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珊娘頓了頓,借由端起茶盞,避著小姑娘的眼喝了一口茶,這才從茶盞上方看著她笑道:“其實,我正打算申請休學呢?!?/br> 林如稚一呆。 “咦?誒????!休學?!jiejie要休學?為什么?!” “我身體不好……” “少來!jiejie明明是在裝??!”小姑娘急了,驀地跳起身,“jiejie不帶這樣的!我可是特意為了jiejie才轉來梅山女學的,沒道理我來了,jiejie倒不上學了!jiejie若真要休學,我……我……我就去告發jiejie!” 看著林如稚這急切跳腳的模樣,珊娘忍不住以手支著額,心下一陣后悔。當時怎么就出于一時的惡趣味,竟告訴了這孩子,她是在裝病逃學呢?! “我不管,”小姑娘撲過來,一把纏住珊娘的手臂,“總之,不許jiejie逃學!不然我告訴你爹去!” 她爹?!五老爺回來后,跟她說過的話都掰不到五根手指。她甚至懷疑,她若換身下人的衣裳,不定五老爺都認不出她來。 “好啊,你去告訴呀?!?/br> 珊娘笑著,掙脫林如稚的手臂。這林如稚也不知道是什么怪癖,動不動就愛纏在人的身上。偏偏珊娘雖然看著一副笑模樣,卻并不愛跟人親近,對于這等肢體接觸,更是有種本能的戒備和別扭。 “誒?!”小姑娘又是一呆,愣愣地看著笑模笑樣的珊娘,忽然眼帶羨慕地道:“你爹知道你逃學,都不會罵你嗎?!你爹可真寵你,哪像我爹……” 說到這里,林如稚一噘嘴,手臂再次纏上珊娘,“我不管,我是因為jiejie才答應轉來梅山女學的。原本在京城我只有我爹一個看著,想逃學就已經很難了,如今轉來這里,有我伯父祖父祖母三個看著,我更是沒法活了!我原為了jiejie犧牲這么多,偏jiejie竟告訴我,我來了,jiejie倒不想去上學了,我不干我不干!” 小姑娘扭股糖似地糾纏著珊娘,叫珊娘一陣哭笑不得。便是她前世的兒女,都不曾這樣沖她撒過嬌。 偏這樣嬌憨的一個小丫頭,竟纏得她心頭一陣酸軟。前世時,她深信“慈母多敗兒”,便是有這樣的心軟時刻,也不得不逼著自己硬起心腸。而眼前的這孩子,只是別人家的孩子,便是她寵了溺了教壞了,也不是她家的…… 于是,珊娘自個兒都沒意識到,她的笑容里帶著怎樣的寵溺,一邊從林如稚的懷里掙脫手臂一邊笑道:“好了好了,這事再說吧。瞧你,纏得我的衣裳都皺了?!?/br> 林如稚抬頭看看她,見她雖然笑著,可眼里的堅決依舊,便知道這十三jiejie心里應該是拿定了主意不會變的,忍不住失望道:“我說怎么看著jiejie特別親切,現在我才明白,原來jiejie跟我袁師兄真是很像?!?/br> 珊娘一愕。 林如稚噘著嘴道:“我袁師兄也是這樣,心里拿定了主意,誰說也不會改的?!鳖D了頓,可憐巴巴望著珊娘道:“jiejie就不能為了我改一改主意嗎?我可是為了jiejie犧牲了自己的?!?/br> 珊娘眨眨眼,忽地嘆了口氣,連她自個兒都沒想到的,答道:“不過是不去女學而已,你不是還能來找我嗎?我又沒有說,不愿意交你這個朋友?!?/br> 看著小姑娘重新變得晶亮的眼神,珊娘再次默默嘆了口氣。 前世時,袁長卿是不是和現在的她一樣,也是被這小姑娘的熱情率真給迷住了,所以才會違了他一向的清冷,在心里默默地、隱忍卻堅持地,喜歡了她一輩子? 而,正如林如稚無心所言,其實就本質來說,她和袁長卿很像,都是那種習慣于把本性藏于暗處的人。許正是因為如此,眼前這一身光明的小姑娘,才會對他們這樣的人存著莫大的吸引力吧…… “對了,”重新變得活潑起來的林如稚忽然又道:“前兒我祖母收到你家春賞宴的帖子了。祖母問我要不要去,我想著jiejie肯定是要去的,就答應了。聽說你家的春賞宴很有名,jiejie給我說說,這春賞宴可有什么規矩?省得到時候我什么都不知道,叫人笑話了?!?/br> 珊娘一怔。這竟又是一個和前世不同的地方。雖然家里每年都會給林家去帖子,可林家卻很少會有人來。至少她的印象里,那一年的春賞宴,林家并沒有人來。 所以,這一年的主賓,是京城忠毅公府的袁家。 那袁長卿…… 想著日益臨近的春賞宴,珊娘心頭一陣煩躁,笑道:“其實也沒什么特別的規矩,不過是吃吃喝喝玩玩笑笑罷了?!鳖D了頓,她微笑道:“不過,今年我大概不會去的,我還‘病’著呢?!?/br> 于是,林如稚小姑娘十分不滿地沖著裝病的珊娘噘嘴抱怨道:“十三jiejie真不夠意思!” 作為賠罪,珊娘親自將林如稚送出大門,回身時,卻忽然看到她奶娘的身影消失在下人院的角門處。 她一時好奇,且也想看看奶娘他們新換的院子,便跟了過去。 誰知她奶娘并不是回自己的屋子,而是匆匆走到后門處,一閃身,進了后門的門房。 門房內,早候著一個人了。 那是個癆病鬼似瘦削的中年漢子。那漢子一見奶娘過來,就急急把人拉到角落處一陣嘀嘀咕咕。 珊娘過去時,就只見奶娘正搖著頭,一臉為難道:“錢已經全給了家里,我身上并沒有多少?!?/br> “你想作死嗎?!”那漢子沖著奶娘揮了揮拳。 奶娘被他嚇得后退一步,又小心看看四周,低聲懇求道:“小聲些,看被人聽到笑話!” 只這么一句,便又觸怒了那個漢子。漢子用力一推奶娘,大聲嚷嚷道:“你怕人笑話,我卻是不怕!個作死的,竟還敢嫌我說話聲音大!我看你是三天不打皮癢癢了,竟是忘了自個兒是誰……” “哦?那就請你說說,她是誰吧?!?/br> 忽然,門外傳來一個綿軟細糯的聲音。 漢子一驚,趕緊收手抬頭。 就只見那門房外,亭亭玉立著一個小姑娘。 小姑娘年紀在十三四歲左右,那身高比起同齡人來,略顯矮小。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上,彎成兩道月牙兒的眼眸看似全然無害,微翹的唇角處更是抿著兩個盛滿笑意的小小凹陷,一看就是一副脾氣很好的模樣。 李mama呆了呆,反應過來后,趕緊上前躬身行了個禮,抖著聲音道了聲:“姑娘?!?/br> 漢子聽了,不禁在那里兀自眨著眼,也不知轉起了什么心思。頓了頓,忽地擠開李mama,沖著珊娘擠著笑道:“原來竟是大姐兒……” 那“大姐兒”卻忽地后退一步,拿帕子嫌棄地捂了鼻子,頭也不回地問著她奶娘,“這是誰?” 李mama忐忑道:“這、這是……我家里……那口子……” 漢子討好地又上前一步,還尚未開口,就只見一個生著雙大眼睛的小丫鬟忽地橫插過來,沖著他的鼻尖一舞手里的帕子,喝了聲:“咄!” 漢子嚇了一跳,只得訕訕地退了回去。 奶娘臉上也是一陣尷尬。 珊娘那里以挑剔的眼將那漢子上下打量了一圈,這才開口道:“奶娘既然簽到我府里,便是我的人,就算你是她家‘那口子’,怕也沒有擅自打殺的權利?!?/br> 那漢子縮了縮脖子,卻是暗地里拿眼狠狠瞪了奶娘一眼。 奶娘一驚,趕緊過來向珊娘又行了一禮,擠著笑道:“他、他就是個粗人,姑娘、姑娘見諒……” 說著,向著珊娘又是一個屈膝,急急走到那漢子身邊,背身對著珊娘,將一個荷包塞進那漢子的手里,低聲懇求道:“只有這些了,快走吧?!?/br> 漢子捏捏那荷包,不滿兼威脅地瞪了奶娘一眼,又沖著那一臉高傲的十三姑娘卑微地一躬腰,將那荷包往懷里一揣,轉身走了。 這邊,珊娘看著那人的背影不禁瞇起眼眸,心里好一陣不是滋味。 前世時她并沒見過奶娘家的“那口子”,但依舊知道那不是個良善之輩。她原想著裝腔作勢嚇唬一下那人的,不想奶娘終究還是奶娘,竟不等她發威,就急急遣走了那人,且還是如那人所愿,拿錢打發了人…… 回頭看看一臉小心翼翼看著自己的李mama,珊娘默默咽回一口血,手指再次撐上額角。 她實在不知道該怎么下手改造這一身“傳統美德”的奶娘才好。 第三十一章 叫家長 珊娘雖能言善辯,卻偏偏不擅長勸解別人,看著奶娘一臉懇求地望著她,一副希望她趕緊忘掉才剛那一幕的神情,她不由嘆了口氣,實在不忍心傷了奶娘的自尊,只得咽下到了唇邊的那些話。 她這里才剛一轉身,卻忽地倒抽了一口氣。只見身后的墻角處,她爹的那個伴當桂叔,正背著手笑瞇瞇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已經偷窺了多久。 珊娘不由眨巴了一下眼。 這桂叔,在五房簡直是個神秘存在。珊娘才剛回來時就聽方mama提過此人,但方mama也只是說了個語蔫不詳,只說這桂叔經常陪著她父親出門,身上雖掛著個總管的銜兒,卻并不負責府上的什么具體事務……那時她還以為,所謂的“總管”,是五老爺給這位伴當掛的一個頭銜,人家負責的,大概也就是陪著五老爺胡鬧…… 桂叔看著比五老爺略年長幾歲,生得細眉細眼,臉上的某種神情看著簡直像個老鼠精,偏一雙眼眸又賊亮賊亮的,叫珊娘忍不住懷疑,那雙眼在晚上會不會自己發光。 見珊娘看過來,桂叔向著這位大姑娘恭恭敬敬行了個禮,然后抬頭笑瞇瞇地看著她,卻是并沒有開口說話。 珊娘也沒有開口,只沉默著回了個禮,便領著她的人回了院子。 五福一邊走,一邊好奇回頭,卻是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緊走幾步追上珊娘,在她耳旁笑道:“姑娘可知道,這桂叔叫什么名字?” “只知道姓桂?!鄙耗锏?。 五福呵呵一笑,“他就叫桂叔。姓桂名叔。呵呵,姑娘覺得好笑不?” 三和忽然道:“管著老太爺東園的那個桂老總管,桂伯,是他親哥哥。倆兄弟相差了整整二十歲呢?!?/br> 三和一家子都是侯府老仆,仆役間錯綜復雜的親戚故舊關系,問她最沒錯了。 這卻是珊娘頭一次聽說,便也回頭看了一眼那個桂叔,恰正好和桂叔回頭看來的眼撞到一處。 二人相互對眨了一下眼,便只當都沒有回頭的,又各自走開了。 “咱們對花名冊時,家里的管事也都見全了,可也沒聽說這桂叔到底管著什么差事啊……”看著桂叔的背影,五福和三和一陣小聲嘀咕。 珊娘卻微抿了抿唇。 許是受了前世時袁長卿的影響,如今珊娘也很是注重消息的收集,所以,一向大咧咧的五福許不知道,珊娘卻是深知,這桂叔在府里到底扮演著一個什么樣的角色。 正如三和所說,桂叔是老太爺在五老爺還小的時候給他的伴當。而若說如今五老爺府上仆役們分了老爺一系和太太一系,那么這桂叔則可算是自成一系。身為老爺的伴當,他跟老爺那一系的關系自然不同一般,偏他跟太太那一系的關系也很不錯。而經由珊娘暗戳戳地一番調查,她才發現,原來這不聲不響,看似游手好閑的桂叔,才是府里仆役中暗藏的老大。便是那人前耀武揚威的馬mama想要做成什么事,沒有桂叔點頭,其實她基本很難成事。 所以,看著桂叔那老鼠般晶亮的眼神,珊娘總覺得,這主子統統不管事的五房,之所以能支撐到現在沒有坍塌,不定就是這位長得跟個老鼠精似的桂叔在后面功不可沒呢! 而,很不幸的是,之前曾珊娘放出豪言要修理那“出頭榫子”時,頭一個出頭的“榫子”,竟是這位桂叔的一個侄兒——比叔叔年長近十歲的侄兒。 于是,東院相遇時,桂叔扭頭看向珊娘的那個玩味眼神,就頗值得玩味了。 做當家主母這么多年,珊娘早看慣了仆役們帶著謙卑的眼,像桂叔這樣不卑不亢的眼神,倒是很少在下人們中間看到。當然,也不是沒見過,當年袁長卿的那幾個長隨,包括后來娶了五福的那個炎風,看她時便都是這樣的眼神,那種帶著衡量的眼神…… 所幸的是,珊娘原也不想跟誰爭權奪利,只要那桂叔不來擾了她的清靜,她便只當家里沒這么個神秘人的。 只是,世間的事終究難以叫人如愿,便是桂叔不來擾她清靜,總有其他事要來打擾于她。何況,正如之前五太太所說的那樣,仆役們再怎么能干,有些場合,卻是只能主子出面的。 而偏偏家里那兩個大家長,又都是油瓶倒了也不肯伸一伸手的。 前世雖做慣了大家長,此生卻發誓再不插手別人事務的珊娘,看著她哥哥的小廝跪在她的面前瑟瑟發著抖,忍不住就伸手撐住了額頭。 “為什么找我?” 她郁悶了。學里叫家長,不是該通知老爺太太嗎?便是因為害怕,不敢去驚動老爺太太,所謂長兄為父、長姐如母,可沒聽說過叫個meimei去冒充家長管哥哥的事的! 小廝南山抖抖嗦嗦道:“學、學里說,若、若是府里不去人領、領回大爺,大爺明兒、就不許再去學里了……” 若是以前,學里不讓去也就不去了,可如今家里各處規矩管得嚴,大爺若是不去上學,那板子最終還是要落在他們這些侍候著的人身上!便是大爺屁股不痛,他們痛??! “這種事,不是應該去告訴老爺太太嗎?” 南山抬頭,可憐兮兮地看向珊娘:“……” 好吧。珊娘伸手撫了撫額。閉關修煉的那二位,怕是不到她大哥打死人命不會露面……甚至便是打死了,只要死的不是大哥,那二位不定也不會露面…… 珊娘嘆息一聲,兀自掙扎道:“府里不是有桂大總管嗎?聽說以前這種事,都是他出面的?!?/br> 于是南山回頭看向春深苑門外。 直到這時,那老鼠精似的桂叔才從門外逛進春深苑的小院內,站在花磚鋪就的庭院中央,沖著大堂上的珊娘行了一禮,笑道:“姑娘說的是。只是,小人終究只是家仆,家里總得有個主子出面才是。若是姑娘不愿意,也只能叫上二爺了?!?/br> 笑話!叫個七歲的毛孩子去保他兄長?!學里的先生非氣歪鼻子不可! 珊娘看著堂下的桂叔瞇了瞇眼,很想拿個什么東西砸開這老鼠精的腦殼,看看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