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偏那位笑得那么……猥瑣,就是看不明白他的打算。 珊娘嘆了口氣,站起身道:“我人是可以去,話卻要你桂叔去說。再說,我還‘病’著呢?!?/br> 總之,時隔近一個月,原本發誓再不靠近梅山書院的珊娘,又來到了梅山書院的山門之下。 看著那巍峨的石雕山門,以及山門上古樸的“梅山書院”四個大字,珊娘忽然就發現,自重生后她似乎屢立誓屢破誓…… 真可悲。 而更可悲的是,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原已打定主意,便是見了先生,她也只裝作一尊有心無口的泥塑菩薩,全然由著桂叔去對付那些先生和挨打學生的家長們,她只要起個泰山石敢當的作用就好。誰知才剛一進門,她迎頭就看到她哥哥侯瑞看過來的眼神——那種掩飾起不安,故意裝作不可一世的高傲神情。 忽的,珊娘就只覺心里一陣不得勁…… 侯瑞的旁邊,是另外三個鼻青臉腫的孩子。 那幾個孩子的家長似乎正在等著五老爺,可等來的卻只是五老爺府上的管家,還有一個看著就不頂事的稚嫩小姑娘。幾個家長頓時就怒了,當即就跳起一個胖婦人,指著桂叔一陣大罵。至于那什么“有養不教”之類的話,聽得珊娘和她哥哥不約而同就翻了個白眼兒——太沒新意了。全梅山鎮誰不知道五老爺對孩子就是放養的,有養不教原就是事實,實在沒必要再特意舉例出來罵人! 珊娘看向桂叔,就只見他只知道站在那里一個勁兒地打拱作揖陪不是,卻是連句辯駁的話都沒有,她不由就不滿地瞇起了眼。 三個挨打少年的家長中,那個胖胖的婦人聲音最是高亢,此時她的手指幾乎都要戳上桂叔的額頭了。 “這光天化日之下,在書院里就敢行兇,將來還不知道是怎樣一個殺人放火的兇徒呢!你家老爺太太再不管束你家大爺,我看他遲早是吃牢飯的命!” 胖婦人罵了半天,許是覺得罵個總管終究只是白費口舌,偏那主家出面的,又是個嬌嬌弱弱看著就不頂事的小姑娘,于是胖婦人一扭頭,沖著書案后的先生怒道:“這樣一個整日惹是生非的害群之馬,”她一指侯瑞,“書院為何還要留著?還不趕緊開除了!我們送孩子來書院,是來讀書的,可不是來挨打的!” 那大書案后坐著的先生,臉色也很是不好看。他抬眼看看四個打架少年,只見其他三個全都乖乖低著頭,只有那侯瑞高抬著下巴,一副唯我獨尊的模樣,看著就叫人氣不打一處來。 于是先生沉聲喝道:“侯瑞,你可有話要說?!” 侯瑞一扭脖子,卻是不看向先生,且還站得一副歪肩扭胯的模樣,就差學著街上的小流氓們點著腳尖了。 先生看了更是氣得不行。扭頭看看五老爺府上派來的管家,以及那躲在門口,一看就是被強拉來湊數的小姑娘,再對比著其他三家家長全都是夫妻一并同來的,先生更覺鬧心,把臉一沉,道:“既然你沒話說,就先過去給被你打傷的三個同學道個歉吧,然后我們再……” “等等?!焙鋈?,屋內響起一個綿軟細弱的聲音。 先生一怔,抬頭往四下里看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開口的居然是那個“湊數”的小姑娘。 而直到這時,那位先生才認出珊娘來,不由吃了一驚——侯家子弟眾多,在梅山書院就讀的也多,以至于誰和誰是一家子兄妹,先生還真搞不清。 珊娘原不想開口的,可那該死的桂叔竟只知道唯唯喏喏,叫珊娘越看她哥哥臉上的那一片青青紫紫越是不爽,于是一個沖動之下,她便開了口。 第三十二章 守護的背影 只聽珊娘細聲細氣道:“先生要我哥哥道歉也沒什么,若我哥哥真有什么不是,原也應該道歉。只是,我們來了都這么一會兒了,卻是除了一片謾罵之聲外,竟沒一個人告訴我們到底出了什么事,是非曲直我們全都不知道,便是這會兒哥哥聽了先生的話,就這么不明不白地去道了歉,我哥哥服,我卻是不服!” 原本高抬著下巴一臉鄙夷的侯瑞聽了,不由就扭頭看了珊娘一眼。 而先生那里尚未答話,那胖婦人就已經先是尖聲叫道:“還用說嗎?!看看我兒子的臉,全是你哥哥打的!” 珊娘的眉梢一動,真個兒過去看了看那個少年的臉,然后又看向其他兩個少年,問著他們的家長道:“這二位也是我哥哥打的?” “當然!”那兩家家長也是一臉的氣憤。 珊娘點點頭,忽然不解道:“我哥哥一個,打你們三個?!我哥哥是不是腦殼壞掉了?!還是說,他以為他學了什么三頭六臂的神通,竟能以一敵三?可我怎么看也不像啊,我哥哥自己也帶著傷的。這么看來,倒是三個打一個的解釋才更為合理,可是?” 她扭頭看向先生。 先生一窒。事實上,到底是誰打了誰,以及為什么打起來,先生到現在也沒弄清楚。若不是這四個全都死硬著不肯開口,先生也不會氣得叫家長。 而先生之所以會把矛頭對準侯瑞,卻不僅僅因為侯瑞的態度和五老爺的不配合,也因為這侯瑞原就是學里有名的搗蛋鬼——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那種——所以先生已經本能地在心里認定,那挑事之人一定是侯瑞。 如今被珊娘這么指著鼻子一問,先生才發現自己的偏頗之處,頓時啞了。 直到逼著先生避開她的視線,珊娘這才移開眼,看著她哥哥道:“到底怎么回事?” 誰知她那中二哥哥竟一扭脖兒,十分欠揍地回了她一句:“他們欠揍!” 珊娘的眼不由就瞇了瞇。若不是此刻算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她差點忍不住就想伸手去揍她這才是真正欠揍的大哥了! 果然,侯瑞話音一落,那邊的胖婦人就又跳了起來,“聽聽聽聽,打了人還振振有詞,便是你們侯家家大業大,也沒這么欺負人的……” 珊娘忽地一個轉身,看向那個胖婦人。 “這位太太有禮了?!彼仁潜虮蛴卸Y地行了個屈膝禮,然后才抬頭道:“從我一進來,就只聽到太太不斷指責我哥哥的不是,我父母的不是,如今竟連我侯氏一族都指責進來了。這么大的罪名,我和哥哥卻是不敢胡亂承擔。請問太太,我哥哥到底怎么欺負人了?以一個打三個?!我侯家又怎么欺負人了?!打砸搶了貴府?!如今事實如何我們都還不知道,便叫太太這么一口一聲的罪名往下扣,知道的,只說是太太心疼兒子,不知道的,還當太太是那不講道理的潑婦呢!” 垂手而立的桂叔,忽地就飛快抬頭看了珊娘一眼,唇角處詭異地抽動了一下。 那邊,那個胖婦人卻是被珊娘的話激得炸了毛,卷著衣袖就向著珊娘沖了過去,口里嚷著:“你罵誰是潑婦?!” 珊娘瞇起眼,才剛要再激這婦人幾句,不想忽然有人用力拉了她一把,下一刻,她便被人護在了身后。 看著眼前這雖不寬厚卻挺得筆直的脊背,珊娘不由眨了眨眼,直到這時她才反應過來,這竟是她哥哥侯瑞的后背。 而她,卻是再沒想到,那一臉唯我獨尊的侯瑞會挺身出來護著她…… 兩輩子都不曾被人這么守護過的珊娘,眼圈忽地就有些莫名發熱。 她這里被侯瑞拉開,那胖婦人卻是一時剎不住腳,直直撞在了侯瑞的身上。 侯瑞順手推開那婦人,不想那婦人竟尖叫了起來,捂著肥碩的胸便回頭沖著先生一陣跺腳大叫:“非禮??!先生快看,這還是在先生面前呢,這小崽子就敢占我便宜,這種品性低下之人,書院豈能留他?!” 珊娘的眼兒狠狠一瞇,卻是用力將侯瑞往她身后一拉,抬著下巴沖那婦人連珠炮似地說道:“太太這話真有意思。這會兒大家可都睜著眼睛在看呢!太太原是站在那里的,我和我哥哥卻是一直都站在這里沒有動。這到底是誰對誰投懷送抱,不說自明。太太那里不知自重,偏倒來壞我家哥哥的名節!便如太太所說,我侯家家大業大,可我家家門也不是那么容易進的,何況如今這大周又不是前朝,不是太太那里叫一聲‘非禮’,我哥哥就必得為太太的貞cao擔下責任的。而且太太就算生了什么別樣心思,好歹也該看看場合,貴府上的老爺公子可都還在這里呢!” 這話說的……夠惡毒的! 先生望著這請了近一個月病假不曾得見的女學魁首,忍不住一陣瞠目結舌。書院里誰不知道侯十三娘的賢名?又有誰不知道,那最是個溫柔和善的,從不肯跟人紅一紅臉。如今這十三姑娘,竟毫不害臊地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說著什么“投懷送抱”,什么“貞cao名節”……平常小姑娘聽到這些詞兒,不是都要捂著耳朵裝臉紅的嗎?!怎么這位竟還一口一個地往外蹦…… 于是,先生竟和那閉關修煉的五老爺忽然心意相通起來,忍不住也在心里懷疑著:這十三姑娘,中邪了吧?! 而顯然,胖婦人在家里也是蠻橫慣了的,便是那家的老爺被珊娘如此打著臉,那縮在人后的漢子也只是低了頭悶不吱聲,倒是那鼻青臉腫的兒子尚有幾分血性,怒吼一聲就要沖過來。 侯瑞自然不肯看到meimei吃虧,也跟著沖上去頂住那個少年。 于是,一時間,屋里混亂成一片。婦人的哭嚎,少年的怒罵,幾個成年人拉開兩個斗雞少年時的呼喝,以及先生那鎮紙拍在桌上的“嘭嘭”亂響,直震得早已避到門邊的珊娘忍不住就伸手掏了掏耳朵。 “果然還是需得大姑娘出面?!?/br> 忽然,她的耳旁響起一個聲音。 珊娘詫異回頭,這才發現,那老鼠精似的桂叔不知何時也學著她退到了門邊上。 珊娘不滿地一瞪眼,“才剛你怎么竟都不辯駁一句?!” “還請姑娘見諒,”桂叔沖著珊娘微一欠身,然后抄起兩手,唇角含笑道:“怎么著小人也只是個管事,便是和那幾位沖突起來,也只會叫人說是下人無禮,怕是不僅幫不上大爺,連小人不定都得搭進去?!?/br> 那老鼠精似的眼往珊娘身上看了看,桂叔又笑道:“也虧得有姑娘出面,不然大爺就得吃虧了?!?/br> 珊娘雖皺著眉,心里卻也明白,桂叔說的是實情。 正如桂叔所說,怎么著他都只是個下人,身份上就沒辦法跟那幾位家長抗衡,便是有心想要辯駁,怕也沒人肯聽他說話。更糟的,不定就如桂叔所暗示的那樣,若是哪個家長耍橫動手打了人,怕他也只是白挨一頓打而已…… 世人都要求下人一個“忠”字,兩世為人的珊娘卻并不覺得誰必須忠于誰。她連三和五福都不要求一個忠心,又何況這桂叔?!她只要求各人當好各人的差事而已——而嚴格說來,冒充家長這種事,原就不是桂叔職責范圍內的差使。 珊娘默默橫了一眼那明明沒那么卑躬屈膝,卻偏偏裝出一副卑躬屈膝模樣的桂叔。直到看著那邊幾個成年人分開她大哥和那個少年,想著她應該不會遭遇池魚之殃莫名挨了拳腳,她這才走過去,將她那仍激動著的哥哥拉到一旁,道:“哥哥稍安勿躁,先生還在呢,必不會叫哥哥的名節白白被人污蔑了去!” 那胖婦人一聽,當即盤腿往地上一坐,拍著地面就哭嚎了起來,“哎呦,這可真沒天理了,明明是這倆小崽子污了我的名節,倒反過來說我的不是……” 不等她哭訴完,珊娘嗓音一提,冷笑道:“可是太太自個兒喊著‘非禮’的,太太自個兒都不把自個兒的名節當一回事,又關我和哥哥什么事?!” 婦人一窒,回頭看看那兩家作壁上觀的家長們,再看看她家老爺。她家老爺這會兒不僅自個兒縮著個脖子,還硬拉著兒子不許他過去動手,婦人頓時惱了。她不能拿珊娘兄妹如何,總能拿自家丈夫出氣,便爬起來,過去就哭嚎著撕扯起她丈夫來,一邊嘴里還罵罵咧咧地罵著她丈夫是個“縮頭烏龜”。 這屋里正鬧得歡實,以至于門上響起敲門聲時,竟只除了仍站在門邊上看熱鬧的桂叔,誰都沒有注意到。 于是桂叔也不問此間屋子主人的意思,竟就這么直接開了門。 門外,五皇子周崇拎著一個瘦小學子的衣領,才剛要進屋,忽然看到屋里這一團亂,不由站在門邊上一陣發愣。 他的身旁,林如軒也是一副愣愣的模樣。 而屋里的珊娘見了這兩張熟面孔,不由就心虛地把身形往她哥哥背后藏了藏。 林如軒看看周崇,想了想,在那已經被打開的門上又敲了兩下,揚聲對著書案后的先生道:“先生,學生有事稟報?!?/br> 先生這會兒正一個頭兩個大,巴不得能來個人打一打岔,忙道:“進來?!?/br> 于是,周崇威脅地晃了晃手中拎著的那個瘦小學子,便跟在林如軒后面進來了。 這林如軒是書院的學生,先生自然認識,周崇卻只是跟著林仲海來梅山書院“游學”的,先生并不認識。但被周崇拎在手上的那個小小少年,先生倒是認識的,也是他的學生。于是先生不解地指著那二人問著林如軒:“這是……” 林如軒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這才道:“知道先生這里正審著案子,學生怕先生這里需要人證,就把當事的另一個人給帶來了?!?/br> 卻原來,事情的最初,是那三個少年敲詐被周崇提在手中的那個瘦弱少年的零用錢,卻不巧被侯瑞看到了。侯瑞一向以俠客自居,豈能容得眼前有這等不平之事,便伸手管了閑事。偏那小個子膽子小,看到那四個人打成一團,他竟一縮脖子,就這么不聲不響地溜了…… 而三個少年,自然不肯說自己是敲詐別人才被侯瑞收拾的;侯瑞這中二少年正中二著,就更不肯說了,于是事情才鬧成這樣…… 好在這件事不是什么撕扯不清的事,先生便按著學里的規矩處罰了那敲詐三人組,同時,以俠客自居的侯瑞也沒能逃掉一個打架斗毆的罪名,也被罰了課業。 至少在先生看來,他已經處罰得很是公正了,不想那十三姑娘竟仍不滿意,又道了聲:“等等?!?/br> 第三十三章 得理不饒人 珊娘上前向著先生屈膝一禮,抬頭又道:“先生處罰得很是公正,只是還有兩件事,望先生再主持一下公道。頭一件,正所謂‘君子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雖說我大哥行事沖動了些,不該在書院里動手打人,可到底是為了維護忠信道義,沒給我父母丟了臉面。偏才剛我過來時,就聽到這里幾位長輩竟那么不辯是非黑白,口口聲聲指責我父母的不是,還說什么‘教而不養’。我大周律法明文規定,無故辱人父母者,便是為人子女的動手打殺了對方,那也是可減等之罪。如今我和哥哥就在這里親耳聽著人辱及我父母,若是不能替父母討回個公道,難為人子!還望先生替我兄妹主持公道!” 先生忍不住就是一陣頭痛。這十三娘,竟還得理不饒人了! 誰知他這里手指尚未撐上抽痛的額頭,珊娘禮畢起身,竟又說道:“這第二件事的性質,則更為惡劣。先生自然知道,才剛那句話后面還有一句:君子所惜者名節。偏偏如今我兄長竟被人蔑以那等說不出口的污名!而事情整個經過先生是親眼目睹的,其中的是非曲直想來我兄妹不說,先生心里自是明鏡一般。學生別無所求,只望先生能替我兄長主持公道,還我兄長一個清白!也省得將來這件事被有心人利用,傳出什么有污我兄長名節的話來。偏我兄長又是那種‘君子不言人惡’的稟性——不然也不會有今日被冤枉之事——日后若是再被人潑以這樣的臟水,先生叫我兄長是辯解好還是不辯解好?所以懇請先生替我兄長做主,以正我兄長的清名!” 說著,這珊娘再次盈盈拜了下去。 ——得,這侯十三娘果然沒白得那么多年的女魁首,引經據典不說,還硬生生把侯瑞的中二病給“發揚光大”成了“君子稟性”…… 先生好一陣無語。且不說這十三娘在那里顛倒黑白,只這所謂的“名節”……便是真傳出什么不好的話,怎么看吃虧的都只會是那個胖婦人吧…… 好吧,這才是真正的得理不饒人! 看著蹲在那里不肯起身的珊娘,先生揉著額好一陣為難。他可以管得學生,卻管不得學生的家長啊…… 先生正為難著,忽然又聽到一個聲音輕聲慢氣道:“我們姑娘說的是。我們大爺雖是男子,可也不是可以隨便被污了名節的。別的不說,要是叫人說我們大爺竟不長眼看中……呃,總之,還是請先生替我們大爺正一正名的好?!?/br> ——好吧,這話也夠惡毒的。 珊娘回頭,卻是看著那開口之人忍不住一陣眨眼。這說話之人,居然是那明哲保身的桂叔。 見她看過來,桂叔沖她悄悄抬了一下眉。 這小動作,頓時令珊娘皺起眉頭。兩世為人的她,忽然發現她居然看不懂這桂叔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物。 而那明哲保身的桂叔,這會兒則已化身為最忠誠的奴仆,站在那里板著張臉,義憤填膺地又道:“還有,正如我們姑娘所言,各位也欠我們老爺太太一個道歉。侯家雖家大業大,不愿意仗勢欺人,可也由不得人那么信口指責辱謾?!?/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