含飴弄孫,或教導女兒,或跟著丈夫在江南各地游覽景致,樂不思蜀,每每回想在京城的半生都要感慨,覺得這半輩子只有在江南的這段日子過的最是輕松自在。 京城,太常寺卿盧府,盧家大少爺盧之淵恭敬的站在父親面前,道:“父親,往江南岳父家的年禮已經備好,真的要孩兒親自送去嗎?” 盧大人蹙眉看著兒子,這是他的嫡長子,年方十九歲,生的健壯魁梧,面目方正,看著有幾分武將的架勢,可腹有錦繡,文章寫的極好,被圣上欽點為今年的頭甲第三名,探花及第。 對這個長子,盧大人寄予厚望,也正因如此,不免有求全之毀。 “當然要你親自送去,此去江南,不止是送禮,還有催嫁之意,溫家二小姐已經過了及笄之年,可以出嫁了?!?/br> 盧之淵有些不情愿:“鎮國公奉旨在江南養病,可兵權被奪,圣寵大減,在燕京養病不過是走個過場,誰不知道那里是等著致仕的閑人罷了?,F在朝廷中,元王和錦王斗的愈發激烈,太子的位置岌岌可危,父親卻惦著鎮國公,難道父親的意思是鎮國公定然可以重新贏得圣上的寵信?可孩兒看著恐怕很難,鎮國公不屬于元王和錦王的任何一個派系,跟太子和六皇子也沒有什么來往,這些人不會在圣上跟前說鎮國公什么好話的” 盧大人臉漲的通紅,喘了幾口粗氣,才道:‘“你以后少跟那幾個狂妄無知的同學議論朝廷的事情,盡是些書生之見,淺薄無知!” 盧之淵見父親生氣,忙跪下請罪,心里畢竟還是有些不服氣,卻不敢還嘴。 盧大人見兒子的眼神就知道他心里必定是不服氣的,恨鐵不成鋼的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道:“你們這些書生懂什么?圣上是什么人?是你們這些人能揣度的了的嗎?鎮國公是從龍之臣,自兵卒而上,二十幾年就成了武將的最高職位,圣上待他有知遇之恩,鎮國公當然不會跟隨任何一個皇子,他只會忠于皇上。鎮國公自西北大捷歸來,立刻就將軍權上交,足可見他對圣上的忠心,就是因為他這份忠心,圣上才允許他去江南養病,為的是保護他!圣上是什么人?戎馬一生,深知軍權的重要性,鎮國公不僅是大金武將中難得的帥才,還曾經主持過兩屆武舉,目前軍中將領有一半是他的學生,得稱他一聲恩師。只要鎮國公一日不站在任何一個皇子方面,這些皇子掙破了頭,也不敢有造反逼宮的心,圣上正是因為這一點,才讓鎮國公去江南休養,避開這些是非,為的是給下一任皇帝保留一個有用的重臣!” 盧之淵恍然大悟,頻頻點頭。 盧大人知道自己這個兒子還是聰明的,捻須微笑:“爹讓你去江南探望催嫁,一是希望你能得你岳父的歡心和指點,二是希望溫家明白,咱們盧家不以成敗論英雄,越是所有人都以為溫家不得圣寵,遠著他們的時候,咱們越要表現的咱們雪中送炭,不負恩義,咱們不僅要娶,還要表現的非常有誠意,懂嗎?” “孩兒明白了!”盧之淵心悅誠服,心道不怪自己的爹不過四十就成了正三品的太常寺卿,果然胸有丘壑,揣度圣心這般精明,溫家的二小姐自己是必須要娶的,只是不知道那位二小姐長的可好,性格可溫順永嘉二十七年,貞娘生下次子溫佑熙。 熙哥滿月,溫紹卿接到密報,神情凝重起來,黎氏起疑:“老爺,怎么了?” 溫紹卿看著京城方向的夜空靜默良久,才道:“皇后病危!” ☆、279第一百三十章 溫紹卿初見程皇后,還是在軍中,那時他還僅僅是個游擊將軍,為了拖住閻更平,程皇后率領一萬人馬駐守濟南,他就是駐軍中的一名將領。 彼時,程皇后不過二十多歲,瘦弱纖麗,披著灰藍色的披風,眉宇間堅毅肅然,眸子中有著睿智清明的光亮。被困的三個月中,城中糧草殆盡,甚至弓箭滾石都用完了,程皇后親自上城樓督戰,遇見受傷的士兵,還親切的慰問,甚至將供給自己吃的米飯贈給了餓得頭暈眼花的戰士。 正是因為她這種禮賢下士的親善,極大的鼓舞了戰士的士氣,餓著肚子也堅持守在城樓上的士兵們,已經完全忘記了他們戰斗的初衷,是為了去京城幫助烈王奪取皇位,奪取一場富貴,這個時候,他們完全是為了他們的主母而戰的。 當城中的馬和糧草都已經吃凈,甚至樹皮都被剝的一干二凈,已經有人提議要吃女人和老人了,程皇后決然的站出來,指揮士兵用水澆在城頭,那年的冬天特別的冷,水澆到城墻上形成了冰,整個濟南城成了一座冰城,閻更平的士兵多是南方人,衣衫單薄,很多人抗不過寒冷死去,進攻的士兵根本無法攀援在布滿冰的城墻上,駐兵不費力氣就可以抵抗閻更平士兵的進攻。甚至在半夜還可以出去偷襲劫營,弄回許多糧草來。 戰斗的最后時刻,閻更平部和趕來援助的援軍展開了激烈的廝殺,那是一場極為殘酷的戰斗,以援軍和閻更平部隊共死傷七萬人告終,在城頭觀戰的程皇后被一只流矢所傷,是站在她身邊的溫紹卿及時的拉了她一把,程皇后傷了手臂,溫紹卿傷了肩膀。 很多年之后,溫紹卿依然記得,那個站在城墻上面容冷肅,長身玉立,衣袂紛飛的女子,血色蒼茫的夕陽和斑駁古老的城墻形成暗沉磅礴的巨大背影,那個女子站在那里,宛如一彎秀麗清瘦的月,不合時宜的美好。 他不知道是,此刻,那新月一般美好的女子,正奄奄一息的躺在朝陽宮堆錦圍翠的榻上,她的身邊跪著二十二歲的太子。 大概是因為回光返照或者什么的,已經昏迷了四五日的程皇后此刻倒顯得有了些精神,她吃力的從榻上坐起來,吩咐跟了她一輩子的婢女喜姑為自己梳妝打扮。 太子遲疑的勸阻:“母后,您的身子” “左不過是這樣了,母后想干干凈凈整整齊齊的走”程皇后換上的不是皇后的明黃色龍鳳云紋大衫,居然是尋常百姓夫人常穿的孔雀藍西番蓮花紋通袖小襖,下面一條珍珠白百褶裙,頭發也梳成牡丹髻,只簪了幾只精致的簪子,一朵珍珠攢成的蓮花,連皇后的九鳳七龍冠都沒戴。 太子有些迷惘,程皇后卻自在的坐在椅子上,拉著他的手笑道:“好孩子,母后就要走了,有兩件事要拜托你?!?/br> 太子茫然而悲痛的的看著程皇后。 他自幼在程皇后膝下長大,皇后對他視如己出,在這森冷充滿鬼蜮的皇宮內,這個瘦弱的女子為他撐起了一片天空,她教導他,愛護他,疼愛他,她為他做了一個母親所能做到的全部,甚至當他十一歲知道自己并非母后親生的時候,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母后怎么能不是他的親生母親? 程皇后摸著他的頭,目光中充滿這慈愛和不舍:“第一件事,你要記著,母后想葬在茂陵?!?/br> 太子大驚,茂陵是歷代宮妃安葬的地方,當今的昊玄帝已經為自己修好了陵寢——昊陵,程皇后是昊玄帝的嫡妻,理應與昊玄帝同葬。 “母后?為什么?”他惶恐的看著母親。 程皇后淡淡的道:“我說過,與他死生不復相見,就算是死了,我也不想再見到他了。我已經寫好了遺折,等我去了,你就將我的遺折交給你父皇,他愿意就罷了,若不愿意,等你登上皇位,你再將母親遷出來,葬在茂陵就好?!?/br> 太子無聲的哭了,半晌才點點頭:“母后,兒子聽您的?!彼滥负蠛薷富?,為了舅舅的死,母后已經整整五年不曾見父皇了,沒想到,到今日,居然不想跟父皇葬在同一個陵寢,寧愿自降身份,葬在茂陵。 他抬頭看著眼前的女人,長期的病痛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體力和精力,她看上去蒼白憔悴,仿佛秋日里最后一朵芍藥,謝盡芳菲??蓭装倌耆绱?,她的風姿仍然是雍容華貴的,那是上位者俯視眾生的強大自信,即便在最后的時刻,仍然安靜從容,坦蕩平和,沒有一絲面對死亡的恐懼和慌亂。 “第二件事,母后去了,你拿著這支步搖去清心庵找你的生母林賢妃,告訴她,我沒有辜負她,我盡力了!” 太子一驚,他從未見過他的生母,在他的生命中,林賢妃幾乎是一個隱晦的不可提及的詞匯,雖然他知道那個生下他的女子,是鎮江林家長房嫡女,據說風華絕代,國色無雙??伤麖奈匆娺^她,他身邊的人也從來不敢提及她。 大約是知道他的迷惑,程皇后微笑著道:“你的生母,不僅美麗,而且聰明絕頂,是后宮中不可多得的女子,按理說我們應該是敵人,她高貴的出身,美麗的姿容,是我最大的敵人,可很奇怪,我很喜歡她,甚至是欣賞她的。她入宮后我們常常在一起手談,她的棋下的極好,人也聰明,我們很談得來。她懷了你以后,朝中就有大臣跟皇上提起,我身為皇后可無子,而林氏出身高貴,素有賢名,若能誕下皇子,請立她為皇后。你母親聽到這個消息十分憂慮不安,來找我,說她從無僭越之意,我沒有怪她,沒有她,還有別人,我不過是個武將之女,出身不高,也沒有子嗣,在這深宮之中,亦不過孤苦一生而已,皇后之位又能怎樣?我坐在這個位置上得到的除了虛名就剩下無盡的寒冷和寂寞,我一點也不覺得好,我說沒關系,她要想要,我立刻就讓給她,我去皇家寺院出家去,可你生母太聰明了,她說她要是坐上皇后的位置,而誕下龍子,皇帝必然要疑慮,那么要么你被你父皇疑心,要么林家敗落,這兩者她都不想,所以她生下你之后,就向皇上請求去清心庵修行,為國祈福,將你抱給我撫養。她請求我撫育你長大,不求你真的能登上皇位,只求你平平安安的長大就好?!?/br> 程皇后喘了一會,接著道:“我和你母親約定,有事情就拿著這支步搖去見她,這二十二年來,我從沒讓人去過,現在,將這步搖交給你,去看看她吧,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怪她,可你知道嗎,你生母以韶華之年,常伴青燈隱忍孤單,也全是為了你?!?/br> 太子眼淚滾滾而下,心里說不出的疼,自己的生母和養母,一個為了他,常伴古佛,一個為了他殫盡竭慮,油盡燈枯,他的平安成長之路,原來是踏著兩個女子一生的心血。 皇后憐愛的看著他,摸了摸他的頭發,輕聲道:“癡兒,癡兒,別哭,我感激你母親,若沒有你,這深宮漫長的日子,我如何熬的過來呢?只可惜,不能再見她了” 程皇后喘息了半晌,轉過頭吩咐:“扶我起來,讓我再看看外面?!彼鲋补玫母觳舱玖似饋?,大概因為太久沒有走路了,她的步伐看上去有些亂。 窗外是一輪皓潔光亮的圓月,清輝千里,皇宮中所有的屋舍飛檐都在這月光里泛著瑩瑩的清輝,巨大的暗影中佇立著森然靜默的守衛,和猙獰的石像。那便是皇宮的兩面吧,光艷華貴之后,是冷酷森寒。 程皇后貪婪的看著這一切,此生最后一次,之后便是生死兩茫茫吧? 忽然轉過頭說:“喜姑,還記不記得年輕時咱們最愛唱的歌,你再唱一遍,給我聽”她的身子太弱,終于站不住了,卻仍然舍不得那窗外的月光,就讓人扶著靠在貴妃榻上。 “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煙鎖鳳樓無限事,茫茫,鸞鏡鴛衾兩斷腸?;陦羧斡茡P,睡起楊花滿繡床。薄幸不來門半掩,斜陽,負你殘春淚幾行?!?/br> 喜姑的嗓音清麗婉轉,這首《南鄉子》唱的清幽動人,那歌聲悠然的穿過幾道宮門,驚動了站在朝陽宮外的昊玄帝。 本來準備進去的昊玄帝忽然停住了腳步,臉上露出了茫然憂傷的神色來,身后伺候的大太監粟辰躬身向后退了一步。 這支曲子,在很多年前,他曾經聽過。那時他還僅僅是個不得志的烈王,封地貧瘠,母親身份低微,不得圣寵,他的婚事還是在他十九歲的時候皇帝才想起有這么個兒子,賜婚的對象是個三品武將之女,容貌才情都不出眾。 可那一日,他心煩意亂的回到王府,無意中聽見這支曲子,唱歌的女子嗓子清亮甜美,有一種欲說還休的韻味,他好奇起來,循著歌聲找過去,看見他新娶的王妃和丫鬟坐在臨床大炕上一邊繡針線一邊唱著小曲,不端莊,不高貴,散漫的如同普通的貧家小女子或是江南荷花池邊采蓮的女子,可那小女子不染塵埃的天真爛漫讓他一下怦然心動。 那之后的很多年里,他們恩愛不疑,歲月靜好從什么時候起,這份恩愛變了味道? “宮中千門復萬戶,君恩反覆誰能數,君心與妾既不同,徒向君前作歌舞” 深宮二十幾年,她從那個神采飛揚堅忍不拔的女子,逐漸成為憔悴冷肅的婦人不是不知道她的哀怨,不是不知道她的絕望,可他不僅僅是她的夫君,也是這個國家的主宰,他需要平衡前朝的勢力,就需要充實后宮,需要家世高貴不凡的女子,開始他對她還有些愧疚,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心冷硬了起來,他不再常常想起他的妻子,不再想起自己曾經暗暗發誓要對她好,甚至在諸多鮮艷明媚的目光中,那抹慘淡的笑容已經成為身后模糊的影子那日,他的妻子站在御書房,冷笑著看他,手中捧著一個托盤,里面是一副染著鮮血的盔甲。 “這是我兄長的盔甲,我兄長五人,四人在嘉文之亂中為陛下戰死,只有大哥活了下來,如今也死了,陛下,程家子侄一輩,再也沒有出眾的孩子了,我程氏一門終于沒落了,你可放心了嗎?”那女子的笑容、話語,仿佛淬了毒的冰刀,一片片的向他襲來:“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你我夫妻從此恩斷義絕,我和你死生不復相見!” 他惱羞成怒,幾乎咆哮著要廢了她,可那女子決然而去,再不回頭。 再不回頭,永不回頭。 今夜,接到內侍稟報的昊玄帝心里一沉,程皇后醒了,可他卻沒有絲毫高興,他有一種預感,他的妻子怕是回光返照了,急匆匆的帶著侍從趕來,卻在宮門外徘徊猶豫,她,說過,死生不復相見,此刻,她怕是也不會見他的,那個女子,外表纖麗,骨子里卻激烈決然。 朝陽宮內,程皇后在喜姑的歌聲中從容的微笑,拉著太子的手輕聲的叮囑:“記住母后的話,不要在你父皇面前顯露你的才干,他是個疑心最重的人,你只管做個平庸純孝的兒子,讓你兩個哥哥斗去吧,哪怕翻了天,也與你無關,你作壁上觀就是了,知道嗎?” “兒子謹記母后教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