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第二十四章 day 09 21:51 故事講完,久遠而沉痛的回憶聚作一潭黑水,吞沒了孤獨的敘述者,房間里空余一聲聲輕顫的呼吸。 他向賀致遠剖開了心扉,如同一只圓蚌面對尖銳的鷸喙張開了兩片殼,露出毫無防備的軟rou。這時尖喙若啄來,它連完好的尸首都留不下。 頌然相信賀致遠不會傷害他,卻仍是畏怯地瑟縮了一下。 “賀先生,賀先生……”他冷極了,鉆在被窩里磋磨冰涼的腳趾,不斷呼喚對方,迫切想要討得一些撫慰,“你還抱著我嗎?” 賀致遠忍不住紅了眼眶。 他撐著床沿坐起來,溫聲說:“我在,我抱著你呢,別怕?!?/br> 別怕,寶貝兒。 語氣是他這輩子都不曾有過的柔和。 這時候的頌然像極了一只受到驚嚇的小動物,兔子、鼴鼠或幼鹿。賀致遠不由想起一周前電話里的那次爭吵來,當時頌然與現在完全不一樣,劍拔弩張,言辭激烈,猶如一只脹開了渾身棘刺的怒河豚。 ——孩子、伴侶和家庭,是一個人最珍貴的東西,什么都比不上它! ——家庭不重要,你別生啊,繁衍那么低級,你別射??!跟我一樣做個單身漢,有大把時間讓你去追求事業! ——我管你想幾歲生孩子,布布生下來了,你就要擔起做父親的責任! 那天賀致遠是真生氣了,覺得頌然上一秒還笑嘻嘻的,下一秒立刻川劇變臉,暴怒得不可理喻。他想也沒想,草草涂了一張充滿偏見的面具,強硬地套到頌然身上:一個蜜糖里泡大的孩子,從小被父母寵壞,二十多歲還嬌縱自我地活著,以為全天下都該是一模一樣的蜜罐子,對他撫養布布的方式指手畫腳,容不得半點異見。 但事實是,頌然從來就沒有什么蜜罐子,甚至沒吃過一勺蜜。 那場所謂的爭執,僅僅是一個被拋棄過的孩子遇見了另一個境遇相似的孩子,想大聲喊醒電話那頭迷途的父親,讓他回頭瞧一眼,別再冷落了布布祈盼的心。情急之下,口不擇言,沒顧得上講求言辭妥帖。 這樣不值一提的過失,他怎么忍心斤斤計較,乃至拋出一套看似理性的家庭觀,站在高處,嘲諷頌然的“幼稚”與“粗魯”。 don’t judge me。 他曾這樣說。 但那個滿腹偏見、憑借一點片面信息就作出臆斷的人,恰是他自己。 賀致遠沒法不自責。 他知道,頌然是不幸落在鹽沼里的一株苗,根須被灼疼了、燒爛了,還是堅持向陽而生,最終長成了一棵樹,給周圍的草木以蔭蔽。 換成他,他一定做不到。 早晨七點,天邊的曦光漸次明亮起來,將臥室窗簾照得半薄半透。賀致遠披上睡袍,推門來到二樓露臺,一陣晨風裹著濕潤的橙子香吹過了頭發和臉頰。 后花園很寧靜,唯有幾聲錯落的鳥鳴。 隔著一堵藤花木頭圍墻,他聽到了隔壁家的動靜——微波爐與烤箱輪番叮當響,不銹鋼刀叉敲在瓷盤上,稚齡的孩子們正在嘰嘰喳喳鬧得歡。 “爸爸,藍莓醬又被喬伊拿走了!” “那艾瑞涂蛋黃醬吧?” “不,我不喜歡,我就要喬伊的藍莓醬!” “我也要!” 鄰居是一戶法國裔的五口之家,弟弟和meimei堅持己見,要拿回哥哥奪走的果醬。 “喬伊,你是個乖孩子,把果醬分給艾瑞和索菲?!备删毜哪赣H發了話,平息了孩子們之間微小的爭端,又問,“今天誰要吃煎蛋?舉手?!?/br> 餐廳立刻重歸熱鬧。 這對話很溫馨,是再普通不過的家庭日常,賀致遠聽著聽著,心中動容,腦海里忽然閃過了一個畫面。 清早起床,他和布布并排站在衛生間里洗臉刷牙,他對鏡剃須、潔面、打理發型,布布則鼓起小腮幫,握著小牙刷,左邊刷刷刷一分鐘,右邊刷刷刷一分鐘。須臾,父子倆清潔完畢,廚房那邊也傳來了食物香氣。他彎下腰,從后面推著布布的肩膀,一大一小前后腳奔向餐廳。頌然正好穿著格子圍裙出來,手中端著一只托盤,里頭是兩碗熱氣騰騰的鮮rou小餛飩。 布布飛快爬上高腳凳,抓起勺子,吸溜吸溜開吃。而他靜立原地,等候頌然走到面前,親手為他系上今天搭配襯衫的領帶,然后仰起頭,落下一個柔軟的吻。 “早安?!?/br> 頌然望著他,眼含笑意。 這雙眼睛真的很誘人,漆黑透亮,有皓夜的色澤,此刻映著一點曦光,也倒映出他的面容。最重要的是,這雙眼睛里再也找不出一點畏怯與孤苦,只有從長久的安穩生活里沉淀下來的幸福。 如果將自己的肩膀借給頌然依靠,能換得這樣的一個眼神,他為什么不去做呢? 家是拼圖,他與布布拼一半,頌然拼一半,銜接到一起,就是圓滿。 答案呼之欲出,躍然心間。 聯排屋頂上升起了半輪朝陽,天空開始顯出淡薄的霞紅色,西半球的白晝來臨了。 而東半球仍在長夜。 賀致遠閉目仰靠,后背抵著露臺墻壁,緩緩呼出了一口氣:“頌然,上周那次……是我冒犯了你的家庭觀。你說孩子、伴侶和家庭是一個人最珍貴的東西,當時我說了很多話反駁,現在我想明白了,我愿意認同你,真誠地認同?!?/br> 他以為這樣多少能讓頌然開心一些,沒想到回應他的是一段長久的沉寂。 “不要認同我,賀先生,起碼……不要因為我的故事才認同我?!?/br> 再度開口時,頌然的嗓子仍在發顫。 賀致遠問:“為什么?” 頌然頓了頓,艱難地說:“因為……連我都不知道它對不對?!?/br> “我聽說,人對求不得的東西是會有執念的,時間越久,執念就越病態。我從小沒有家,不管住哪里、做什么工作、交多少朋友,都覺得日子空空蕩蕩的,一個人飄著,沒有根。我太想要一個家了,想有個孩子被我照顧,有個男人來照顧我,哪怕這個孩子不是布布,這個男人也不是……不是……” 頌然猛地卡了殼,捂住嘴,欲蓋彌彰地咳嗽了兩下。 賀致遠無聲地笑了。 “……像我這樣,就算隨便扔給我一個孩子,我也沒法拒絕。賀先生,如果孩子、伴侶和家庭對我來說真的那么重要,我應該慎之又慎的,為什么會來者不拒呢?除非……除非我心里想要的根本就不是‘家’,只是一個空殼子,它叫做‘家’就行,至于家里住著什么人,我喜不喜歡,我一點也不在乎……” “你真的不在乎嗎?”賀致遠打斷他,沉聲問,“還是因為你第一次就遇到了對的,所以沒機會比較?” 這話猶如當頭棒喝,敲得頌然狠狠一怔:“我……” 賀致遠沒停頓,更進一步說:“頌然,你總愛把自己想得很糟糕,也習慣低估自己的善意。在我看來,每個人都有私心,你最想要的,對你來說當然是最重要的,這種心態再正常不過,遠遠稱不上病態?!?/br> 頌然遲疑地問:“是嗎?” “是?!?/br> 答案擲地有聲。 自我質疑是一場無解的死局,陷進去只能得到痛苦,賀致遠必須把頌然拽出來。不料頌然思維昏沉,剛跳出這個坑,捧著手機莫名其妙糾結了一陣子,轉眼又跳進了另一個坑:“那……你之前不認同,現在認同了,是因為你也改了主意,想要成家了嗎?” 賀致遠點頭:“是?!?/br> “所以,你準備和布布的mama復婚了?” “什,什么?” 賀致遠一頭霧水。 復婚? 他壓根就沒結過婚啊。 他足足五秒鐘沒反應過來,等意識到頌然理解錯了,想要否認,頌然已經朝錯誤的方向奔出了幾公里,逃避似地一股腦兒說了下去:“賀先生,我以前罵你不配當爸爸,你千萬別往心里去。我看得出來,你其實很愛布布,也是個好爸爸,只是要賺錢養家,工作忙起來偶爾顧不上他。等……等你復婚了,有布布的mama幫你照顧家里,情況會比現在好很多的……這樣想起來,復婚也,也是個好主意?!?/br> 賀致遠哭笑不得,見他還在自說自話地嘴硬,直接問:“你希望我‘復婚’嗎?” 頌然當即噎住了。 他心里酸楚,眼角越來越濕,五根修長的手指拼命凌虐著枕頭,手背青筋盡顯,恨不得將“賀先生要復婚”這六個字碾成粉末——他這是怎么了?不正常了嗎?他在乎的是布布小天使,又不是賀先生這個“大號附贈品”,現在賀先生要復婚了,他往死里難受個什么勁?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世界那么大,你愛干嘛干嘛,關我屁事。 頌然使勁別扭了半天,倔強的脾氣涌上來,忿忿道:“你問我干什么?我反對,你難道就不復婚了?” 賀致遠淡淡一笑:“說說看,我會考慮?!?/br> “呃……” 聽聞他會考慮,頌然剛硬起來的骨頭又軟了,覺得這個“大號附贈品”成熟體貼,還是值得挽留一下的。他絞盡腦汁想了想,選了一個迂回又合情理的角度,擇詞擇句,小心表達:“嗯,你要是復婚了,布布就有mama了,就輪不到我照顧他了。我有點舍不得布布,要不然這樣……你不復婚,我義務幫你照顧他,行不行?” 賀致遠冷著臉,似笑非笑地替他總結:“你想照顧布布,所以不希望我‘復婚’,是這樣嗎?” “是,是啊?!表炄痪o張起來,“這個理由充分嗎?” 賀致遠:“相當不充分?!?/br> “……” 頌然窘迫得滿臉通紅,一頭扎進枕頭縫,幾乎壓斷了鼻梁骨。他握緊手機,手腕繃直發力,打算把它一次性砸進外太空,這輩子再也不接賀致遠的電話。短暫的停頓后,他聽到賀致遠說:“我可以教你一個充分的理由?!?/br> 滾你丫的! 頌然用被子蒙住腦袋,作勢不聽,手卻偷偷地收了回來,到底沒舍得扔。 賀致遠笑道:“你想有個孩子照顧,還想有個男人照顧你,所以很簡單,你理想的夢中情人應該是一個帶孩子的單親爸爸,性向還不能太直。這種配置百年難遇,你好不容易撞見了一個,他又正巧挺喜歡你的。你說,放他去‘復婚’是不是太虧了?” 他又正巧挺喜歡你的…… 挺喜歡你的…… 喜歡…… 你…… 頌然一把掀開被子,翻身坐起,在黑暗中用力眨了眨眼睛。 燒糊的腦子好比一盤生銹的齒輪,鉸合緊密,卡進卡出,怎么推都轉不快。賀致遠一句話在耳邊回蕩了幾十遍,他愣是沒能理解個中含義。大約半分鐘后,一道驚雷照著天靈蓋劈下來,頌然周身的血液瞬間沸騰,匆忙拍亮臥室大燈,雙膝跪在床沿,攥著手機,磕磕巴巴地問:“賀,賀先生,你說這些……應該沒有別的意思吧?” 賀致遠愉悅地笑了笑:“確切地說,我只有‘別的意思’?!?/br> 頌然呆若木雞,舌頭打結,腦中放空一大片。 不可能啊。 賀先生主動向他告白——這條劇情線歪得都快沒邊了,他連做夢都不敢走的好嗎? 賀致遠拂了拂被風吹亂的頭發,笑著道:“頌然,別表現得那么驚訝。你有多想照顧布布,我就有多想照顧你。這是一個男人的私欲,自然而然出現了,很強烈,我沒法解釋原因,也控制不了,只能順應本心?!?/br> “可,可是……我們才認識不到十天,連面都沒見過??!” 頌然被喜悅的大浪拍在礁石上,暈得分不清天上地下,腦子里一團漿糊,怎么都覺得實在是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