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跟著那幾個禁軍重新回到功德碑林時,珊娘忽然就看到,她的奶娘和丫鬟們正坐在長廊的欄桿上,袁長卿的小廝和花叔、桂叔幾個簇擁在她們周圍,似正在勸解著她們。 忽然,涼風最是眼尖,先看到了他們,便指著他們對李mama等人說了句什么。 李mama忙站起來向珊娘他們迎了過去。 珊娘心里不禁一陣愧疚。她竟把她們全都忘了個一干二凈…… 她只來得及吩咐李mama她們在原地等他們,那禁軍便禮貌而強硬地對她和袁長卿又道了一聲“請”。 見是禁軍隨行,李mama等人不知究竟,花叔卻是老江湖,忙把人拉到了一旁。 珊娘再想不到,太后竟叫她和袁長卿上鐘樓去陪她看著敲零點鐘聲的。 太后是信佛的,跪在那里聽著方丈大師領著一隊和尚位做著法事,珊娘和袁長卿忙在隊伍的最后面也跪了下來。法事結束,正好鐘樓上的沙漏到了時刻,四個膀大腰圓的和尚便過來抱了那巨木制的鐘搥。鐘搥后面拖著一條粗繩,粗繩上結著數條細彩繩。方丈親自執了一根彩繩遞給太后,又有和尚過來把其他彩繩一一分發給鐘樓上的諸人,連珊娘和袁長卿都被分到了一根,然后只聽方丈那里長宣一聲佛號,一揮拂塵,那四個和尚便推動巨木,撞響了大鐘…… 一百零八聲祈愿鐘敲過,珊娘只覺得耳朵里一陣嗡嗡作響,腦子里一片空白。被袁長卿扶下鐘塔時,她的眼神都還沒能恢復清明,老太后那里就沖她一招手,叫了聲:“你過來?!?/br> 珊娘都沒感覺到袁長卿攥緊她的手,只推開他,聽話地走了過去。以前她跟在她家老太太身后時,總愛裝個賢惠人,扶著老太太的手臂,許是習慣使然,看著眼前這白發蒼蒼的老太太,腦袋還不甚清明的珊娘忽地也伸出手去扶住了太后的手臂。 太后意外地看她一眼。 這一眼,頓時令珊娘的頭腦清醒了過來,忙不迭地縮了手。 老太后冷哼一聲,道:“我還沒老到要人來扶!”說著,便帶著珊娘進了一間禪室。 袁長卿原想跟著的,不想卻叫禁軍攔住了去路。 禪室里溫暖如春。雖說前世時珊娘已經習慣了北方的冬天,可這一世她精神上習慣了,身體卻仍還沒習慣,忍不住悄悄地長舒了一口氣。 等她意識到室內的沉寂時,便悄悄從眉底往四周溜了一眼。她這才注意到,室內竟只有她和太后兩個人。 “抬起頭來?!碧蠛鋈坏?。 珊娘一驚,趕緊抬起頭。想著袁長卿說的話,她便大著膽子和太后對了一個眼。 果然,太后并沒有因為她大膽的一眼而喝斥她,只皺著眉頭把她一陣上下打量,然后道:“你在家排行十三?” “是?!?/br> 太后沉默了一下,忽然又道:“既然如今嫁了人,且嫁的還是袁大,以后就好好守著你的婦道,少搞出那些風言風語?!?/br> 珊娘一聽心里就惱了。她一惱,臉上也就帶出了神色。 于是太后盯著她道:“怎么,你不滿?!” 珊娘垂首道:“太后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太后卻沒接她的話茬,只撇著嘴冷笑了一聲。 珊娘也不管她有沒有答話,又道:“我若不怕死,自然回您一聲‘我是不滿’,可我怕死,又不敢欺上,只能閉口什么都不說了?!?/br> 太后瞇縫起眼,看著她一陣冷笑,“難怪你會把小五迷得五神六道的,果然能說會道,且膽子還很不??!” 珊娘忽地擰了眉,道:“膽量和能說會道我都可以承認,只您說我把五皇子迷得五神六道,我是死也不承認?!?/br> “你不承認你勾了小五?!”太后低喝道。 珊娘頓時就怒了。怎么每回傳出這種傳聞,人們總是不加思索地把罪名全都推到女孩子的身上?! 于是她板著臉道:“絕無此事!” “哼,”太后又冷哼一聲,“絕無此事?!若不是你勾著小五,他能滯留在梅山鎮不肯回來?!” 珊娘心道,又不是我不讓他走的,嘴里回道:“五皇子在鎮上呆著,我并不常見到他?!?/br> “撒謊!”太后又是一聲低喝,走到她的面前,逼視著她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借著大郎的鷹勾著小五往你家跑,難道沒有此事?!” 珊娘忍著怒氣道:“鷹確實是袁長卿寄放在我家的,五皇子也確實曾借口看鷹來過我家,但我一個女孩子,自是在內宅呆著,無事不會出去和五皇子相見的?!?/br> “還嘴硬!”太后冷聲道,“你若自省自愛,怎么會被人傳出那樣的閑話?!因著你,小五受人攻訐,大郎被人嘲笑,你竟還裝著一切與你無關?!” 珊娘只覺得一陣怒火沖頂。她的名聲明明是被皇家自己內部的傾軋所帶累壞的,偏在太后眼里,竟認為她才是那個“禍根”,竟還說什么袁長卿也因她而被人恥笑……珊娘只覺得五臟六腑都是一陣灼痛。既為自己委屈,也心疼袁長卿。偏他倆不像周崇,上面有個護短的長輩守望著。于激憤之下,她一時忘了眼前之人的身份,抬頭怒道:“誰在傳這種閑話,想來我不說您心里也有數。明明是我受五皇子的拖累,怎么在您這里就成了是我行為不檢點了?!我一個女孩子清清白白地在家里坐著,是他五皇子非要跑來的,您叫我怎么辦?趕他出門?!他是皇子,我是平民,拿什么去趕他?!是,他確實對我說過他喜歡我,可這是我叫他喜歡我的嗎?!我當時就明確跟他說了,不可能,我是已經訂了親的人。便是我沒訂親,我也看不上他!偏如今我受他連累,差點連女人一輩子最寶貴的清白名聲都沒了,袁長卿他都知道不是我的錯,您卻把什么錯都怪在我的身上!” 她越說越氣,“為什么每每遭遇這種事,明明我們女孩子才是受害的一方,你們這些人不指責那個給我們制造麻煩的人,卻非要說是我們行為不檢點,才惹禍上身的?!可我們到底又做了什么了?!是我叫他喜歡我的嗎?!是我叫他圍著我轉的嗎?您也別說什么蒼蠅不抱無縫的蛋,是蒼蠅就愛到處亂飛,不管那只蛋有縫沒縫!憑什么你們一個個不去指責蒼蠅,倒來指責我們?!” 憑著一股激憤,珊娘噼哩啪啦地發xiele一通久積的怨氣??傻仍箽獍l完了,她人也呆住了……她才想起來,眼前之人不僅是周崇那個熊孩子的熊家長,還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太后老佛爺…… 珊娘咬住唇,心里不禁有些遷怒袁長卿——就是他,鼓動她說什么在太后面前可以做她自己,不然她也不會這樣放肆…… 她這里心慌意亂地替自己找著理由,卻是沒發現,太后那里已經沉默很長時間了。 半晌,直到她感覺到異樣,抬頭悄悄看向太后,才只見太后正在審視著她,眼里卻是沒了當初的那種輕蔑,而帶上了一絲慎重。 “就膽氣來說,倒還配得上大郎。只你這沖動易怒的性子還需要好好磨練一番?!碧蟮?,“從明兒起,你給我每天寫一篇心經,好好靜一靜你的心。大郎是個好孩子,可不能因為你的無知沖動就毀了他的前程!” 太后訓斥完珊娘后,便一掀簾子,出去了。 等袁長卿進來時,珊娘仍呆呆地站在那里回不過神來。 “怎么了?”袁長卿抓住她嚇得冰冷的手,連聲問道。 珊娘這才回過神來,看著他“啊”了一聲,苦著臉道:“我好像頂撞太后了……”這會兒再叫她重復她剛才的激憤之詞,她自己都不記得自己說了些什么了…… “不怕?!痹L卿一把將她拉進懷里,低聲道:“太后都沒大聲說話,可見并沒有真的生你的氣?!?/br> 回手抱著他的腰,珊娘這才感覺到自己在輕輕打著顫,便悶聲問道:“太后呢?” “回宮去了?!?/br> 等花叔看到禁軍退走,掀簾子進來時,一抬頭,便看到那小夫妻倆正抱在一起溫存著,他忙不迭地一縮脖子,又退了出去。 第123章 ·草莓果子 珊娘和袁長卿回到袁府時,已是近卯時了。袁四老爺一家正在老太太的院子里守著歲。袁昶興和袁詠梅兄妹在投壺賭錢取樂,四夫人笑瞇瞇地圍觀;四老爺則帶著幾個妾在陪老太太抹牌,一家人看起來其樂融融。 袁長卿和珊娘進來時,滿屋子的歡聲笑語頓時極微妙地滯了一滯。手里拿著牌的老太太抬起頭,那眼眸中瞬間閃過一絲不耐,但她很快就掩去眼中的神色,笑瞇瞇地對袁長卿道:“怎么這時候才回來?”又問著旁邊的丫頭,“什么時辰了?” 丫頭答道:“卯初了?!?/br> 于是老太太便回頭囑咐袁長卿,“都這時辰了,你趕緊帶你媳婦回去換身衣裳再來吧。卯正還要祭祖呢?!?/br> 今天是大年初一,按規矩一早自是要祭祖的。袁長卿應了,便帶著珊娘轉身出來。 出了萱宜堂,珊娘側頭看看他,然后主動伸手過去握住他的手。 袁長卿驚訝地看向她,見她在仔細地打量他,便知道她這是又心軟了,于是微一抿唇角,回握了一下她的手,道:“沒事?!?/br> 珊娘默了默,靠近他問道:“我們什么時候搬出去?” 袁長卿道:“過了元宵我就跟他們提?!鳖D了頓,又道,“他們定不會答應,所以之后大概還需要一番布置。我算著,最晚二月底三月初吧,應該就能搬出去了?!?/br> 前世時的“布置”,是袁長卿借著機會叫袁昶興當眾抽了他的馬,害他從馬上摔下來,險些摔斷了胳膊。正好袁長卿的小舅舅回京述職,便把袁昶興綁了,逼著袁家人同意讓袁長卿夫婦搬了出來。而這一世,袁長卿卻是計劃要參加四月里的春闈的…… “你不是說,你要參加今年的科舉嗎?”珊娘問。 “是?!痹L卿應著,忽然又問她,“你還記得玉佛寺的事嗎?” “那個什么賬本嗎?” “是。還有那些算計岳母的人?!痹L卿微笑道,“這幾件事湊在一處,經人一查,竟查出許多違法之事和不法之人,且還件件都牽涉到了后宮。上面那位便是再有心偏袒,也一下子捂不住這么多的事,所以如今不得不向朝臣們做了妥協。今年的科舉,應該會比較公正的?!庇值?,“老師的書,因太子那里幫著聯系了眾多書院的學子們幫忙,進度比我們想像的要快,現在資料都收集得都差不多了,所以老師大概會在三月份的時候進京,如亭、如軒,還有我,我們大概都會下場一試吧?!?/br> 珊娘聽了,不由垂下頭,咬著唇一陣沉思。 此時正好到了含翠軒的門前。因李mama帶著三和先回了院子,所以花mama也知道他們回來了,這會兒正在院子門口候著他們。見他們過來,她便迎上去,笑瞇瞇地說了兩句過年的吉祥話。 珊娘也應了幾句吉祥話,抬頭間,忽地就看到花mama那獨眼在她和袁長卿握在一處的手上打著轉。她臉一紅,忙不迭地甩開袁長卿的手,搶先一步進了院子。 身后,傳來花mama那沒能忍住的笑聲,以及袁長卿略帶尷尬的叫聲:“mama!” “怎的?!”花mama的獨眼兒一翻,看著袁長卿笑道:“mama這是替你高興呢!” 且不說門外的袁長卿和花mama。只說珊娘匆匆穿過院子來到正屋門前,卻不想屋里的六安聽到外面的動靜,正要掀簾子出來查看,于是兩廂里險些撞在一處。 六安忙后退一步,撐著簾子讓珊娘進屋,一邊笑道:“姑娘回來了?!庇痔筋^看看她身后,問道:“怎么就姑娘一個?姑爺呢?” 珊娘正害著羞,便色厲內荏地叫了聲:“腿長在他身上,問我做什么!” 六安聽了,頓時以為她家姑娘這是和姑爺吵架了,不禁暗自著急起來——這可是大過年的呢!她忙掀著簾子就要往外跑,不想簾子外面又有人要進來,于是這一回,她竟險些跟袁長卿又撞在了一處。 那袁長卿是練武之人,豈能叫她個小丫頭撞到?大手習慣性地一揮,就把六安撥到了一邊。 也虧得五福正跟在袁長卿的身后,忙眼疾手快地拉了六安一把,這才沒叫她摔倒。 袁長卿也被六安嚇了一跳,便回頭看了她們一眼。見六安沒事,他沖著五福做了個手勢。 五福會意,便拉著六安從屋里出來,一邊笑話著她道:“你毛手毛腳的做什么?是怕我忘了給你帶好吃的回來還是怎的?”又笑道:“放心吧,我記得呢,給你買了草莓果子……” 六安先是替珊娘一急,這會兒又被袁長卿一嚇,原本就木訥的她頓時更有些反應不過來了。見她呆呆的,五福便伸著五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不過差點撞上姑爺而已,竟就真嚇著了?” 六安眨眨眼,忽地抓下她的手,壓低聲音道,“姑娘跟姑爺吵架了?” 五福頓時一飛眉,“說什么渾話呢?大過年的!” “才剛我看姑娘臉色不好呢,”六安小聲道,“我問姑娘姑爺在哪里,還被姑娘說了一句,顯見著是我們姑娘又跟姑爺使性子了!” “瞎……說!”五福拉長了音調,“他們好著呢!”她湊到六安跟前,才剛要跟她細說姑娘和姑爺怎么“好著”,卻忽地又斜眼把六安上下打量了一遍。 便是過了年,六安才不過十三歲而已。自覺已是成年人的五福抿著嘴兒一樂,拿手在六安的腦門上戳了一指頭,笑話著她道:“你個小毛丫頭,說了你也不懂!” 正說著,三和端著個水盆從屋里出來了,沖她二人叫道:“唉唉唉,大過年的,叫我一個人忙著,你倆歇著呢!” 五?;仡^一看,忙從三和手里接了盆,又向她一屈膝,裝腔作勢地道了聲“jiejie辛苦”。 三和五福正笑著,忽然就看到六安回身就要往屋里去。二人嚇了一跳,五福險些把水盆給摔了,三和則一把抓住六安的衣領把她拉了回去,低喝道:“你做什么去?!” 六安茫然道:“jiejie出來了,屋里沒人侍候呢?!?/br> 五福頓時對著三和笑道:“看吧看吧,就說她是個毛丫頭嘛,什么都不懂!”又作勢拿腳踢著六安的小腿道:“你還當這是姑娘在家里的時候呢,我們如今要進屋,得先通報一聲才行!且才剛姑爺的眼色你沒看到?不讓我們進去呢?!?/br> 三和忽然問著五福道:“我們是不是該改口叫‘奶奶’了?怎么姑娘也沒個交待?” “哎呦,是呢,你不提都忘了,上一次mama還問來著,姑娘也沒個說法?!蔽甯5?,“不過姑爺也沒提醒姑娘。若要叫我們改口,那我可得好好習慣一陣子呢?!?/br> 幾個丫鬟在窗外嘀嘀咕咕,叫窗邊站著的珊娘聽了個一清二楚。她正暗惱著,想著是不是咳嗽一聲,忽然就感覺到耳朵上一涼,原來是袁長卿靠了過來,故意在她耳旁吹了口氣,看著她笑道:“奶奶,什么時候叫你的丫鬟改口???” “這……這不是忘了嘛……” 與其說是忘了,倒不如說她是留念著她的少女時代,想著能拖就拖…… “撒謊?!痹L卿說著,向她逼過來一步,逼得她不得不后退,偏背后就是墻,她只得被迫抬頭看向他。袁長卿便趁勢托住她的臉頰,逼著她的嘴迎向她,一邊在她唇邊低喃道:“我知道,你心里其實是想再多做幾年姑娘的。偏我等不及想娶你,倒是我欠了你的?!?/br> 說著,他的唇暖暖地落了下來,一點點地在她的唇上慢慢廝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