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節
唐毅問罷,懷真才又回過身來,目光掠過他微白的發鬢,那銀白色刺得雙眸隱隱發疼。 懷真垂眸,輕聲問道:“你說什么?你真正想做的,難道不是……” ——對唐毅而言,真正想做的,自然是無論如何都要打贏這一場海戰,于是當務之急,便是在敵方的援軍到來之前,把這一艘首船先行摧毀!故而當時她才選擇舍身跳下,也便于讓他毫無顧忌,放手一搏! 卻聽唐毅道:“當時我真正想做的,便是想將你緊緊地抱在懷中……” 說話間已到跟前兒,竟不由分說把懷真摟入懷里。 唐毅低頭,在她耳畔道:“就如現在這般,不管是前世也好今生也罷,生生死死,再也不會放開?!?/br> 然而心底雖是這個念頭,他卻偏是個最清醒冷靜之人。 他低低的聲音,輕而堅決,溫熱濕潤,仿佛自耳畔鉆入心底去,耳垂先不自覺地紅了起來。 懷真眉頭一蹙,還未來得及開口,唐毅又道:“當初我來見岳父,他惱我,打了個我個耳光?!闭f話間,便握住懷真的手,在自己臉頰上輕輕貼過去:“便是這里,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挨人掌摑?!?/br> 懷真微微一顫,便輕嘆了聲。 唐毅道:“然而我當時卻恨不得岳父多打我幾次才好,只因我心中愧對?!?/br> 從娶她開始,就知道她是何等性情的女孩子,比如鎮撫司放走招財那件事,對他而言,倘若換作其他任何一個人所為,自然都無法原諒、甚至深惡痛絕,故而曾當面兒說“你不該”,此后也曾猶豫徘徊。 無可否認,他雖愛她,卻從來都是以國事為重的,當懷真的所為——甚至是無意之舉,竟戕害到他最捍衛之物時,他的確是猶豫了。 然而他竟忘了,懷真是他自個兒看中的人,他從來都知道她的性情,也早該料到她會如何選擇,他未曾事先做足預防,是他考慮不周在先。 再者說,縱然是她犯了錯,他只該把人帶回家中,好生教誨安撫,同她曉以利害,只要方法得當,只要他愿意,她不至于不懂。 然而他卻選擇了最錯的一種法子。 他也明知懷真在感情之上從來都是膽怯的,他以為自己并沒說什么,可是那種隱約的疏離,對她而言卻已經是再明顯不過的信號了。 他年長她許多,性格歷練等又大不同,竟用自己素來的行事風范來要求她,怎會有這個道理? 他當初娶她之時,就已經發誓,要一生護她愛她,可他竟然一念糊涂。 一直到懷真人在雀室之中,對他說了那幾句話,然后縱身躍下。 他發現世間終究也有他辦不到之事,也終究領悟……他一念之差,竟要用她的性命終局! 那一刻,他素來的雄心大志,所有的深謀遠慮,都也隨她那一躍而化為灰飛一般,身心魂魄都在剎那宛若都成碎片,隨著那一口鮮血噴出,整個人也隨她同入海底。 及至醒來,華發陡增。 唐毅定了定神,才繼續說道:“你說我眼界高遠,然而我豈無目光短淺之時?因鎮撫司之事遷怒于你,本就是大錯特錯,才又害得你受了那許多苦。你如今要疏遠我,也是我自作自受?!?/br> 懷真想不到他竟會說出這些話來,忙攔住他:“三爺!” 唐毅卻又一笑,道:“然而我絕不會再放手,你可聽見了?我以性命起誓,絕不會再讓你離開我?!?/br> 他從來都是理智而清明的,然而就在她投海那一刻,他暈厥之前,心中竟有種瘋狂的念頭:他愿意以這世間所有……來換得她好好活著! 他從不肯說什么山盟海誓,縱然是當初成親后最情熱之時,也不曾聽他許過什么諾誓,懷真掙了掙:“三爺……” 唐毅感覺她在胸前微微地動,正是久違的失而復得之感,不由低頭,在她發端又親了兩口。 正喜歡中,忽地聽到小瑾兒的聲音,叫道:“放開我娘!” 原來他不知何時從里屋跑了出來,見狀大急,便跑到跟前兒,舉起小小地拳頭便打唐毅,因打了兩下兒似乎覺得不得力,便又飛起腿來,用腳亂踢。 懷真低頭看小瑾兒,哭笑不得:“做什么?還不停手呢?”又叫唐毅放手,唐毅卻偏不肯,卻也望著小瑾兒道:“小家伙,我是你父親,你莫非不認得了?” 小瑾兒一愣,然后道:“你不是!”又是悶頭拳打腳踢個不停。 唐毅索性俯身將他也抱起來,一手抱著一個,均不松開。小瑾兒猛然被抱起來,才停了動作,轉頭瞪向唐毅……卻又疑惑地看向懷真。 懷真低聲道:“三爺,你且放開我,當著孩子的面兒,鬧什么呢?” 唐毅道:“你答應隨我回唐府去,我就聽你的?!?/br> 懷真臉上一紅,便轉開頭去。 不料小瑾兒見他兩個如此,便又道:“你是壞人!壞人!”說著,又揮舞小拳頭亂打。 懷真慌了,忙握住他的手道:“不許這般,這是你爹爹!” 許是懷真的口吻有些嚴厲,小瑾兒便愣住了,他本是想護著懷真,不料被這般呵斥,頓時又有些委屈,嘴唇嘟起,眼睛里水汪汪地,便又要哭似的。 唐毅見狀,卻溫聲笑道:“好孩子,男兒有淚不輕彈,你像個哭包兒一樣,將來可怎么護著你娘呢?” 小瑾兒聽了這話,卻又睜大雙眸,雖然年紀小,卻竭力不讓淚掉下來,且攥著小拳頭說道:“我沒有哭?!?/br> 懷真正有些后悔兇了小瑾兒,見這情形,又驚又笑。 卻見唐毅又說道:“既如此,你且想想看,除了我,誰還曾這樣抱過你娘?自然是只有父親可以抱她,不信你問她就是了?!?/br> 懷真想不到他竟會對孩子說這種話,頓時紅了臉,低聲啐道:“怎么這樣沒正經起來,瞎說的是些什么!” 唐毅笑吟吟地看著小瑾兒,卻見小孩兒面上露出思索的表情,過了會兒,果然認真問懷真道:“娘……他真的是我爹爹么?” 懷真又些含惱地看了唐毅一眼,不得不認,便點點頭。 小瑾兒驀地睜大雙眸,只顧盯著他細看,然而因十分錯愕,那一聲卻仍是有些叫不出來。 正在這會兒,忽地李賢淑從外頭來了,見他們三個這樣,便笑起來,道:“倒是有多少話呢?還是說不完……早飯都備好了,先去吃了飯罷了?!?/br> 唐毅才放開懷真,當下來至外間,果然見滿滿布置了一桌兒茶飯,小瑾兒因才相信了唐毅是父親,便坐在旁邊椅子上,只顧看他。 李賢淑拉了拉懷真,兩個人又進了里屋,李賢淑道:“是怎么樣呢?” 懷真道:“沒怎么樣?!?/br> 李賢淑笑道:“傻孩子,這許多日子來你也不回唐府,可只那邊太太雖然不肯為難,心里卻焦急的很?如今姑爺總算回來了,只怕他也說了什么?” 懷真嘆了口氣,李賢淑道:“又嘆什么?有什么過不去的呢?他若是真個兒接你回去的,你就別再推搪了,畢竟是夫妻,長久的不回那府里算什么呢?” 懷真只是低了頭,不言語,李賢淑點了點她的額頭道:“都是兩個孩子的娘了,難道還臉皮兒薄不成?” 懷真這才紅了臉,不依道;“娘!” 李賢淑道:“行了,你不必出去,娘給你探聽探聽?!闭f著,便叫懷真坐著自歇息,自己出外去了。 李賢淑因見唐毅勞心勞力的,又連日里奔波,便叫人備了極豐盛的早飯。 唐毅雖然奔波勞累,連日不曾好生飲食,此刻卻仍不見狼吞虎咽之象,仍是儀態端莊,不疾不徐。 李賢淑在旁坐著,不停相勸,又拿凈筷給他撿了幾樣兒菜過去,他都一一謝過,絲毫不肯失禮。 李賢淑越看越憐,越看越愛,把昔日那怨念的心思也撇開了,半晌便道:“姑爺這次回京來,是逗留多久?” 唐毅聽了,便放下碗筷:“大概有三個月?!?/br> 李賢淑嘆道:“以后還要出去呢?” 唐毅道:“是?!?/br> 李賢淑道:“那豈不是又要跟妻兒分離呢?” 唐毅站起身來,道:“岳母……” 李賢淑忙道:“你坐,不必多禮,且再吃一些無妨?!?/br> 唐毅卻并不落座,只仍是端然站著。 李賢淑上下打量了一回,道:“罷了,你不必疑心,我并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想當初你岳父也曾被外放過那七八年呢,我們母女們也仍是那樣過了,我雖然是個沒學識的,可也懂得你辦的都是大事兒,自然是要緊不能阻礙的?!?/br> 唐毅抬眸,眼中透出意外之色。 李賢淑道:“我雖然疼女兒,可也知道懷真的心,總是在你身上的,不瞞你說,先前你撇了她出京去后,我是一心想給她再找個好的呢,也的確有些可靠踏實、又對她極不錯的好人,我心里是看中的?!缃裾f這話,也不怕你責怪?!?/br> 唐毅低下頭去:“是,我其實并不敢責怪,我亦有錯兒?!?/br> 李賢淑見他如此恭敬,便一笑點頭道:“可畢竟我們看中的又有什么用呢?不管我們怎么說,懷真總是不肯答應,真是倔強的無法……乃至最后竟然寧肯去詹民國,幸而姻緣仍是姻緣,不管怎么彎繞,也仍是你們的?!?/br> 唐毅眸中透出喜色,溫聲道:“多謝岳母成全,是我三生有幸,能得懷真,以后自然傾我畢生之力,好生疼惜護佑她?!彼蛐南矐颜?,故而這些話竟不由自主說了出來。 李賢淑見他人品端持如許,卻偏說出這些來,忍不住嗤地一笑,卻又嘆了口氣:“罷了,我知道你是個最能耐的人,可未必是那最適合的夫婿呢,可誰叫懷真是喜歡的呢?” 李賢淑說一句,唐毅應承一句。不料小瑾兒就在旁邊瞪著眼睛看,自然是似懂非懂的,聽到這里,就問李賢淑道:“外祖母,他真是我父親么?” 李賢淑嘖嘖一聲,把小瑾兒抱過來:“瞧瞧,這孩子都不認得了?!闭f著便道:“是,是你爹,快叫爹!” 小瑾兒咂了咂嘴,才鼓足勇氣,小聲叫道:“爹……” 唐毅走到跟前兒,把他接過去抱在懷中,喜道:“好孩子!” 小瑾兒喜歡起來,又因先前唐毅也這般抱過他,不免喚起零星記憶,便又笑著叫道:“爹!”這回聲音卻大了起來。 唐毅也笑著應承了,把小家伙兒緊緊摟住懷中。 且說兩個人在外,懷真在里屋,哪里能“歇息”,她生怕李賢淑會說出什么不中聽的話來,因此早也守在門口,故而竟聽得一清二楚。 聽到最后小瑾兒笑著叫父親,父子兩個親熱起來,她便低了頭,回到了榻上靜靜地坐了。 因唐毅才回京來,有許多正事要料理,吃了早飯后,便先離開了府中。 這會兒李賢淑探明消息,便帶著丫鬟們給懷真收拾包袱,只等他晚間兒再來接。 到了晌午時候,因唐毅派人回唐府送信兒,唐夫人知道懷真今兒會回府,便迫不及待地,早命人先來接了小瑾兒回去。 如此過午之后,門上來報,卻是說小凌駙馬來了。 因此刻蘭風趙佩等并不再府中,李賢淑得了消息,便先親迎出來,果然見小廝扶著凌絕,緩步行了進來……雖說是將養了這許多日子,可仍是清瘦的令人心疼。 李賢淑也跟趙蘭風似的,素來最疼惜他,當下便忙快走幾步,到跟前兒握住手,說道:“你這是做什么呢?才醒來多久,不好生保養著,如何就來了?” 凌絕正欲行禮,見狀只得作罷,因說道:“這幾日我能下地了,不礙事,勞煩師母記掛了?!?/br> 李賢淑見他下頜尖尖,只雙眸越發清亮而大,心疼的無法,便忙叫兩個貼身丫鬟過來好生扶著他,因道:“王爺如今不在家里呢?你可是有事?就急急地趕來?” 凌絕道:“師母恕罪,我今兒來,一來是為了給恩師師母請安,二來,卻是想見懷真meimei的?!?/br> 李賢淑聞言點頭,因知道前些日子懷真一直往鎮撫司探望凌絕,如今他醒來了,他又是個最知禮的,便也過來……也是人之常情,當下一邊兒叫小丫頭回去報懷真,一邊兒陪著凌絕入內。 此刻懷真正在屋內亂翻書,用以寧靜有些亂了的心緒,忽然聽聞凌絕來了,知道他身子狀況大不好的,便忙也迎出來。 正凌絕已經進了院門,懷真遠遠地看了一眼,見他仍是著素色袍服,手中拄著一根鹿頭杖,明明好端端地濁世佳公子,竟憔悴如斯,清瘦的仿佛一陣風兒便也能吹倒似的,心中更是不忍。 當下迎了,懷真也忘了什么避忌客套,只先皺眉道:“你也太冒失了,竹先生沒叮囑不叫你出來走動么?” 凌絕說道:“說了,奈何我心里有事,總是憋悶著也容易得病,竹先生便許了我出來這一趟?!?/br> 懷真道:“什么天大的事,再者說,只叫人來跟我說一聲兒罷了!我難道不會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