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天燈寄思
腐尸處理一事懸而未決之際,許多僧侶從長安城趕赴桐城。 長安城乃是佛教在中原的發源之地,城內、外有諸多佛教各宗派的祖庭,以及“樊川八大寺”等大名鼎鼎的寺廟僧院。 高僧云集。 僧侶們得悉桐城即將處理城外戰亡兵甲腐尸之事后,特意趕來念佛誦經、超度亡靈。 僧侶…… 容鈺心里生出一個念頭。 她待到邵北城回府,見他神情松快,不復前幾日的凝重,便知他與她想到了一處。 或者說,不是他們想到了一處…… 而是,他早就想到了…… 容鈺便問邵北城:“可是將軍把高僧們請來桐城的?” 邵北城笑著答道:“嗯……” “本有心瞞你幾日,待事情辦妥了再向你邀功……” “到底還是瞞不過你……” 這樣親昵的對話…… 容鈺心里生出些不自在。 她待邵北城,真心可昭日月。 只是,這真心里沒有男女之情。 邵北城是熱血少年,她卻并非九歲女童。 她關心他、偏私他,以他為傲,盼著他日日稱心、事事平順。 甚至,若有以命易命之法,她甘愿用自己的命換他活著。 不輸這世上任何一個女子待情郎的心…… 唯獨,缺了男女情愛…… 而邵北城對她,卻是有情的…… 她也希望自己能熱忱地回應他,一時卻難以辦到。 上輩子,她是神經大條的草包的時候,見了面容俊美的六皇子,又被容蓮吹了幾句“六皇子身份尊貴、品性高潔”之類的耳邊風,便被撥動春心,不顧臉面,主動追逐六皇子。 她追逐六皇子的時候,見了他總覺得自慚形穢; 被他嘲弄,心中雖酸澀,卻并不怪他,只怪自己做得不夠好; 后來,他說愿意娶她,她欣喜若狂,滿懷著嬌羞、期待披上嫁衣…… 再后來,便是在寧王府枯守十年,熱血漸涼,搭進性命。 成了如今心如止水、波瀾不驚的性子。 容鈺仔細地看著邵北城。 樣貌、品行、才能、出身…… 樣樣都比六皇子更好! 在她心里,世上沒有比他更好的少年…… 偏偏,她春心難動! 若他能娶她進門,定然要等三年孝期滿,最快也是在佑寧四年的年底。 佑寧五年,他就會戰死疆場…… 所以,哪怕她能嫁給他,他們也只有短短幾個月做夫妻的緣分。 她會努力演出嬌羞、歡愉這些情緒…… 甚至拈酸吃醋…… 給他看…… 短短幾個月,他大概不會察覺出異樣…… 否則,若是叫他得知,撥動他春心的人對他其實是沒有情意的,那么,他會很難過吧…… 見容鈺一味看著他,邵北城問道:“你怎么不說話?” 容鈺回過神來。 他只有幾年陽壽了…… 她不想讓他帶著缺憾離開…… 縱然沒有“心動”,她也能讓他感受“情深”…… 容鈺含情脈脈地看向邵北城,含羞帶怯地嬌聲道:“將軍生得這樣好看,小女一時看失神了……” 邵北城:…… 邵北城想,他還是低估了容鈺…… 飲酒那日,他被容鈺戲弄得面紅耳熱、手足無措…… 他是男子,又比容鈺年長,被她調戲,顏面上實在掛不住…… 便特意向下屬們隱晦地討教了一些此中關竅,又準備了幾日,才有了今日這番狀似隨意的親昵話。 看她許久未開口,他還以為,她是嬌羞、不知所措了…… 結果…… 這小胖妞,內心強大,臉皮也厚…… 小小年紀,宛如風月高手般,情話張口就來,也不知從哪里學來的…… …… 四月初六,高僧們匯聚在桐城外,圍著架在白楊木上的殘尸堆,做起浩大法事。 桐城的官吏百姓、守將兵甲都靜靜地圍在四周。 二十一遍往生咒誦畢,兵甲們把早已備好的一桶桶火油潑上尸堆,然后,一位年長的高僧點燃火把、扔進尸堆,低聲嘆了句:“歸家去罷!” 火勢竄起,熱度漸高,圍著的人群逐漸散開。 忠烈殘身,逐漸被火焰吞噬…… 人們神情哀慟,卻都很平靜。 漢人多信神佛,故而焚尸一事,若由邵北城或穆臨淵提出便是對死者的大不敬,由高僧們提出,人們卻能夠接受。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火葬化塵,往生極樂。 容鈺與邵南煙一左一右護著容華,唯恐她一時想不開、投身火堆。 容華看了許久火堆,轉身朝江邊走去。 江邊已有許多人在點天燈。 果兒仔細地撐開早已備好的精致白紙天燈。 容鈺拿出筆墨。 容華想了一會兒,抬腕寫下: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然后親手點燃天燈。 天燈緩緩升起。 墨藍的夜空里,上千盞暖橘色的天燈起伏如潮。 帶著生者對亡者的追思,緩緩飄向黃泉彼岸…… 容華看著天燈緩緩升高,匯入小春江上空高低起伏的天燈中,很快,她便難以辨出承載著她的哀思的那一盞。 就像她無法從殘尸堆里尋回邵西澤的遺骨…… 天地浩大,萬物浩渺,一個女子對亡夫的追思,何其微不足道…… 逝者已往。 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真真切切地覺得,邵西澤的確已不在這世上了。 而她,會靜默地走下去,直到百年后與他團聚…… 容華蹲下身,摟著容鈺,堅定地對她說:“鈺姐兒,不用擔心jiejie……” “我絕不會做傻事了……” …… 數以千計的天燈升空,沿著小春江飄開。 燕云城里的人們也紛紛推窗仰頭,看著飄來的天燈。 西遼別宮的露臺上,深目棕發的西遼公主邊漫不經心地晃著琉璃杯里的葡萄酒,邊指著天燈問跪身側的漢人侍女:“你們漢人管這會飛的紙燈籠叫什么?” 侍女恭敬地答道:“公主,這是天燈,又叫孔明燈、引魂燈……” “漢人相信,這燈能飄到黃泉彼岸,把放燈人的思念、祈福帶給亡者……” 公主不以為然地嗤笑:“華而不實,故弄玄虛!” “你們漢人就喜歡這些東西!” 她站起身,走到露臺邊。 行走間,周身環佩相撞,其音泠然。 這時,恰一盞精美的天燈落在露臺邊。 燈上墨跡清逸。 公主伸手拉過那天燈,問一個漢人男奴道:“阿召,這燈上寫的是什么?” 男奴抬起頭,露出一張清秀的面孔。 他看向天燈,心神激蕩…… 熟悉的筆跡…… 熟悉的詩句…… 記憶深處,一個面容模糊的少女,溫柔而堅定地對他說: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西澤,我等你回來!” 西澤…… 西澤! 他不是阿召,是邵西澤! 公主見他久久未開口,并未責怪他,說起了另一樁事:“阿召,母后來信召我回王都!” 她看向他,眼眸熠熠:“你從沒有去過大遼的王都吧?” “母后雖威嚴,其實很疼愛王弟與我……” “我們遼人,不像你們漢人有那么多繁文縟節……” “到時候你打匹頭狼獻給她,她一定欽佩你是個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