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姜佑猶豫了一下,遲疑地把手交到他手里,他這次沒架到自己手臂上,反手攥在手里,帶著她一路往東宮走,她方才摔得地方現在發作起來,每走一步都鈍鈍的疼,這時候也只能硬忍著。 薛元恍若未覺,仍舊自顧自地往前走,只是手上略微用力,不動聲色地把她拉近些,讓她半靠在自己身上。 姜佑踉蹌著走了幾步,難得沉默,忽然又抬頭問道:“東嵐呢?” 薛元譏誚地笑笑:“旁的不說,冒充太子是個什么罪名,您心里應該有數?!?/br> 姜佑霍然變色:“是我逼著他冒充的,跟他沒得干系,你不要動他!” 薛元唔了聲,漠然道:“若是沒事,臣也不想和二公子為難,只是現在怕是遲了,人已經送到昭獄里去了,是生是死就只能聽天由命了?!?/br> 話還沒說完,就覺得手里的小手僵了僵,她頓在原地,抬眼冷冷地看著他,那目光像極了孝宗生前,只可惜年齡所限,總缺了那么股子威勢。 薛元垂眸道:“殿下有何見教?” 她氣得身搖心顫,人反而靜了下來,竟反手拉著他往東宮走,又一轉頭道:“你們都不許跟著?!?/br> 身后的人面面相覷,見到薛元頷首,這次立在原地不動。姜佑拉著他徑直回了東宮,立在正廳的中央問他:“我方才沒想到,現在仔細想想,其實早上的時候掌印就看出來那個是我了吧?” 薛元眼底微有訝異,不過還是淡笑一聲沒有應答。 她腦子轉了幾轉,最終還是交了實底:“寧王要殺我,掌印卻要拿我當擋箭牌,既然有我和鎮國公把事情做在了前頭,掌印只用坐山觀虎斗,又何樂而不為呢?”她深吸一口氣:“我今日出宮便是為了和舅舅商量怎么應付寧王,這事兒既然是對掌印有好處的,你又何必動怒為難東嵐呢?” 薛元瞇起眼,這孩子真是玲瓏心肝,竟把他的心思猜了個七八成,雖然晚了點,倒也稱得上聰敏慧黠:“這么說來,臣反倒應該感謝您了?”他淡淡道:“您說的這些都沒錯,只是...”他忽然欺身近了,紅唇幾乎要貼著她的臉:“您當初答應臣要聽臣的,怎么一轉眼就忘在了腦后?您說說,臣該做什么才能讓您記???” 姜佑不自在地退了一步,神色掙扎幾下,最后竟然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抬起頭卻是滿臉無辜懇切:“我年紀小,處事兒有不妥當的地方,還望掌印能多提點著些,我以后改就是了?!?/br> 她抬起頭眨眨眼,軟聲道:“掌印大人不記小人過,便饒了我和東嵐這一遭吧,我知道今日勞您費心是我的不是,我保證以后不再犯了?!边@招對孝宗百試百靈,就是不知道換個人又如何了。 她說話的時候帶著輕輕的鼻音,又刻意用可憐巴巴的語調,明知道她是裝可憐,卻還是聽的人心都酥了。 她看薛元還不搭話,心里盤算著躺在地上打滾耍賴能不能糊弄過去,不要面皮地軟硬兼施,怎么也得保下東嵐一條命。 薛元漫不經心道:“如今世道艱險,防人之心不可無,臣也是怕您著了jian人的道。既然您誠心認錯,那臣也不好駁了您的面子?!彼緛砭蜎]想把張東嵐怎么著,只要拿捏著這個把柄就夠了。 這話便是允了,姜佑心頭亂跳幾下,又猛地一靜,渾身脫了力一般,兩條腿有點發軟,無力地踉蹌著退了幾步,右腿卻比方才還疼上幾分。 薛元忽然把她拉到自己身前:“您還沒回答臣,怎么樣才能讓您把臣的話放到心里?” 姜佑裝傻:“掌印的話,我每句都記在心里?!?/br> 薛元認真想了想:“您小時候不聽話,張皇后是怎么教訓您的來著?” 姜佑小時候皮,張皇后舍不得打女兒別處,便只挑rou最厚最經打的兩瓣臀下手,她的面皮一下子紫脹,有點驚慌地轉身要跑,被薛元強制拉住按在膝蓋上。 她這回真的慌了,這么大人了還給人打屁.股,傳出去沒臉見人了。她四肢劃拉著要掙脫,一邊揚聲道:“掌印,掌印自重!”見薛元還沒有放手的意思,慌忙告饒道:“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放我下來...??!” 薛元半輕不重地在她兩瓣臀上拍了一下,淡聲道:“您別亂動?!闭f完仍舊掀她的曳撒。 姜佑駭的臉色忽青忽白,擰著身子就要跳下去,忽然覺得右腿一涼,褲管被捋到膝蓋以上,就見膝蓋上好大一塊淤青,已經腫脹了起來,還滲著絲絲血跡。 薛元問道:“您宮里有跌打創傷的膏子嗎?” 姜佑怔了下:“在我床頭的柜子里?!彼@才知道自己會錯了意,眼神有點飄忽,見他取了藥來才訕訕道:“我還以為...” 薛元把她右腿搭在自己膝蓋上,整只小腿纖細修長,摸上去像是滑不溜手的軟玉,卻又比軟玉多了幾分溫度。 他不動聲色地放開手,倒出藥酒來到自己白潔有力的手上,一邊給她擦一邊道:“后天先帝出殯,明天您得去住持中饋,后天還要扶靈哭駕,難道就這么一瘸一拐地過去?” 她疼得一呲牙:“哪里就這么嚴重了,就是不抹藥,兩三天也就好了?!?/br> 薛元低頭見那玉雪之中的一片烏青格外刺眼,手里加了分力道:“那可未必,有時候一點小傷不在意,等過幾年就沒準就成了大毛病了?!?/br> 姜佑疼得呲牙咧嘴,只能跟他說話分散注意力:“掌印養尊處優慣了的,又沒受過傷,說的倒是頭頭是道,別,別是危言聳聽吧?” 薛元微微笑了笑:“很多年前傷過一回,不過如今都好了?!?/br> 姜佑來了興致,追問道:“掌印是怎么受傷的???” 薛元慢慢地幫她把淤血揉散了:“為了救人,不小心傷了自個兒?!彼戳搜劢?,不等她發問便繼續道:“是個丁點大的孩子?!?/br> 姜佑長長地‘哦’了聲,眼里卻滿是不信,薛元會舍己為人那才真是有鬼了。 薛元幫她上好了藥,又抬頭看了看天色:“如今時候也不早了...” 姜佑正等著他說‘臣就告退了’,就聽他轉了話風道:“臣明日還要趕早去正泰殿,就請您體恤臣一二,讓臣留宿在東宮里吧?!?/br> ☆、第17章 反正東宮地方大,姜佑無可無不可地道:“那我命人把西邊暖閣收拾出來,留掌印住一宿?!?/br> 薛元漫不經心地道:“臣住不慣西曬的屋子?!?/br> 她蹙眉道:“那你住東邊偏殿好了?!?/br> 薛元道:“偏殿地方太小,臣伸展不開?!?/br> 姜佑氣樂了,沒見過借住還挑三揀四的:“東邊不行西邊也不行,難道掌印想卷了鋪蓋住院子里不成?” 薛元垂眸道:“您寢殿難道還容不下臣睡一晚嗎?” 姜佑警惕地看他一眼,咳了聲道:“這個...我晚上睡覺的時候不習慣有人在旁邊呆著...” 薛元不過是拿話調弄她,本來沒打算留宿在東宮里的,不過他向來宮里宮外說一不二慣了,見她推三阻四反而發了興,不急不忙地道:“明天寧王進宮,后天出殯又是大日子,容不得有閃失,您宮里沒個人坐鎮,臣實在是放心不下啊,再說了...”他一手托起她的右腿彎折到她眼前:“您這樣子,晚上沒個人伺候也不方便?!?/br> 姜佑這時候躺在他膝蓋上,這么一來,身子幾乎對折著被他抱在懷里,她一邊左挪右挪地想掙脫,一邊含含糊糊地道:“我有回雪伺候...”她猛地瞥見他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只能道:“隨掌印的意,我命人去準備?!?/br> 薛元這才松了手,她跳下來跟他一塊進了寢殿,一陣清雅香氣被熱氣烘著撲面而來,她側頭看見汝窯天青釉面花觚里插了枝紅梅,花瓣還嬌嫩的微顫著,轉頭詫異道:“這是誰放進來的?” 薛元道:“是臣命人換的?!?/br> 姜佑頓了下,似乎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人又茫然了起來,在原地怔忪了半晌才道:“掌印費心了?!?/br> 她命人另擺了張床榻在外間,又隔了扇楠木櫻草色刻絲的屏風,旁邊自有人伺候洗漱,點香,滅蠟,放下帷幔,服侍她躺好。 今兒這一天過的跌宕起伏,姜佑躺在床上卻覺得心里空落落的,有種前途未卜的悵惘,身邊有這么個人在也睡不踏實,便坐起身,赤腳踩在腳踏上,輕輕敲了敲床板:“掌印睡著了嗎?” 過了好一會兒屏風那邊才傳來動靜:“您是要起夜嗎?” 姜佑眼皮子跳了跳:“誰要起夜了!”要起夜也不敢勞煩他,她靠在床柱上,有氣無力地拖長了腔:“掌印用過飯了嗎?” 薛元的聲音隔著屏風傳來:“自然是用過了,殿下問這個做什么,難道鎮國公府還不管飯嗎?” 姜佑碰了個軟釘子,悻悻地摸著鼻子躺了回去,其實鎮國公倒是留飯了,就是她看見張二夫人一副驚懼交加快要昏厥的樣子,也沒好意思留下來吃,只能先告辭了。 她餓得發愁,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忽然聽見外面一陣響動,接著薛元繞過屏風走到她床前,手里還托著個八寶攢盤。 他身上就隨意披了件罩衣,里面是素色的中衣,及腰的直發凌亂流泄下來,比平時少了些威勢,多了幾分慵懶風情。 姜佑坐起身,他把攢盤遞到她眼皮子底下:“您吃了便安生睡吧?!?/br> 姜佑呀了聲:“我平時藏的零嘴!”她一臉驚恐地看著他:“香印都不知道我擱在哪,你是怎么找出來的?” 薛元嗤了聲:“您那也叫藏嗎?就差擺在明面上了?!彼焓值嗔说嗨母觳?,又戳了戳她臉頰,嫩乎乎的摸起來甚是舒服:“您平時就吃這些個,難怪胖了不少?!?/br> 姜佑恨恨地拈出幾個小魚干放在嘴里:“胖怎么了,又沒吃掌印家的飯!” 薛元微瞇起眼,上下打量了她幾眼,忽然輕笑了聲:“胖點好,您胖起來更好看,摸起來軟和,抱起來也舒坦?!?/br> 姜佑鼓起來的腮幫子停了一下,突然生出一種難以下咽的心情,吃起來也不那么有滋有味了。 她吃完了又喝了半盞梨水,吃飽喝足就有點犯困,打著哈欠兩眼鰥鰥地看著薛元,忽然又蹙眉捂著肚子道:“有點漲...”她嘟嘟囔囔:“早知道就不該吃了糕餅又喝梨水了,發起來好難受...” 養孩子真不是件容易事兒,特別是養姜佑這樣的,他又轉身命人沏了盞子消食茶,打開帷幔坐在她床邊,托著盞子讓她慢慢喝了,再輕拍著哄她入睡。 姜佑被哄得眼睛漸漸有點發直,心里想警惕,卻被困意擾的打不起精神來,眼皮子漸漸不聽使喚了,心里轉圈念叨:“這人是佞臣,是佞臣,佞臣...”然后頭一歪,倒在薛元身上睡得人事不知了。 薛元怔了下,覺到柔軟和溫暖隔著寢衣綿綿不絕地傳過來,一時有些無言,要說這孩子聰明,她偏又大咧咧地混不吝,要說她傻,偏又猜人心思猜的極準,真是個矛盾莫名的人。 他蹙著眉頭想要掙開,卻反而被纏的更緊,想起那日在正泰殿也是被她粘纏了一晚上,反正左右甩不脫,還不如讓自己睡的舒坦點,他抬手取了幔帳上的掛鉤,任由層層朱紫彩繡落了下來,反手抱著她躺了進去。 她一夜好夢,早上等回雪來叫才揉眼醒過來,一低頭卻發現懷里抱著件緋紅的長衣,她捧著長衣發愣,過了會兒才疊好放到枕邊,穿戴好孝服出門。 回雪走在她身邊,紅著臉在她身上來回瞄,姜佑被她看得寒毛都豎起來了,轉頭瞪她一眼:“你有什么事兒就直接說,兩只眼亂掃什么呢?” 回雪年紀比她大些,也是她的貼身宮婢,她想著今兒早上的場景,猶猶豫豫地道:“殿下,昨兒掌印宿在您寢殿里,有沒有做什么...奇怪的事兒?” 姜佑眨了眨眼:“什么才叫奇怪的事兒?” “就是...”回雪滿臉尷尬:“動手動腳...之類的?!?/br> 雖然薛元是個太監,但本朝太監廣納妾室的事兒也不在少數,可見太監也是好美色的,就算身上不成了,用些旁門左道也能得到些趣味。她看了眼姜佑精致俊秀的臉,自家殿下被人轄制著就夠可憐的,萬一那薛元再起了什么歪心可怎么辦? 姜佑見她吞吞吐吐滿臉含糊,不耐地搖頭甩袖道:“能有什么啊,我這不是好好兒的嗎?”她的孝帽做的有些大,腦袋一動便輕飄飄地就落到一灘才融化的雪水里。 回雪呀了聲,忙撿起濕噠噠的孝帽:“這,這怎么戴???”她抬頭看了眼不遠處:“馬上就要到正泰殿了,您先在這兒等會兒,奴婢這就回去取?!?/br> 姜佑點了點頭:“你快些回來,我在這里等你?!?/br> 如今東宮里的人都被薛元換的差不多了,她就帶了回雪一個親近的出來,她一走她身邊就沒了人,如今時候又尚早,悼念的大臣們都還沒來,她站在原地空落落地等了半盞茶的功夫,見回雪人還沒來,心里有些急,一跺腳自己轉身返了回去。 她大步往前走,就聽見離交泰殿不遠處的夾道里傳來男人的調笑聲:“...到底還是京里美人多,一個奴婢都生的這般貌美,你是哪家大人的侍婢,還是宮里的宮女???” 然后是回雪帶了些怒意和驚懼的聲音傳出來:“奴婢的主子還等著奴婢呢,這里是正泰殿,人來人往的,您就不怕被哪個大人撞見,參奏您一本?”如今姜佑自身尚且難保,她猶豫了下,還是沒報出姜佑的名字。 那調笑聲‘嘿嘿’幾下:“什么主子不主子的?撞見了又怎樣?我乃是堂堂寧王世子,哪個不長眼的敢參奏?” 姜佑聽到這里已經滿面怒色,她一轉身進了夾道:“任你是誰也不得在這里孟浪,交泰殿乃是先帝安靈之地,豈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寧王世子這些年一直在藩地呆著,這幾日才聽了自己老子的傳喚入京,還真沒見過姜佑,而且皇帝大行,不管是誰都要穿統一的孝服,身上不許配飾,從穿戴上倒也辨不出什么來。 他一見之下眼睛一亮,丟開回雪的手道:“你是她主子?”又上下打量她幾眼,約莫把她當成了哪家千金:“果然什么樣的主子養什么樣的下人,美人的主子生的也標致?!彼磉吀魃瞬簧?,喜好也跟著時時變化,近來偏好些年紀小的,出言也跟著放誕起來。 姜佑鄙薄地看他一眼:“寧王也稱得上是人杰了,沒想到竟生出你這樣的兒子來,虎父犬子,當真是報應!” 這些日子寧王在京里過的風光無限,現在京里許多人不知太子,只知寧王,他這個做兒子的自然也跟著沾了光,受了不少恭維奉承,簡直把自個當成未來的皇子了,聞言面色陰沉:“你是哪里來的黃毛丫頭?膽子當真不小,竟敢這般詆毀親王世子,還有沒有點規矩了?!”他說完又放肆地笑了笑,目光在她身上溜了一圈:“不過孤是憐香惜玉之人,子不教父母之過,讓你的父母給我滾過來磕頭賠罪,你再軟語求我幾句,這事兒我興許就沒過去了?!?/br> 姜佑眉梢一挑:“有你這么個兒子在后面拼命抹黑,寧王就是積攢下再多的好名聲也沒用?!彼换挪幻Φ乩砹死硪滦洌骸肮碌母富适侵寥蚀蟮戮椿实?,母后是孝仁皇后,你一個世子,還敢再孤面前狂吠,子不教父之過,你和寧王一齊過來向孤磕頭賠罪,孤還能念在同宗的份上,不與你們計較?!?/br> ☆、第18章 就連親王都比太子低了一個品階,更何況他一個世子,再加上孝宗積威仍在,他聽了姜佑的名頭,一時有些傻眼,面上一陣紅一陣白,頓了半晌才尷尬道:“殿下...” 他忽然又一轉念,想到如今孝宗已經崩了,就剩這么一個朝不保夕的丫頭片子,這么多人盯著那把龍椅,她能不能活到登基還不一定呢。他這么一想,心里大定,歪歪斜斜地行了個禮:“原來是殿下的宮人,那臣真是失敬了,聽說宮中上下都由薛掌印掌管,連殿下前幾日被薛掌印請回了東宮,怎么您如今能出來了?” 他在‘請’字上加了重音,語氣輕佻,姜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孤前幾日生了重病,這才勞煩薛掌印打理宮中瑣事,自己回東宮休養幾日?!?/br> 寧王世子故作詫異,對著正泰殿的地方怪模怪樣地作了個揖:“臣在藩地的時候就聽說先皇寵信宦官,朝中上下都由閹奴把持著,沒成想到了您這兒也是一樣。想必有了那起子宦官匡扶,您定能將這江山做的穩穩當當的?!彼麥啿话呀臃旁谘劾?,隨手從腰間扯下一塊玉麒麟扔給她,一邊去拉回雪的手:“您身邊這個侍婢合臣眼緣得緊,不如您就賜了臣吧,臣用這個跟您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