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節
李賢淑見他兩個這般,知道不可打擾,便退了出來,叫廚下去準備些湯水來給凌絕服用。 兩人便在房中坐了,懷真打量凌絕,便道:“到底是什么呢?” 凌絕看了一眼她身后的丫頭,懷真會意,便屏退了丫鬟們,當下室內只剩下兩人,凌絕沉吟片刻,才道:“這許多年來,我一直忘不了……那一次被金飛鼠擄走,你對我說過的那些話?!?/br> 懷真心中微震,卻笑道:“事情過去那許久了,如何不趕緊忘了,又不是什么好事?!?/br> 凌絕搖頭,輕聲道:“只因我始終想不通,你如何竟對我說那些,自不會是你偽裝的,更絕不似是無緣無故的愛恨。直到這一次……我昏死在床……” 懷真臉色微變,勉強道:“你、你說什么?” 凌絕苦苦一笑,雙眸定定地看著懷真,眼睛便紅了起來,聲音宛若嘆息,似笑非笑道:“懷真meimei,你瞞的我好苦?!?/br> 懷真呆呆回望,不太確信他的意思:“你是說……” 凌絕輕聲說:“你送我的那個香包,我嫌氣息甜膩不喜歡,你便賭氣扔在水里……” 懷真色變,猛地站起身來,眸中透出恐懼之意。 凌絕深吸一口氣,也隨著起身:“你不知道的是,后來……我下水……把它撿了回來,那個鴛鴦繡的,果然不如何好看……” 耳畔一陣嗡鳴,懷真只死死地盯著凌絕,腳步挪動,竟后退一步。 凌絕緩緩往前一步,仍是凝視著她的雙眸,道:“你問吉祥……我會不會看不上你,吉祥說除非是我瞎了傻了……可知,我并不是對你無心……” 懷真只覺似靈魂出竅,渾然不知要如何。 凌絕漸漸走到她跟前兒,道:“你我新婚夜,你坐在床邊……見我醉酒,便自個兒掀起紅帕子,瞧著有些失望的模樣,可知……我其實并沒有醉……我只是不知該怎么面對你……”顫聲說到這里,雙眸雖睜得大大的,淚卻無聲滾了下來。 此刻,懷真才聽到自己啞聲道:“別、別說了……” 凌絕卻仍道:“現在想想,才算是想通了,你為何無緣無故的討厭我,只因為……并不是無緣故,而是你曾……那樣深喜歡過我……”這一句,竟不知是欣慰,還是無邊酸楚。 懷真聽到“喜歡過我”四個字,大為刺耳:“別說了!” 她攥緊雙手,竭力鎮定下來:“我不知……你說的是什么,再說……你如何知道那是真?多半是你傷重,糊涂了,也是有的?!?/br> 他的手杖忽然歪跌了出去,落在地上,發出“啪”地一聲,凌絕笑了笑,道:“自欺欺人?!?/br> ☆、第 367 章 話說鹿杖墜地,一聲驚心。 懷真萬想不到凌絕這次前來,竟是如此局面。 自己重活一世的秘密,原本不敢同任何人說知,畢竟太過驚世駭俗匪夷所思了,連高遠開明如唐毅,至親至愛如父母,起初都不敢透露分毫。 唯有“前事不忘,后事之師”,把那“事”變成“世”,以前世為警戒,今生好生經營罷了。 直到如今,雖并不能算是平順通途,而頗多波折驚險,可到底歷經劫難后,家人俱得安排。 是前世那等慘烈孤絕的局面……不可相提并論的。 如今渡盡劫波,正似風煙俱凈之時,誰知凌絕竟也窺知了前世種種。 那些她曾愚蠢決絕的過往,飛蛾撲火的行徑,曾跟他貪戀癡嗔的生死牽絆,種種不堪……竟都被他知道了? 縱然曾給唐毅窺破端倪,同他說了前世之事,然而事關她跟凌絕的具體詳細,卻仍是盡量避開。 此刻身為人妻為人母,那些深埋心底之事,也都愈發淡了。 近來因經事太多,更甚至漸漸把所謂“前世”俱都“忘”了…… 何況凌絕的所作所為,同前世也大不相同,這次更因她命懸一線,故而被凌景深救回之后,她也每日不辭勞苦,前往看顧。 哪里想到偏生在這個時候,凌絕竟知道了? 她自然是不肯承認的,事到如今,彼此兩不相干,已經是最好的局面了,因他“不知道”,所以懷真也才能泰然自若,彼此以禮相待,倘若再翻出那些舊情來……只一個情何以堪。 試想,虧得凌絕是此刻才知道的,若他一早便知,只怕懷真也不至于心無芥蒂的前去看護他,更不會以如今之關切心意相對了。 卻見凌絕越發走近過來,緩緩又道:“你我都清楚明白,無可否認,你若說不知,我可以跟你從頭至尾講上一遍,會連你不知道的也告訴你?!?/br> 懷真聞言,對上他近在咫尺、這般堅決的眼神,情知避無可避,以他的偏執性情,只怕必要追究到底。 懷真便深吸一口氣,低低說道:“你……現在說這些,又有什么意思?” 凌絕見她承認了,嘴角驀地一扯,似笑,又似想哭:“是啊,我現在才知道這些,現在才說這些,又有何用呢?” 懷真見他神情哀慟,又似有些執著見狂之意,便嘆了聲,道:“罷了,你才病好,何必這樣,再傷了身子……” 凌絕不等她說完,便咬牙道:“我倒是恨不得死了!”一聲激烈,便大咳起來。 他身子本就才好不久,這樣心神激蕩之下,更有些站立不穩,抬手往前一撐,身子前傾,竟壓在懷真身上。 懷真知道他病重的人,很不該如此,不免擔心,只得竭力扶住他。 凌絕反抓住她的手,低啞喚道:“懷真……” 懷真垂眸道:“且不必說了?!碑斚虏活檮e的,半扶半抱,令他到旁邊的榻上斜靠住。 凌絕于榻上坐了,急急地喘了幾口,才緩過勁兒來,此刻胸中竟有千萬言語,每一句都想說給她聽,然而……如她所說:又有何用? 懷真自在他對面的錦墩上坐了,轉頭平息片刻,才說道:“何必賭氣輕言生死?如今你我都也算是經過生死的人了,如何總是看不破?!椅叶寄芊畔?,你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凌絕抬頭,望著她淡然之極的神情,忽然一笑,說道:“我看見那些情形……醒悟是怎么回事之后,你可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 懷真自是不知的,便微微搖頭。 凌絕因力有不濟,氣喘艱難,話便說的很緩慢,卻竟像是一字一頓,格外絕然似的,他道:“我心中想,這一輩子,我寧肯你恨我仇我,從一開始就報復我……不管怎么都好?!薄还茉趺炊己?,也比她如今這樣平靜相對,就仿佛他是任何一個微不足道的路人而已! 懷真啞然,想了想,說:“畢竟那些滔天大過,想來引子自然是我,若不是我一意孤行的纏著……也不會讓你做成那許多事,故而起初我雖恨你,也曾想過報復,但一來要看顧家人為要,二來……我委實不想再跟你糾纏了?!?/br> 倘若要行報復之舉,自然要不停地跟他接觸,誰知道又會牽絆出什么來呢? 她一心都在父母親人身上,也并沒那許多大精神理會別的。 這卻也是凌絕知道的,正也因為知道她這不想跟自己牽扯的心意,故而……越發難受。 凌絕又喘息了會兒,才道:“然而你竟一個字兒也不肯透給我,這許多年來,你看著我……是不是就如看著一個傻子一般?” 懷真聽他說了這句,便平靜說道:“這輩子,我待你如何,我爹娘待你如何,你自清楚,他們兩人,幾乎把你當做己出了,而我……” 凌絕苦笑。 這數日來,凌絕把從跟懷真相識之初的種種,盡數都想了一遍,除了在懷真小時候曾對他有過種種怨懟之舉,比如才見到他的時候吐了,——譬如最厲害的那次,便是把他推在薔薇花架上,再有,是被金飛鼠所擄那夜的種種…… 隨著兩人漸漸長大,她所表露出來的,竟多是跟他的疏遠之意罷了,現在回想,越發明白了,何以她那樣抗拒嫁給自己。 只因她曾輕許過他一世,怎奈他有眼無珠,竟把一片真心掏了出來,扔在腳下,死命地蹂躪踐踏。 眼前不由地又閃過許多不堪回首的情形,如今……這一場場的回憶,竟不僅僅是懷真的痛苦,而也是凌絕的刑罰。 此刻凌絕仿佛知曉,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安排,讓他得知她出京之事,讓他身受重傷,讓他得到噬月輪,才記起這些殘忍前世。 這便是神明玄妙的捉弄,——將前世他本該唾手可得的所有美好都一一列出,也將她所遭受的所有苦痛盡數呈現,讓他親眼所見,比感同身受更能感同身受,時而極樂,時而身在地獄,如斯折磨,宛若凌遲。 雙眸竟總是不覺濕潤,凌絕卻只宛若無事般,問道:“你可知道了……那時候,我為什么曾那樣待你?” 懷真不知,自打重生以來,她也曾想過,然而總無答案。 當即轉開頭道:“我當初連報復之心都無,又何必再想這些?就算是知道了,可能換我那一世安心?何必徒勞無功?!?/br> 凌絕仔細望著她,不肯錯過她的每一寸眉目容色,點頭說道:“你為何……不告訴我,不跟我透露分毫,就算是……讓我有個贖罪的機會?!?/br> 懷真笑道:“縱然我跟你說,以你的性情,你可會信?” 凌絕點頭,忽地若有所思般問道:“那唐毅呢?你可對他說了?且你對我避之唯恐不及,為何竟肯嫁給他?” 懷真蹙眉不語,面上浮出懵然之色,仿佛在思忖似的。 凌絕耐心等候,似知道她一定會說,果然,便聽她道:“三爺……從小兒對我很好,或許是……命中注定的?!?/br> 雖跟了唐毅后,也同樣有苦有甜,然而卻是不悔,甚至在難堪的此刻,提起了他,都隱隱地覺著心里安穩,唇邊也露出一抹很淡的笑來。 凌絕望著那一絲笑意,陡然刺心,竟道:“為什么……對他這樣不同?我縱然罪大惡極,難道他便是無辜的?” 懷真略有些警覺,皺眉道:“他并沒有做什么?!?/br> 凌絕冷笑起來:“是么?最后你不是被他……” 懷真聽到這里,方色變喝道:“住口?!?/br> 她竟坐不住,也無法再面對他的目光注視,便站起身來,背對著凌絕道:“該說的都已說了,以后,請不必再提此事了。如今,你貴為駙馬,而我也已經早嫁了他……若是彼此不言,日后還能相安無事?!?/br> 凌絕打住,瞇起雙眸看著懷真的背影,半晌道:“你并沒跟他說起這些,是不是?” 懷真道:“我說了……”當時她所說的,已經是她記憶的所有……至于后來又想起來的…… ——她一度以為自己死在了刑場上,但事實卻并非如此。 在跟唐毅婚后相處,懷真曾看見前世她人在唐府的情形,讓她百思不解的是,她并不記得自己曾去過唐府、且那時候林明慧已經是三少奶奶了。 私底下她隱約有些猜測,卻畢竟有些可怖,又因耽于唐毅深情,因此竟并不計較此節。 一直到往后,當海戰那日,她自高空墜下,看到前世自己臨死之際! 彼時她從空墜落,一個在上,一個在下,今生的應懷真,滿面喜悅,俯視著底下的應懷真,唇邊帶血,雙眸含淚,直直地似能看破虛空。 她的目光對上她的,繼而無限擴大開來,漸漸地望見她半邊身子早就被血染透,漸漸地望見有人抱著她,漸漸地也望見,身邊還有一個人跪地嚎哭。 抱著她的那個人,正是唐毅。 跪地大哭的,是凌絕。 瞬間,場景仿佛又從京城賢王府的內室,轉作那海鷗翻飛碧濤微涌的東海之上,有那帶著腥咸之氣的海風撲面。 直到耳畔聽凌絕又道:“你當真跟他說了?甚至連霄兒的事都說了?” 原本平靜的表情一變,懷真自回憶中醒來,睜大雙眸,自雙眼里有哀痛之意流瀉。 她猛然回身,瞪向凌絕。 凌絕見狀,已經明白:“你果然沒有說,那么,你大概也不曾告訴他罷……若不是因為他,你也不會死罷?!” 就在此刻,在臥室之外,有個人聽到這里,驀地抬頭,沉靜如海的雙眸風云變幻,瞳仁竟一瞬收縮。 室內,懷真渾身戰栗,周身之冷,無法形容。她低頭沉默半晌,才終于說道:“你錯了?!?/br> 凌絕道:“我哪里錯了?” 懷真眼中帶淚,卻低低笑道:“跟他無關,一切……都跟他無關。其實早在你背叛我父親之時,早在我看著全家因我而亡、血海滔天之時,那時候的應懷真……就已經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