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殿試只一日便結束了。三日后,殿試結果填榜,皇帝于太和殿宣布殿試結果。 結果是…… 袁長卿得了個第三,探花! 這一回,又叫珊娘意外了…… 后來她才知道,袁長卿的這個探花得來極是不易。 按照慣例,讀卷官呈上今科貢士的前十名以供御覽,再由老皇帝定奪前三名。 歷來所謂點狀元,其實不過是從皇帝手里過一過程序而已,偏老皇帝展開奏折,頭一眼就看到了排在前面的袁長卿的名字。老皇帝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想都沒想,便將奏折往地上一扔,只說袁長卿這等不孝不悌之人竟也在榜,竟果然如袁長卿所料的那樣,預備將他一擼到底,甚至革去功名——卻原來,袁家老太太在袁長卿夫婦那里吃了那么多的悶虧后,便進宮去找宮里的貴妃娘娘哭訴了一番。貴妃娘娘正好也才剛剛知道,她在江陰的人馬幾乎全是折在這不聲不響的袁大手里的。于是兩恨并一恨,貴妃娘娘便在老皇帝耳旁狠吹了一陣枕邊軟風。 若是換作別的主考官,不定袁長卿的功名真就不保了,偏這一任主考官是個有名的“強項令”,直著脖子和老皇帝一陣爭辯,從袁長卿的“不孝不悌之罪”扯到最近坊間的傳聞,又從坊間傳聞扯到袁家孟氏的不慈,再從孟氏的不慈扯到孟家的教女無方,就差直指后宮的貴妃娘娘也一樣品性不良了……若是別人,不定老皇帝就要下令砍人了,偏洪大人除了是兩朝元老外,還曾做過老皇帝的帝師。老皇帝打小就怕這老師,且他原就不是個有魄力的,于是詞窮之下,竟拂袖而去。 皇帝這一任性,頓時驚動了宮里的老太后。太后沉著臉把任性的皇帝押回殿上重新理事后,順勢就在一旁坐了下來。 皇帝沒辦法了,只說要將袁長卿的名字從前十里抹去,倒沒再提除去功名的話了。 洪大人聽了,頓時又跟皇帝理論起來——怎么說袁長卿都是今科的會元,堂堂一個會元竟沒能被點進前十,且不說他的殿試文章還寫得一片花團錦簇,說出去,只怕要被人說他們這些考官眼神兒不濟了! 兩邊正吵著,太后發了話。 一般來說,太后都很顧著自己這個沒出息兒子的臉面的,可如今見他越來越不像話,太后怕他把大周的江山給折騰沒了,便笑瞇瞇地道:“你們說的是袁老令公家的那個孩子嗎?那孩子倒生得實是俊俏,看著就是個探花郎的胚子?!?/br> 正因著太后的這句話,袁長卿的排名才得以叫珊娘意外了一下。 只是,明明可以靠才學的,偏因顏值才得了個探花郎,珊娘想想都替袁長卿委屈得慌。 第146章 ·瓊林宴 皇帝之所以要打壓袁長卿,不僅僅是因為聽了后宮里吹來的耳邊風,也因為皇帝知道,袁長卿如今正為太子所用。昌元帝自己無能,卻很是忌憚著他那個受先帝看重的能干兒子,因此,便是沒有后宮,他也不會去扶植袁長卿的。 只是,皇帝沒想到的是,那洪大人竟梗著脖子跟他倔了起來。他一時氣極任性退朝,不想又把太后給引了來……雖然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昌元帝不待見太子,但他卻不敢當著他親娘的面表露出自己的半點心思,只好就著太后的坡下了驢,違心地點了袁長卿做探花。 至于狀元,因為被袁長卿的事鬧得頭痛,皇帝就有點破罐子破摔地隨手點了那個名字排在袁長卿后面的人。 皇帝的想法有點小幼稚,覺得點了排在袁長卿之后的人做狀元,對于袁長卿來說也是一種羞辱。他卻是不知道,他這無心一點,竟點了個比袁長卿這多少帶著點自我功利的“太子黨”,更加純粹、更加鐵桿的“太子黨”——林如亭。 林如亭是林二先生的長子,幼年時一直隨父親在京城讀書。袁長卿拜在林二先生門下后,他因著袁長卿的關系而認識了太子。比起袁長卿和周崇,林如亭和太子的年紀更為接近,因此二人相交也更為契合。便是后來家里安排林如亭回梅山書院讀書,他和太子之間的書信往來也從不曾斷過。而也正是因為他常年不在京城,京里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更少有人知道他和太子之間的交情。 雖然珊娘覺得他只得個探花有點委屈,袁長卿自個兒倒是挺滿意這個名次的。之前他就算計著,皇帝把他一擼到底的可能性不大,最壞的結果便是被刷到三甲去,如今能得個探花,對于他來說已經是個意外之喜了。 而且,比起萬眾矚目的狀元郎,袁長卿倒覺得這第三名的探花正正好,不高不低,可以給他帶來他想要的仕途名聲,卻也不至于叫他在人前太過于顯眼——袁長卿對自己一向有著很清醒的認識,他知道自己精于謀算,擅長背后策劃,卻并不擅長面對人群,而林如亭則正好跟他相反,溫文儒雅的他八面玲瓏,幾乎沒有他搞不定的人。甚至是昌元帝。 金殿傳臚的第二天,便是萬眾矚目的瓊林宴了,所有的新科進士們都去了宮里領宴——當然,這“瓊林宴”只是民間俗稱,于官府的說法,則叫“恩榮宴”。 那袁長卿是探花,第三名,按規矩自然是要坐在上首第三席的,離昌元帝和陪宴的太子、四皇子五皇子都很近。 昌元帝在袁長卿的身上吃了個悶虧,對他自是沒個好臉色,可今兒這是“恩榮宴”,體現著皇家的恩寵,他再怎么是個糊涂皇帝,這點分寸還是有的,倒不好當眾給袁長卿難看,便扭過頭去,一味只和他欽點的狀元郎林如亭說著話。說話間,問及到狀元郎林如亭的身世來歷時,皇帝忽地不吱聲兒了。 卻原來,在皇帝心里,林如亭的父親林二先生可一點兒都不比袁長卿更討人歡喜。林二先生雖然從未入過仕,卻因他才學出眾而被世人公認為是大儒。這位大儒和大周其他的大儒一樣,都有個愛“指點江山激昂”文字的毛病。偏當今這位又不是個賢明的君主,可以讓人置喙之處簡直不勝枚舉?;实勰抢锩孔鲆患e事,林二先生就和其他大儒們一唱一和地撰寫文章抨擊時政,屢屢叫皇帝失了顏面,偏又拿他無可奈何——那杏林書院雖是皇家書院,當年世祖皇帝卻有遺命,禁止皇家插手書院事務,且還特特在書院門前勒石為記。叫他想找著借口把林二先生踢出京城都不成。 所以說,這位昌元帝真是個無能之人,他惱林二先生多年都一直無計可施,誰知那才剛剛成年的四皇子只用了三年的時間,就替他辦到了幾十年沒能辦到的事。四皇子用滲透的方式,漸漸掌控了近百年來一直保持著獨立姿態的杏林書院后,便揣摩著圣意,將林二先生排擠出了杏林書院。只是,杏林書院能以獨立姿態在京城屹立百年,卻也不是誰說拿下就能拿下的。都說“文人氣節”,文人雖然提不動刀,拿不穩槍,卻是全天上下最不容易低頭服軟之人。四皇子可以得勢一時,終究難以囂張一世,不過才兩年時間,書院里的先生和學子們便在太子暗地里的相助下,把四皇子的勢力驅逐了出去。于是,兩年后,林二先生帶著他那本尚未完成的《地輿志》,重又入了杏林書院執教…… 雖說皇帝還不知道眼前這位談吐文雅的青年是他所忌憚的太子的鐵桿黨徒,但只沖著他是林二先生的兒子,皇帝就后悔得恨不能立時收回他的金口玉言。 而林如亭看著和袁長卿似是截然相反的兩種人,其實就心眼兒來說,他一點兒都不比袁長卿差。且他打小就幫著祖父伯父管著書院里那些調皮搗蛋的小子們,最是擅于揣摩人心,見昌元帝突然改了態度,他便知道,十有八九是為了他的父親。他只作不知情的模樣,處處順著昌元帝的意思說著模棱兩可的話,偏那話又叫人聽了極舒服,等瓊林宴上酒過三巡時,昌元帝早忘了林如亭是林仲海之子了,直覺得自己那神來一筆,果然給大周挑了個棟梁之材。于是,當場下令,叫林如亭入內書房行走。 而,和得了皇帝青眼的狀元郎相比,袁長卿這個探花郎則立時就成了一道背影——也是,雖然皇帝受他親娘的挾制,不得不違心給了袁大一個他不想給的出身,可怎么說人家都是頂級大boss,便是明著不好把袁長卿怎樣,暗地底給他穿個小鞋什么的,簡直不要太容易喲! 于是,雖然袁大探花和狀元榜眼一樣,依慣例被皇帝賜予進士及第的出身,且也被授予了翰林編修之職,可同樣是入翰林院,林如亭一入仕途就能出入皇帝的書房,袁長卿卻得了個修書的差事——不是修史書的那種修書,而是修補藏書的那種真正的修書! 以后世的話來說,其實他就是個圖書管理員……當然,這是瓊林宴過后,袁長卿要面臨的現實。此時則還在瓊林宴上。 袁長卿的座位靠著皇帝,叫昌元帝一抬眼就能看到他。一看到他,就叫昌元帝想起前兩天的憋屈來,于是越看他心里火越大,偏還當眾發作不得,便想著主意刁難起袁長卿來。對他皮笑rou不笑道:“難怪連太后都說愛卿天生是個探花郎的胚子。這相貌,便是在唐朝,也妥妥的是個‘探花使’。如今正是春光最好之時,加上卿這等人品相貌,倒叫朕來了興致,索性就委你做個‘探花使’,去御花園里挑一朵天下最美的花來。你若找到了,朕自然有賞,若找不到,或者找來的花不是天下最美的花,可別怪朕罰你?!?/br> 昌元帝點狀元那天發生的事,外人自是不知內情,宴上新晉的進士們聽皇帝這么說,都只當皇帝是突然來了興致,便紛紛起身拍著馬屁,附和說這個點子雅致,倒逗得昌元帝一陣開心——他們哪里知道昌元帝這是在給袁長卿挖坑,只當便是罰,也不過是罰酒罰詩罰文章而已,哪里知道袁長卿所面臨的危險。 他們不知道,太子、四皇子,還有五皇子卻是早知道袁長卿這探花郎是怎么來的。于是,三雙或擔憂或幸災樂禍的眼,全都看向袁長卿。 只見袁長卿從容起身,也不找借口推辭,只向著皇帝道了聲“領旨”,轉身便出了大殿。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門外,四皇子回頭對皇帝笑道:“父皇休要說我挑剔,所謂眾口難調,他覺得美的,我可未必就覺得美?!?/br> 那些原正笑著的新晉進士們聽了,頓時愣了愣,心頭忽地有種不好的感覺,便悄悄看向上首的昌元帝。 昌元帝笑道:“找不到也沒什么,不過是受罰而已?!?/br> ——果然,純粹就是想找理由罰一罰袁長卿的。那些機靈的人立時聽明白了昌元帝的話外音,心里頓時調整了對袁長卿的態度。 而在昌元帝和眾人都沒注意到的地方,林如亭則和太子飛快地交換了個眼色,二人臉色不禁一陣凝重。 五皇子原就和袁長卿交好,此時更是湊到太子耳旁低聲道:“要不要我偷偷去趟慈寧宮?”上一次皇帝鬧脾氣時,就是太子暗地里派人去通知太后的。 太子搖搖頭?;实鄞虻氖裁粗饕?,他大概也能猜得到。這樣的場合里,且袁長卿不曾有任何的過錯,便是他找來的花不合昌元帝的要求,皇帝也不可能因此就傷及他的性命,或者罷了他的前程——若真那樣,此時列席兩邊陪宴的各部大臣們也會上來勸阻。這樣一來,袁長卿倒很容易就能脫身了——太子擔心的倒是,皇帝只是想要借此由頭來羞辱袁長卿一通。 上一次他之所以能請動太后,是因為那是國事。這一次,若皇帝只是想要羞辱一個才剛剛踏上仕途的臣子,別說太后,便是列席兩邊的大臣們,大概都不會站出來替袁長卿說一句話。最多在事后給皇帝上兩道折子,指責一下皇帝的荒唐,也就算是給新科探花一個交待了。 袁長卿在宮里面臨困境時,珊娘則正和她的父母一同在林二先生家里作著客。 這一科,竟是再沒有人比林二先生更為風光得意了。他的至親子侄,包括親傳弟子,三人下場,三人全都高中,且不說其中還有一個狀元一個探花郎,便是因為毛躁而于殿試時略有失手的林如軒,也是會試第六殿試第十三的好成績。一時間,林二先生高興得幾乎無可無不可了。 也因此,便是林如亭袁長卿等人仍在宮里領著宴,林二先生依舊命家人擺起了酒宴,請著書院同僚和京城里常與他詩文應對的那些文壇巨匠、名師大儒們,一同過來吃酒慶賀。 而作為探花郎的岳父,五老爺也想請客來著,一來他才到京里,就那么幾個老友,還全叫林仲海給請了去;二則,是他打賭輸于林仲海了,只得把這頭一天的宴客讓于了林二先生——他和林二先生賭著袁長卿的名次,林二先生心里多少知道一點朝局的,故而猜著袁長卿定然不可能是狀元,五老爺卻并不關心政治,對朝局更可謂一無所知,只盲目地信任著袁長卿的才學,非說他是狀元之才…… 男人們在外院談古論今,一個個于酒酣耳熱之際恨不能立時一展自己那“治國平天下”的手段;女眷們于內宅,則更樂意探討些“修身齊家”的本事。 二夫人便問著珊娘:“大郎得中,袁家那邊可有什么消息?” 珊娘搖搖頭,笑道:“昨兒花叔也往那邊府里報了信的,那邊只說老太太和四夫人染了時癥病倒了,都沒見花叔?!?/br> “那你呢?”五太太擔心道,“四夫人那里倒罷了,老太太那里,怕是你要去侍疾吧?” 珊娘倒想裝個樣子的,袁長卿卻直接把她攔了回來,只叫花mama過去看了一趟,且還告訴那邊府里的人說,珊娘身子也有不適,怕把病氣過給那兩個已經病倒的人,只好遣了花mama來代為看望…… 這里正說著話,外面傳來一陣喧嘩。二夫人抬頭看看天色,站起來笑道:“定然是他們回來了!” 二夫人還真說對了,還真是袁長卿他們回來了。三人只進來內院行了個禮,便叫外面的那些名師大儒們給拉走了。那林如稚原就是個活潑的,此時更是對那瓊林宴好奇得不行,便硬是拉了珊娘背著人跑到前廳的后窗下,聽著林如軒像說書般,繪聲繪色地說著瓊林宴上的事。 她們到時,林如軒正說著袁長卿這個探花郎的來歷。 雖說他這探花來得如同兒戲一般,可宮里放出的消息卻是另一個模樣的。宮里只說,那前三名的文章都一樣好,叫皇帝一時犯了難,跟太后說起此事時,太后只認得三人里的袁長卿,便說他長得最好,是探花郎的胚子……不管事實真相如何,市井百姓倒是挺喜歡這個說法的,甚至一時傳為佳話。 眾人正議論著,林如軒那里又繪聲繪色地說起昌元帝委袁長卿為“探花使”,叫他去御花園里挑選一朵天下最美的花的事來。 “你們再猜不著,袁大,不,探花郎他找來的是什么花……” 話說,當年世祖皇帝曾效仿唐太宗,在御花園的一角也建了個凌煙閣,里面掛著當初為創立大周基業立下汗馬功勞的一批文臣武將的畫像。那閣前有一株世祖皇帝親手栽種的木棉。當年世祖皇帝曾說過,那紅紅的木棉花里藏著先人為后人所流的血,所以是這世間最美的花…… 所以,袁長卿帶回去的,便是這株木棉樹上的花。 回家的馬車上,見珊娘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袁長卿便逗著她道:“其實我認為,天下最美的花在我家里?!?/br> 珊娘怔了怔,忽地拿手指頭捅了他一下,睇著他道:“人前你倒也這樣油嘴滑舌一次??!” 袁長卿笑著抓住她的手指,道:“真的,我真覺得我們家那株月季花是天下最美的花。你種的,我給除的蟲,開的花豈能不美?” 珊娘這才意識到,他又在捉弄她了,于是撲過去又動起手來。 袁長卿悶聲一笑,對她道:“這樣多好,不愁眉苦臉了?!庇值?,“你別替我擔心,我好著呢,他們最好是能把我選官選到外地去,我就帶著你,還有老爺太太,我們一路游山玩水地過去,正好也看看這美好的春色?!?/br> 可惜的是,天不從人愿,袁長卿并沒有能夠如他所希望的那樣被人踢出京城,而是被人塞進了翰林院,做了個一個月里都沒一本書可修的修書匠…… 不過對于袁長卿來說,這樣的安排倒正好便利了他。之前他就答應了太子,要替他擔下一攤子事的,若是他如林如亭那樣受著重用,就只能一個人當兩個人使著了。如今他得的是個閑差,且上司還是太子那一系的,他簡直可以說是愛去不去,工作之余,竟叫他得了許多的空閑,整天帶著珊娘城里城外的溜達。 第147章 ·光宗耀祖 自古以來大周這片土地上便有那“光宗耀祖”一說,袁長卿中了探花,自是要把這個喜訊告訴祖先一聲兒的,偏他們兩口子只是從袁府里搬出來住而已,名義上跟四老爺一家并未分家,所以,他們還需得回袁府去祭祖。 而金殿傳臚后,袁老太太得知袁長卿高中探花,險些沒把自己憋出個好歹來。偏珊娘這時候派人來報喜,她一時氣惱,便對外稱了病,干脆連人都沒見。第二天,老太太想著他們倆口子如今已是不同往夕,應該更要珍惜名聲才是,便是惺惺作態,怕也要來探病的。卻不想那二位,一個說要去宮里赴瓊林宴,一個干脆也學著她稱起了病,只派了個花mama過來探病,把老太太氣得也沒見人就把人打發了。第三天,她原還想著若是今兒再看不到人,她要怎么把探花郎夫婦這不孝名聲傳出去,不想袁氏族里幾個德高望重的老頭老太太們先登了門。 幾人一遞一聲兒地奉承著老太太,直說袁長卿這個探花,有一半該歸功于老太太的教養,又夸她待袁長卿如己出,還說她深明大義,知道家里人多事亂會影響到袁長卿的科舉,竟不顧別人的閑言碎語,同意叫他們倆口子搬出去清靜讀書,這才有了袁長卿如此好的成績……如此這般,不要錢的好話說了一籮筐。最后,幾人才吭吭哧哧說了今日的來意。 卻原來,如之前所有的朝代一樣,大周建國初期,是武貴文賤,隨著世間承平日久,朝廷上漸漸又變成了文貴武賤。加上漠洛河一役,叫袁家軍精銳盡喪,如今袁家各房雖說都有子侄在朝為官,卻是除了四老爺算得是個高官外,其他或在基層,或在地方,且還都是任著武職,家里子侄中少有從文的。因此,當得知袁長卿高中后,平??偖斔莻€隱形人的族人們才仿佛突然看到了他的存在一般,開始拐著彎地勸說老太太趕緊把他接回來。 “……如今他已經考完了,自是再沒那個必要住在外頭。再說,他們小倆口年紀輕輕的,又懂得什么生活,不過是被下人們糊弄著罷了,總要老太君幫著坐鎮才行?!?/br> 老太太跟這些人打了一輩子的交道,豈能不知道這些人心里的小算盤。說起來,人都有趨利之心,之前袁長卿在家族里跟個隱形人一般,除了因他自己的沉悶個性使然外,其實也因為這些親戚們看著他不過是個孤兒,遠沒有四老爺有利用價值而已。如今他這一登科,才叫族人發現,原來袁長卿身上還有他們所不知道的利用價值,所以才跑來暗示著老太太和袁長卿和解。 至于說老太太和四老爺所擔心的,袁長卿翅膀長硬后會不會把爵位奪回去,族人才不關心呢,反正這爵位又落不到他們的頭上。 而就老太太來說,其實她也巴不得把袁長卿倆口子給弄回來的——放在眼前總比不知道他們在外面做什么強。于是老太太長嘆一聲,道:“我們做長輩的,有哪個不盼著兒孫都在身邊?偏那孩子是個悶的,心里有什么想法都不愛跟人說,我就只怕他搬出去這些日子,在外面自由慣了,再懶得回來被人管束。你們說接他們回來,我們自然是肯的,就只怕他們不肯呢?!?/br> 眾人立時笑道:“這有何難,到時候我們一同勸著他便是。怎么說他都是袁家的兒郎,還能不聽長輩的話?” 于是,等袁長卿從瓊林宴上領了圣旨回來后,早有族人在家里等著,問他何時回袁府祭祖。 袁長卿又是何等人?人家是聽鑼聽音,他是還沒開鑼就能推測出鑼音的人,此時豈能不知道族里眾人打的什么算盤,便微笑著回了族里,“明兒一早便回府去?!被仡^他就交待了珊娘,“明兒回府后,你就裝個啞巴,若有人跟你說什么,萬事只往我身上推就好?!?/br> 聽他那么說,珊娘便知道,他心里是有了對策的。偏她不問,他也不主動說,直把珊娘氣得一陣咬牙。如今她真是有點恨袁長卿這啞巴似的性情,除了想要哄著她做些什么“不合時宜”的事時,他才會變得那么嘴甜,且什么能說不能說的話都敢往外說之外,平常盡裝著個高冷范兒!于是她干脆也賭氣不問了。 等次日一早,二人回到袁府時,袁府里一改那日珊娘派人來報信時的冷冷清清,竟是門前張燈,庭內結彩,族長早領著族里一眾老少爺們在門前迎候著他們了。 如今四老爺身上還擔著個“偷盜侄兒媳婦嫁妝”的嫌疑呢,哪里肯見他們兩口子,便只說部里公務繁忙而避了出去。要說當初袁氏一族的族長之位,原是老令公擔著的,后來雖說四老爺走了宮里的后門得了他父親的爵位,這族長之位卻不是外人能夠左右的,所以叫他的一個堂叔得了去。而雖說族長之位不在四老爺手上了,那袁氏祠堂卻仍在袁府里的,今兒袁府里張燈結彩,可以說,不過是族人借用著袁府的地方而已,甚至于,四老爺在不在,族里都沒個真關心的人。 袁長卿扶著珊娘下了馬車,二人立時便被族人給圍了。將二人送到正廳上時,老太太正端坐在上首等著受禮呢。見他們進來,兩個丫鬟上前,在老太太的面前擺了拜墊。珊娘從眼角看看袁長卿,見他唇角微微翹出一個譏誚的弧度,便也翹了翹唇角。袁長卿那里毫不猶豫地向著老太太作了一揖,她則跟著行了個屈膝禮——竟不是老太太那里正等著的磕頭大禮。 頓時,老太太的臉色就不好看了,連族長的臉色都變得微妙了起來。 袁長卿仍維持著他一貫的高冷沉默,珊娘卻扭頭看看四周,回頭問著四夫人:“四叔沒在家?” 立時,四周為之一靜,直靜得老太太的臉色又變了變。正好外面有司儀進來提醒著吉時快到了,老太太便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招手將珊娘叫過去,又拉了珊娘的手,一邊笑瞇瞇地說著“你四叔有公務在身”,一邊回頭催著眾人不要誤了吉時,竟是一副長慈幼孝其樂融融的“合家歡”模樣。 雖然她對珊娘裝著個親切的模樣,珊娘那里也裝著個柔順的姿態,卻是一點兒也沒能阻止旁觀的袁家眾人,以及受邀請前來觀禮的親朋至友們,那帶了別樣意味的眼。 如今京里誰不知道五老爺打上門來,追問著袁禮將他給女兒備的嫁妝送人一事?這可算得是今年的頭條丑聞了。便是四老爺那里辯駁著他并不知情,又暗示著這是袁長卿的栽贓陷害——當然,這確實是事實——可架不住爆脾氣的五老爺嗓門大,質問著袁家,為什么他健健康康的女兒嫁過來沒兩個月就得了重???為什么他女兒帶著一身重病被袁家掃地出門?為什么小倆口才剛一搬出去,他女兒的病就又好了…… 早說過,群眾的腦洞是無窮的,原本眾人都沒注意到的細節,叫五老爺那么夸張地一嚷嚷,頓時又演繹出無數版本的新故事來。再被茶樓里的說書先生們借鑒著深入一發揮,最后叫那故事走樣得連“原作者”五老爺都沒能認得出來,甚至還跟著其他聽眾一起激動地呼喚著包公包青天,請包大人快點請出狗頭鍘來,鍘了那個靠著侵占孤兒侄子家產才變得有錢有勢,卻給懷著身孕的侄兒媳婦下毒,又把生著重病的侄兒趕出家門的、喪盡天良的叔叔——好吧,五老爺能認出來才有鬼! 雖然五老爺沒能認得出來,袁家老太太和袁禮卻總疑心說書先生們嘴里那個奪了孤侄家產的叔叔就是指他們,因此心里深恨著五老爺。老太太和四老爺當初考慮給袁長卿訂下珊娘時,也是看著那侯家的五老爺是個混吃混喝沒出息的,卻再想不到,沒出息的五老爺在家鄉時默默無聞,到了京里,竟忽然搖身一變,成了個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