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最初幾秒鐘他著實怔了怔,沒能將這八個字與頌然聯系起來,還翻回去確認了一遍封面。封面上的幼兒姓名清清楚楚,正是頌然。 病情描述很敷衍,潦草幾句話,算得上不負責任,大意是這個孩子對連續的數字極度敏感,無論聽見還是看見,都容易出現應激反應,會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順著數下去,誰也勸不住,直到體力耗竭昏迷為止。要是中途數錯了,還容易引發重度焦慮,情緒崩潰,經常一個人哭得渾身抽搐。 賀致遠專門注意了一下,強迫癥的確診日期與頌然進入福利院的日期只差幾天,這意味著頌然入院時,精神狀態已經很不穩定。 他記得這個大男孩笑起來的樣子,牙齒皓白,酒窩深陷,眼中永遠映著六點鐘晨曦般的光輝,不見一絲陰霾跡象。 與病歷中判若兩人。 賀致遠明白,病歷中記錄的是頌然的十七年前,看似與今完全割裂,可頌然的敏感、易怒與毫無來由的自卑,恰是那段童年經歷栽下的因果。 他找到了答案,還想追溯頌然成長的脈絡。 “頌然,我看到了病歷第一頁,上面說,你小時候得過強迫癥?!辟R致遠換了稍顯輕松的態度,安慰他,“強迫癥不是什么嚴重的病,很多人都有。我認識的一些朋友,有的喜歡收拾房間,有的走路愛踩格子,有的吃薯條一定要長短間隔著吃,大家都……” “我不一樣的,我和別人不一樣?!表炄怀雎暣驍嗨?,苦澀地笑了笑,極輕地說,“賀先生,你沒見過我犯病的樣子,很嚇人的,真的,不騙你?!?/br> 他望著漆黑無邊的天花板,手指懸空,指尖不自覺微微顫抖,在空中劃下了一個阿拉伯數字,然后飛快握緊了拳頭,死死扣住五指,掐進rou里,不許它再亂動。 不可以。 數不完的,你明知道數不完的。 隱隱又有大量失序的數字冒出來,浮現在腦海中,密密麻麻,像遷徙季節翻出海浪來的、鱗光閃爍的巨型魚群。它們囂張地列成一排,集體尖銳鳴叫,起初只是模糊的虛影,后來開始變得清晰,想要激起他忍耐已久的渴望。 想一個一個數過去,從一開始,數到無窮的盡頭,仿佛幼年的承諾還可以兌現,他等待了整整十七年的那個人,還在遙遠的某個地方,隨時準備回頭。 “賀先生,你不忙的話,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關于我,還有我的病,很短的?!?/br> 頌然伸出手,摸索到他送給布布的那只兔子玩偶,把它攬進了懷里。兔子胖墩墩的,毛發絨軟而暖和,淺栗色,可以用生褐添足量的水調出來,大面積刷繪,也可以用0號筆一根根細化。 色彩、形狀、溫度、質感……他喜歡所有感性的東西,因為與數字無關,所以安全。 他抱緊了兔子玩偶,直到那些侵入腦海的數字被這只守護神驅趕出去,才呢喃著說:“我一直想找人傾訴,可總也找不到。我身邊沒有親近的人,我想要有的,可就是沒有……十幾年了,忘不掉,也治不好,再不說的話,我會憋壞的……” 他慢慢地說著話,嗓音輕飄,不露淚意,卻像一層濛濛浮雨,令人揪心地疼。 賀致遠很想抱一抱他,給他一些除了言語之外的切實撫慰,只是相隔一萬公里,他無能為力,唯有寄托于聲音。 “你說吧,我聽著?!辟R致遠道,“就當我在你身邊,從后面抱著你?!?/br> “好?!?/br> 頌然點了點頭,雙臂在胸前交疊起來,撫上自己的肩膀,逐漸收緊,仿佛真的被人從身后擁抱一樣。 第二十三章 day 09 21:18 在六歲以前,頌然是有家的。 j省g市,南塢鄉下溪村,山腳半畝良田,村口一間瓦舍。 他的母親早逝,父親靠做農活維持生計,獨自將他拉扯大。興許是鰥夫孤獨的緣故,父親一直沉默寡言,眉宇總也舒展不開,但凡有了余錢就買煙買酒,酗得極兇,不愛搭理他,反之倒也不像村里其他父親那樣,動輒打罵孩子。 沖著這一點,頌然覺得父親是愛他的。 那會兒他懂事早,不像其他娃娃一樣喜歡惹事生非——要么光著腚追狗,要么光著腚被狗追。他向同村上小學的哥哥jiejie借來教材,不幫活的時候就坐在門檻上念,左手語文,右手數學,心想今后要好好讀書,賺錢孝順父親。 五歲那年,他已經能從一數到一百,再倒著數回一了。村里的老師夸他有天分,說將來學好了數學,他可以做會計、做出納,幫人管賬,比辛苦種田要來錢快。 頌然于是搬了一只小條凳去村里的小學蹭課,一筆一劃學著寫數字。 后來的某一天,他從鄰居嘴里聽到了一些閑言碎語,說父親打算離開下溪村,去繁華的省城打工,等過幾年攢夠了錢,好續一房媳婦。 他跑去向父親求證,父親抽了口大前門,緩緩吐出嗆人的煙霧來:“你媽走得早,我不能一輩子單著,總要找個人一起過?!?/br> 頌然問:“爸爸,你會帶我走嗎?” 父親沒說話,也沒看他,顧自盯著煙頭沉默良久,點了點頭。 頌然于是放下心來,繼而產生了一些傷感的念頭——他就要離開這座小村莊了,玩伴帶不走,賣豆腐的阿婆帶不走,雞鴨豬狗也帶不走。省城固然新奇,卻是一個令人畏懼的大世界,寬闊的馬路盤根錯節,不像小村莊里,一條土路就能串百家。他得緊緊跟在父親身后,免得走丟了。 臨行前,父親裝了整整兩蛇皮袋的家當,頌然有樣學樣,也疊好自己的衣服褲子塞進去。父親全給拿了出來,棄置一旁,說:“別帶了,到省城給你買新的?!?/br> 頌然信以為真,喜滋滋地挑了一套最好看的換上,把其余的衣服送給了小伙伴們。 六歲生日那天早上,他跟著父親第一次踏上了綠皮火車。 火車拉響了悠長的汽笛,鍋爐內蒸汽滾騰,機械軸帶動幾排鋼輪“咔嚓咔嚓”碾壓著鐵軌——頌然攥著手里的車票,來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 t市。 父親告訴他,這里就是省城,頌然沒有一點懷疑。 對初出茅廬的他來說,這兒有水泥馬路、火車站、樓房、商場和小轎車,有與鄉村不同的建筑粉塵味,路上行人穿著新奇古怪的衣服,當然是一座輝煌繁榮的“大城市”。 走出火車站,轉乘中巴車。他幫父親拖著沾滿灰塵的蛇皮袋,戰戰兢兢繞過旁人,找到了兩個空座。車輛開動起來,他枕臂趴在窗口,好奇地打量著沿途熙熙攘攘的人流,心想,從今天開始,我就要住在這兒了。 這里的房子每一棟都好高啊,是住兩層樓好呢,還是住三層樓好呢? 胡思亂想中,車子拖著一路逶迤的尾塵到了站,父親扛著蛇皮袋帶他下車,走過不長不短的一段路,來到一座大院前。 院門是老式的鐵柵欄,掛著褪了色的紅橫幅,旁邊的傳達室空蕩蕩的,沒有人在。 父親望著那條橫幅站了一會兒,把他領到西墻邊,告訴他,爸爸落了一件重要的行李在火車站,必須馬上回去拿。 頌然仰頭問:“要去多久呀?你什么時候回來?” 父親不自然地移開了目光,對他說:“你等在這里,從一開始往上數,數完了,爸爸就回來了?!?/br> “知道啦?!?/br> 這一點也不難。 頌然數數非???,總是沒一會兒就數完了,父親一個來回的時間,說不定夠他數好幾趟的。 他想幫忙把行李搬到院墻邊,好讓父親騰出雙手,來去方便,父親卻古怪地不肯松手,扛起那兩只沉甸甸的蛇皮袋,快步返回公交站,登上了最近的一趟車,在車尾揚起的滾滾煙塵中消失了。 頌然不知為什么有些心慌,趕緊坐下來,伸出十根手指頭,一根一根掰著數。 一、二、三、四、五……邊數邊安慰自己,沒事的,眨眼就數完了。 只要數完,爸爸就會回來了。 那時的頌然還不知道,數字是沒有盡頭的。 一百數得完,一千數得完,一萬一億也數得完,唯獨他在等的……永遠數不完。 他太想讓父親回來,所以數得越來越快,破百破千地往上累,快要超出六歲孩子所能承受的極限。 遠處的站臺上公交來了又去,時而經過一輛,時而又經過一輛。 每當有車進站,頌然就興奮地跳起來,伸長脖子踮起腳,眼巴巴盼著父親能從打開的車門里出來。但每一次,灰塵撲撲的人群里都不見父親的身影。更可怕的是,當公交車開走了,激動的情緒冷卻下來,他會突然忘記自己數到哪里。 數字太大,孩子的腦瓜太小,稍一分神,就散得影兒也揪不住。 忘記的次數多了,頌然變得越來越焦躁,又不甘心次次從頭數起。他慌亂得要命,跺著一雙小腳不知怎么辦才好,只能抓起有棱有角的石頭,努力往墻上涂劃記號。 天色漸晚,黃昏臨近。 末班車駛離了站臺,四周不再有來往的行人,空氣變得寂靜,也變得寒冷。頌然看不清墻上的記號了,他用凍僵的手指摸索墻面,想讓腦海里凌亂的數字沉淀下來,可這真的太難了。他越焦急,就越記不住,最后整個人像是傻了,懵頭懵腦地跌坐在墻角,凄厲地哭了出來。 怎么會數不完呢? 從前他明明數得那么好,每一次都能數完的,為什么這一次就數不完呢? 他一哭,大院里有了動靜。柵欄門緩緩打開,黑暗中一束強光打在他身上,刺得他淚水失控,山洪決堤般地往下涌。 福利院院長走近他,彎腰問過情況,要領他進去。 像頌然這樣被父母以各種借口遺棄在福利院的孩子她見得太多了,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刹还芩趺磩裾f,頌然就是扒著墻角死活不肯走,哭著喊他快要數完了,爸爸就要回來了。 院長看他脾氣犟,只好任他待在原處。 那天半夜,院長悄悄出來,將幾乎凍僵在墻根的孩子抱了回去。當時頌然還留有幾分破碎的意識,卻已經不再抵抗。他蜷在院長阿姨懷里,口中無聲地念著數字,guntang的淚水溢出眼角,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2001年2月24日,六歲生日的第二天,頌然被t市兒童福利院收養。 他的強迫癥也是從這一天開始發作的。 最初,他會趁看門大爺不注意,偷偷溜到福利院外面,蹲在西邊的墻角掰手指頭。后來被逮了回去,他就扒著大門的鐵柵欄,遙遙望著父親離開的那座公交站臺數數。再后來,他被嚴加看管,鎖進了小隔間??衫蠋熋看芜M去探望,他永遠是一個固定的姿勢——面對墻壁,手指不斷涂涂畫畫,魔怔似地寫著阿拉伯數字。 他沉浸在封閉的內心世界里,對外界毫無反應,除了數數,什么都不做。 一碗飯端到面前,他都要一粒一粒數著米吃。 當時的醫療觀念還很落后,像頌然這樣患有重度強迫癥的孩子,只有送去精神病院一條路。但就在大人們計劃這么做的時候,頌然奇跡般地在一夜間恢復了清醒。 仿佛冥冥之中感知到了危險。 他不再成天計數,漂亮的眼眸也明亮起來,似晨星閃耀。他微笑著面對每一個人,禮貌,懂事,格外惹人喜歡。 就這樣,頌然順利留在了福利院。 老師和護工們見他康復了,偶爾會善意地打趣,說頌然還沒上小學就能數五六萬,今后一定是個數學小天才。頌然乖巧地朝她們笑一笑,又搖搖頭,謙虛地說自己沒那么厲害。 這時候腦仁總會尖銳地痛起來,他必須低下頭,咬住牙根,用盡全身的力氣去忍耐。 八歲那年,頌然上了小學。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數學成了他成績最差的一門課。印在紙上的數字如同一場噩夢,他無法直面,連最簡單的四則運算也完不成,原本的數學天賦就此戛然而止,徹底荒廢。 但最讓他害怕的不是數學課,而是體育課。 因為上課之前,老師會要求大家站成一排報數。 嘹亮的報數聲一起,他就失控地陷入了恍惚,忍不住跟著數下去,仿佛父親將隨時出現在cao場的某個角落,身穿舊冬衣,肩扛蛇皮袋,笑著向他伸出手,要接他回家。他只有把指甲掐入掌心rou里,逼迫自己去想別的事情,才能擺脫欲望和幻覺的掌控。 十七年過去了,頌然的病癥反復發作,時而輕,時而重,一直不曾痊愈。 他與數學擦肩而過,沒能做成一個會計或出納,而是機緣巧合地成了一名插畫師。他千里迢迢回到了南塢鄉下溪村,父親不在那里,也從沒回去過。村莊早已翻天覆地換了模樣,左鄰右舍的老宅子一棟棟推倒重建,幼年的玩伴離開了,記憶中的老人們故去了,沒有誰還記得村口曾有一戶姓頌的人家。 今年頌然二十三歲,活得很清醒。 他明白父親不會再回頭,自己也早已離開了那個長久等待的地方。他應該找一個相知相愛的人,組建屬于自己的家庭。在這個家庭里,他將承擔起男人的責任,而不能躲在記憶中,繼續扮演一個被寵愛的孩子。 可未達成的執念就像附骨之疽,還牢牢藏在病癥里。 那個扛著蛇皮袋擠上公交車的疲憊身影,迄今仍未從他的視野中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