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沙發上的程書穎挺著八個月的大肚子接話,年前她和勘探局的新進職員結了婚, 轉眼孩子都快出世了,她和她老公的相識源于她爸程德忠的朋友介紹。 三年前譚稷明剛回來的那會兒,狀態特別不好。程書穎不以為然地靠近, 想著他不過經歷一場失戀而已,時間長了總會好起來,于是天天往他家跑,陪吃陪玩,可原本就不愛吃的他好像更不愛吃了,叫上朋友來家里聚會也總是嫌吵。 那時候的譚稷明雖然常跟家待著,卻形同丟了靈魂的軀殼,人還是從前的人,有些方面的個性卻似乎消失了。 程書穎一直迷戀他生活中的閑散玩味,羨慕他心不在焉之間總能把無味的事情變得別有風味,也青睞他待朋友隨意不恭卻因著扎實的辦事能力總讓人畏敬三分。 長久以來譚稷明一直以這樣的方式存在著,可自打他和項林珠分手以后,骨子里的那份輕淡隨意連同他的壞脾氣卻忽然之間消失了。他多年未改的浮躁氣息似乎在一夜之間逐漸沉淀,整個人老成穩重許多。 程書穎驚于他的變化,一心想幫助他回到從前,可還未來得及行動,所有的想法連同的多年的眷戀卻都敗于一場對話。 她還記得她決定徹底放手的那天是個黃昏,她剛從研究所回來,帶著從自己家拿的酒。 去時譚稷明跟陽臺坐著,正看著院里的貓賴在草叢曬太陽。 她往馬蹄腳的白色烤漆圓桌上放下酒,又進屋去拿出兩個杯子,再出來時替倆人都續上酒。 “每天跟家待著有什么意思,白楊在廊坊開了家溫泉會館,過兩天開業,水質不錯,咱到時候去玩玩吧?!?/br> 他抿了口酒道:“出息了,還知道投資?!?/br> “可不?!彼f,“他那仨哥哥變著方兒欺負他,老爺子躺病床上也快不行了,他能不出息么。我聽說,他搞這個還是你給指的路?” “丫想弄一五星級,被我訓了一頓,還跟地上爬呢就想著跑了,那不等著摔跟頭么,他倒聽勸,自己去考察好了才從頭開始?!?/br> “所以么,人開張肯定得請你去?!?/br> “我不去,你去玩吧,別老跟這兒守著我?!?/br> 她說:“你不去我也不去?!?/br> 他晃了晃杯里的酒:“我倆認識這么多年,你什么心思我一直明白??赡銖牟稽c破我也裝糊涂,但不能老這樣,我們都老大不小的人了,我不能總耽誤你,以后有了好機會你得抓住,別往我這兒浪費時間?!?/br> 她頓了頓:“是因為她嗎?” 譚稷明也頓了頓,淡淡道:“并不是因為誰,我對你從來就沒那心思。我們倆家關系不錯,犯不著因為這事兒鬧膈應,該說的話我得和你說明白,你自己好好兒想想,我倆不往這道兒上走指不定能做一輩子朋友,可要走了吧我不得勁你也不痛快,最后落得大家都尷尬,抬頭不見低頭見 的,何必呢?!?/br> 她看著草叢里的花,默了默道:“你倒看得明白?!?/br> 他還看著那只曬太陽的貓,半晌才回她一句:“也該看明白了?!?/br> 認識譚稷明以來,程書穎從未和他這么正兒八經談過事情,只除了兩回,一回是為項林珠上學的事兒,另一回就是現在,趕巧發生在他和項林珠分手之后…… 因著認真對待,他這些話雖不近人情卻合乎情理。 對付從前吊兒郎當的譚稷明,她或許還能撿個縫兒把話推回去,可面對正經八百到近乎滴水不漏的譚稷明,她反而沒有什么招能應付。 那之后就漸漸學著看開了,人一點兒機會不給,她也不是懵懂青春少女,總有現實在催促。 面對周遭殘酷的際遇,加上社會各個方面沖擊的壓力和忙碌冰冷的現實,大家都被錯綜紛雜的生活搞得團團轉,又有幾個人能顧及曾經發誓永遠不變的少女情懷。 時間在推移,事物在變化,這是誰也抵抗不了的自然規律。 兩年后應勢變化終獲愛情的程書穎見不得譚稷明總是郁郁寡歡的孤身一人,也架不住何曉穗逢人就讓給她兒子介紹對象的央求,于是在一個合適的時機把胡佳慧介紹給了他。 胡佳慧出身干部家庭,母親是機關單位副主任,父親是國企一把手,她從小受的教養頗為傳統,默守陳規的長大卻也不乏生活情趣,閑時喜歡擺弄藝術品,擅用小女兒情懷把環境搞的很有氛圍。 好比剛才來譚家時帶給何曉穗的葉脈干花,她很是費了些功夫才弄出個成品。 何曉穗喜形于色:“明明是你過生日,卻給我送來禮物?!闭f著又看著譚稷明,“欠人佳慧的人情,你可替我還了啊?!?/br> 白楊嘴不把風:“還什么還,遲早一家人,講究這么多干什么?!?/br> 張祈雨反手就是一掌:“就你話多,沒看人佳慧都不好意思了么?!?/br> 白楊叫喚:“我說的有錯么?” 程書穎揮著手安慰他:“沒錯沒錯,你小點兒聲大家也能聽見,咋呼什么?!?/br> 譚稷明一直沒說話,走去沙發坐下,那模樣似有些疲累。 胡佳慧一身素色連衣裙外套著件米色開衫,她臉上化著淡妝,身材瘦長,圓圓的眼睛像兩顆剔透葡萄,說話間總凝視著人,閃現不問塵世的純凈。 大家這么調侃,她也不太好意思,站在那兒靦腆的笑。 何曉穗去廚房張羅開飯,幾個姑娘圍在一塊兒聊天,白楊挨譚稷明坐著。 他看了看他:“你破產了么,這臉色都快趕上豬肝了?!?/br> 譚稷明不想和他貧,懶懶靠著沙發閉著眼睛養神,沒有理他。 白楊又問:“不是碰上事兒了吧?” “沒事兒?!?/br> 反正情緒不怎么高,但大伙兒也漸漸習慣了,他這幾年沒幾個情緒高的時候,一直維持這死死不了,活活不好的樣子,跟一霜打的茄子似的。 好在吃飯時他還知道說些體己話,敬何曉穗一杯,又敬大伙兒一杯,末了還單獨祝胡佳慧生日快樂。 幾人熱鬧著吃完飯吹完蠟燭后時間也不早了,白楊和張祈雨準備回家,胡佳慧也準備回家。 譚稷明卻說:“車扔這兒吧,有時間再來取,我送你回去?!?/br> 何曉穗道:“讓他送吧,佳慧你工作一天也累了,回去的路上正好打個盹兒?!?/br> 于是四人相繼走出去。 何曉穗看著他們的背影感嘆:“真好?!?/br> 程書穎也高興:“可不是,佳慧也是個可人兒,特會來事兒,送他的一些小玩意兒既體面又花心思,我從來都做不來那些。前不久她去藝術展淘來一只麋鹿擺件,譚稷明還挺喜歡的,擱車里放著呢,倆人一來一往的,我看他倆最近好像走得更近了?!?/br> “這事兒還得謝謝你?!焙螘运朊亩瞧?,“真羨慕你媽,這就當人姥姥了?!?/br> 程書穎說:“這事兒說快也快,指不定明年您也就當人奶奶啦?!?/br> 何曉穗聞言,高興地合不攏嘴。 再看驅車離開的兩撥人,先說白楊和張祈雨。 白楊開著車,張祈雨在一旁道:“這個佳慧是挺不錯的,但就是太不錯了,反而讓人不得勁,沒什么意思?!?/br> 白楊笑:“又不是你娶老婆,人老譚喜歡不就行了,你在這兒不得勁什么?!?/br> 張祈雨自胸腔發出真摯的冷哼:“你哪只眼睛看出來老譚喜歡他?當年的‘遠房親戚’你還記得?那才叫喜歡好嗎?!?/br> “喜歡頂個屁用?!卑讞钫f,“人走茶涼,再深的感情過去就是過去,繼續生活才是緊要的,人老譚門兒清,等著吧,就這一兩年這倆準結婚?!?/br> 張祈雨抱不平:“你們男人是不是都這么薄情,不怎么喜歡也能娶進家門當老婆?!?/br> “你以為呢,過日子而已,只要不反感都能處出感情來,回頭再有了孩子,感情只增不減?!卑讞畹?,“別動不動就說男人怎么怎么著,女人不也一樣么,圖人錢、圖穩定的生活、圖人老實可靠,這不都跟喜歡不沾邊兒么,照樣結婚,一過就是幾十年?!闭f著還拖著怪調唱起來,“人非圣賢哪……” 再說譚稷明和胡佳慧。 汽車行駛在寬闊的馬路上,路標反射燈光顯示出明亮的圖案,道路兩旁的植物在汽車的呼嘯聲中一閃而過,因著黑暗,車速又極快,像極了未來得及展露面貌的鬼魅。 車廂內的倆人都保持著沉默,譚稷明把著方向盤轉彎時不經意瞄到儀表臺上的紙袋。 這才想起來。 開口道:“瞧我這記性,給你買了禮物,下車時忘拿了?!彼f著,朝那紙袋努努下巴,“打開看看吧,送你的?!?/br> 胡佳慧溫柔的笑著拎過紙袋,卻見那淺色封皮上沾著鮮紅血跡。 他又補充:“取貨時發生點兒小意外,不過東西沒事兒,包好了才放進去,一點兒不影響?!?/br> 胡佳慧一邊拆禮物一邊問他:“發生什么小意外,都流血了,這是你的血嗎?” “不是?!?/br> 他說。 她已將那包裝拆開,只見藍植絨包裹的心形小盒里放著一對鑲鉆耳釘,極簡的樣式,低調卻又十分閃亮。 “昨兒抽空去店里訂的,一眼就看中了,覺得很符合你的氣質,喜歡嗎?” 胡佳慧拿在手里仔細瞧了瞧,再抬頭時忽閃著眸子看著他:“謝謝你,我很喜歡?!?/br> “喜歡就好?!?/br> 她也懂得回饋別人的心思,于是捧著那份禮物問譚稷明:“明天我去你們公司附近出公差,中午有時間嗎,一起吃個飯?!?/br> 譚稷明點頭:“到了給我打電話?!?/br> ☆、69 項林珠晚上沒吃東西, 她穿著單衣站在窗前看南大街的車水馬龍, 街對面是市高級法院。車速呼嘯著風聲,加上此起彼伏的鳴笛, 這個城市顯得格外熱鬧。她很久沒有感受過這種嘈雜卻十分有人味兒的氣氛,久別重逢慣有的環境,總會彰顯獨特的熱情。 這夜她依然沒能睡著, 隔天一早拿著研究所的文件又去了譚氏, 卻并非死纏爛打,而是按照流程去了譚氏項目處。 那項目經理前不久剛接了一大活兒,受到公司領導高度表揚, 他正處事業上升期,因此干勁十足。 他坐在文件堆積成山的辦公桌后,正仔細閱讀項林珠遞給他的項目計劃書。 “你們這個意破譯對蝦白斑桿狀病毒基因組密碼,是怎么回事?” 項林珠穿著掐腰小西裝, 十指細白指甲干凈,正襟危坐面對項目經理。 “這是一種類桿狀雙鏈環狀dna病毒,wsbv會寄生很多甲殼類動物, 它們的大部分組織都會被感染。這么和你說吧,感染這種病毒的對蝦, 只一禮拜的死亡率就可高達百分之九十至一百,而我們的研究就是為了破譯其基因組密碼, 解除病毒,提高它們的存活率?!?/br> “聽起來是個不錯的研究,可是對我們來說利潤不大, 前期你們的人已經來過好幾回,我也往上遞過提案,但都被否決了,你怎么還來?” “要是被拒絕過就不敢再來,我們還能開展什么項目,就像經理您接案子一樣,碰上好的絕不會因為一兩次拒絕就打退堂鼓?!?/br> 西裝革履的經理點點頭:“可據我所知,你們這個項目前期已經有贊助投資,好像也投了好幾年了,但一點兒成果沒有,既然看不到結果,我們又怎敢貿然接手?” 她道:“搞研究和做生意不太一樣,但帶來的良性結果卻是一勞永逸的?!闭f著,往他手邊的不銹鋼掛杯茶匙指了指,“它的設計者,每年只憑外觀設計專利,就能盈利百萬,有人買就賺,沒人買也不陪。我們的研究也是如此,成功了可給海產養殖戶帶來巨大效益,你們譚氏在出成果的前夕就可大量投資這個產業,只賺不賠。如果不成功,就當公益贊助國家科研事業,對譚氏這種大企業來說,是個加固名譽的好機會,這種一本萬利的生意你們譚氏怎么能錯過?” 那經理聽她這番言辭,頗有動容。 “先前你們的人過來,只是翻來覆去一句話,科研事業高于一切,搞的好像我們如果不投資就很低級一樣,怪讓人反感。你和那些搞學術的頑固派不太一樣,都快把我說服了?!?/br> 項林珠彎彎嘴角露出個笑:“頑固派其實是我們所里的王牌,正因著他們對科研事業的崇拜和敬仰,才會腳踏實地的做出成果來,往這樣的人身上投資,你們應該更放心才是?!?/br> 項目經理抿著嘴聳了聳肩:“看來真有必要好好研究研究你們的項目?!彼酒饋砗退帐?,“項目書我留下了,不管以后能不能合作,認識你這樣的人才是我公司的榮幸,你大老遠帶著項目來一趟北京不容易,我代表公司中午請你吃頓飯吧?!?/br> 她點了點頭,轉念道:“我聽說譚氏的飯就很不錯,能帶我嘗一嘗嗎?” “那是職工餐廳,您是客戶,怎么著也得請你去外面吃吧?!?/br> “一頓飯而已,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情誼?!?/br> “好吧?!蹦侨它c頭:“不過我們公司的飯確實不錯,老板都經常在這兒吃?!?/br> 項林珠沒出聲,她本來就是沖著老板來的。以譚稷明對待工作的勁頭,不跟這兒吃才叫不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