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節
懷真便笑道:“爹怎么說出這偏狹自私的話來,叫人聽了像什么?!?/br> 應蘭風道:“我疼女兒罷了,再偏狹自私又如何?倒是要說你,就算小唐他對你曾有救命之恩,如今做到這個份上,也夠知恩圖報的了。唉,你這傻孩子?!闭f到這里,又想到小唐之事,怕勾起懷真的不快,因此倒也住了。 不料,應蘭風只以為懷真去唐府乃是為了報恩,卻不知懷真心中,竟是負疚而已。 原來,自小唐生死未卜,先前敏麗又曾說過那些話,懷真便自知,小唐先前主動領命前去沙羅,正是因為她的緣故,此事雖無法向小唐求證,卻也是十有八九。 沙羅使者在京的時候,風起云涌,從提出叫她和親、到小唐橫空出世要求賜婚……而后從郭建儀口中得知小唐是誤會了她跟凌絕…… 想他唐毅,素日是何等沉靜沉著的一個人,怎會自亂陣腳。加上懷真又自知前世小唐這兩年并未出使沙羅,既然其他事情不變,那必然是因為她的事攪亂了心境,才陰差陽錯領了這出使的差使罷了。 倘若小唐有個萬一,豈不正是她的罪過了?因此知道唐夫人病了之后,懷真才不管不顧,親自到唐府照料,看著唐夫人憔悴傷心之態,幾次話到嘴邊想要請罪,卻終究又忍了下來。 懷真自回府中,倏忽又過幾日,府內漸漸地聽聞,說是老太君有意把谷晏珂許給應竹韻做續弦。 原來此刻距離許源去世已經一年多了,期間,谷晏珂雖仍在府中,卻不再似先前一般親近應蘭風了,反倒是跟應竹韻頗有些“眉來眼去”。 只因谷晏珂生得很是貌美,又不似是許源一樣剛強的性情,瞧來倒算柔情似水,別有一番風韻情態,應竹韻早覺著她“不比常人”,只不過當初谷晏珂對應蘭風似乎青眼更多幾分,且又有許源在,因此應竹韻雖然心里有幾分念想,卻是半點不敢透露出來。 沒想到后來許源歿了,應竹韻瞧著谷晏珂的意思,卻像是“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他有心勾搭,奈何許源才喪,不好做出來,如此兩個有意無意地過了一年多,才終于透了點消息出來。 而自從上回應蕊之事后,李賢淑便疏遠了谷家兄妹,且喜雖然谷晏珂仍在內宅居住,谷晏灝卻不知為何,從那件事之后便搬出了應公府,竟是在外間另買了宅子居住起來。 偶然有一次竹先生來見懷真,同谷晏灝照了個面兒,事后竹先生對應懷真道:“此子面相不佳,乃是內藏jian詐陰險之徒,務必留心?!?/br> 懷真想到先前應蕊的事,雖然應蘭風并沒告訴妻女實情,應懷真卻依稀猜到幾分。 想她先前曾無意撞見應蕊鬼鬼祟祟出入花園,此后,又在花園中“偶遇”谷晏灝……如今回頭想想:此中難免有些牽連在內。 而自那件巫咒之事后,應蕊便被半關在院中禁足,闔府上下對巫咒之舉絕口不提,知道內情的也不過幾個老嬤嬤罷了,都給應老太君下了封口令。 老太君也不再如先前一般“疼愛”應蕊,只淡淡叫李賢淑給她快些找個婆家,及早嫁了出去罷了。 又因應蘭風也叮囑過,李賢淑仔細看了半年,終究從上門提親之人中選了個還不錯的,同應蘭風商議之后,便給應蕊定了這一家。 期間應懷真也曾去探望過應蕊,卻見她對待自己,比先前越發地冷淡內斂了,應懷真見她如此,本來還想詢問一番當初究竟是何事,見狀也只好罷了。 倒是應佩曾反反復復問過幾遍,對于這位長兄,應蕊還有幾分動容,只是應佩雖不信她能狠毒作出那種巫咒的行徑,但再問她是否有人指使,應蕊卻很是堅決,只字不提。 只有一次,是在應蕊定親之后,應佩前去探望,應蕊按捺不住,看似無意一般提起谷家兄妹,卻是問應佩谷晏灝為何搬出府去之事。 因她掩飾頗佳,應佩當時并沒留意,然而回頭隨口對懷真提起之時,懷真自然便留心到了,再加上之前種種猜測……然而事到如今,卻只是一個感嘆罷了。 正是七月流火,苦夏多雨,這一日午后,一陣狂風大作,雷霆閃電,驚得那些高樹上的鳴蟬全都噤聲,躲在樹上瑟瑟發抖。 懷真午睡之中,聽到雷霆之聲,便懵懵懂懂爬了起來,從窗口往外看去,卻見風卷著一片黑云,妖怪出現似的從天邊而來。 一聲霹靂,震動乾坤,大雨傾盆而至,地上很快凝成一片水泊,懷真正呆呆看著,卻見一陣狂風攔腰又吹來,那陣雨點竟像是千軍萬馬的鐵蹄踏落似的,在水面紛紛地砸出無數水滴坑洼。 懷真怔怔看了會兒,無端端心便揪起來,竟從這雨勢之中看出了殺伐激戰的陣意,一時便手捂著胸口,有些心驚rou跳。 因風卷著雨點,拼命亂舞,有些雨絲不免飛進窗內。吉祥便進來關窗,誰知竟見懷真站在窗前,衣衫單薄,被風吹得像是要臨風而去似的,嚇得忙叫了聲,上前來把她拉到身后,一邊兒埋怨道:“姑娘!怎么雨潑過來也不知道躲閃,打濕了害病可又不得了呢!” 又喝小丫頭們道:“還不快拿衣裳來給姑娘穿著!一個個懶貓似的,這般沒眼色!” 有個丫頭忙忙地上前,把一件月白色繡花邊兒的的褙子給懷真套在身上,伺候她穿了整齊。 懷真嘆了口氣,便冷笑了聲,自念自怨道:“風吹吹就要害病,這身子還要她做什么?!?/br> 虧得吉祥并沒聽到,不然又得是一陣抱怨。 此刻窗戶關了,室內更是幽暗了幾分,懷真回過神來,便走到桌子前,拿起先前放在桌上的香料細看,因被風卷動,有些香便從桌上灑在地下,只是旁邊展開的那本書卻被鎮紙壓著,并不曾翻動,那一頁卻是寫著“通靈香”三個字。 懷真凝眸看了片刻,倍覺刺心,一揮手,竟把所有等物都從桌上揮落,又把鎮紙撤去,書頁打亂。 因心里悶悶地,才倒頭又要睡,忽然外頭有小丫頭來到,說:“老爺在書房內,請姑娘快過去?!?/br> 懷真尚未出聲,吉祥已經先驚問:“做什么?這會子風大雨大,豈不是把姑娘淋壞了?倒是有什么急事呢?雨停了再去可使得?” 小丫頭道:“我也是這么問的,那來傳話的說,竟是什么林御史大人來了,即刻要見姑娘呢?!?/br> 吉祥回頭看向懷真,道:“林御史?姑娘……可是咱們在泰州遇見的那位御史大人?” 懷真也正詫異,便道:“必然正是他了,別的林御史我也不認得,只是忽然要見我是做什么?” 懷真雖然覺得此事唐突,但自忖林沉舟其人非凡,更是小唐的恩師……此番前來,莫非是跟小唐有關的事? 她因心里惦記小唐,因此竟事事都想到他,其他倒還罷了,只一閃念想到此宗,頓時便跳起身來,催道:“jiejie快幫我收拾收拾!” 吉祥見她忽然一改方才慵懶無神之態,竟急成這般模樣,不免啞然失笑,忙替她打理了一番,因風大雨狂,便多穿了一件兒衣裳,外面又罩一件擋雨的披風。 吉祥又怕下雨地上濕滑,便叫了個小丫頭跟著打傘,自己親自陪著出了門。 如此匆匆地穿過游廊,見地上的青石臺階都已經被雨水漫過了,步步小心地護送著來到前面,在書房門口才停了腳。 小丫頭接了傘過去,自在門邊整理,懷真已經踱步入內,果然見林沉舟赫然在內,吉祥忙替懷真去了披風,挽在手中。懷真便自上前,向著林沉舟見禮,口稱:“參見林大人?!?/br> 正一屈膝低頭的功夫,忽然見眼前多了一人,微微抬頭,卻正是林沉舟走到跟前,雙眸盯著她,竟是目不轉睛地只管細細端量似的。 懷真一怔,忽地覺著林沉舟的眼神仿佛……有些跟昔日不同,且只靜靜地只顧看她,竟是忘了叫她起身。 懷真不由道:“林大人?” 林沉舟驀地回過神來,嘴唇動了動,才道:“快……起來罷?!边@一把聲音,卻像是壓著千萬均重似的。 懷真心中不免震驚,此刻應蘭風已經走了過來,道:“本來林大人因說風雨太大,說要親自去看你,我到底覺著不妥當,還是叫你過來一趟便是了……” 林沉舟回頭看他,呵呵一笑,隔了會兒,才說道:“先前在泰州一別,此后竟沒有機緣再跟懷真相見,人老了,記性也越發差了,倒是不由地想起她來,正好兒今日有空……懷真會不會覺著林伯伯太唐突了?” 懷真愣了愣,便笑道:“林伯伯一片關切之心,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怎會如此說?” 林沉舟望著她露出笑容,便點了點頭,道:“你……還能叫我一聲‘伯伯’,很好,很好?!闭f到這里,忽然竟有些站不住似的,身子有些微微發抖。 應蘭風跟應懷真見狀,均都十分詫異,應蘭風忙上前扶住,請林沉舟重新落座。 林沉舟后退幾步,緩緩坐回椅子,低著頭,似是喘了幾口,才垂著眼皮,說道:“我近來……自覺身體越發差了,應大人不要見笑?!?/br> 應蘭風見狀,心中難免疼惜,便擰眉苦勸道:“林大人雖然為國cao勞,可仍要保重身體才是呀!” 應蘭風因常跟林沉舟見面兒,倒也不覺如何,獨懷真自泰州一別,再也不曾見過林沉舟,如今一看,果然是蒼老了許多,此刻坐在椅子上,手如枯枝,仍是在顫巍巍地抖動,面上更流露幾分疲累的老態,看來就如虎狼年邁,叫人眼見著,心中不免難過。 林沉舟坐在椅子上,過了半刻鐘的功夫才緩過神來。懷真早倒了一杯熱茶,便雙手奉給他,道:“林伯伯喝一口,今兒這風很不同尋常,只怕是被風吹的寒邪入骨,用熱茶潤一潤便好些?!?/br> 林沉舟的手兀自哆嗦,接了一會兒,總算才握住了,眼睛看著懷真,果然便慢慢地吃了口,卻又轉開頭去,笑著說道:“好茶好茶,果然是好……我已經……好多了?!?/br> 林沉舟不再看他父女兩人,只慢慢地將一杯茶都喝光了,整個人才果然又鎮定下來,便笑道:“都坐罷了,不必擔心,我尚死不了呢?!?/br> 這本是有些玩笑的話,懷真跟應蘭風聽著,卻雙雙覺著有些心里不自在,應蘭風便笑著把話岔開去,只道:“大人的外孫兒不知如何了?必然乖覺可愛呢?” 林沉舟聽了,眼底多了幾絲暖意,笑道:“那孩子的確是玉雪可愛?!?/br> 應蘭風點點頭,笑道:“林大人好福氣?!?/br> 林沉舟看看他,又看看懷真,忽地說道:“懷真明年及笄……也好嫁人了,假以時日,自然也會……” 一句話還未說完,就見懷真深深地低了頭,林沉舟何等老辣,當即住了口,只又笑道:“人上了年紀,便愛多嘴多舌了,少年人的事,不是我們能夠多口的了,多說了也只是討嫌罷了?!?/br> 懷真聽他提及婚事,本正黯然,忽然聽林沉舟轉了話鋒,才又抬起頭來,有些好奇地看他。 四目相對,林沉舟沖著她微微一笑,那笑中滋味竟是難明,只是依稀看出幾分柔和暖意。 懷真心里又覺稀奇,又有些受用,便道:“林伯伯,你倒真的要好生保重身子才對,其他國事等,忙到多久也是忙不完的……”說到這里,又自覺莽撞,便也含羞笑道:“如今竟換我多嘴了,林伯伯所做的都是正經大事,原本也輪不到我來多口的?!?/br> 林沉舟卻絲毫不惱,只笑道:“懷真說的才是正理,原本我這個年紀,的確該含飴弄孫……只不過,有些事情,一旦背負了,輕易便不能棄除的?!闭f著,又略笑了幾聲,笑聲之中,竟有幾分苦澀。 應蘭風依稀聽出,便正色道:“我倒是也要多說一句:林大人高風亮節,素來為群臣所敬佩,大人不管是為國還是為民,且還要保重貴體為好!” 林沉舟看看他,又看看懷真,連連點頭,道:“你們的意思,我盡數都知道??墒菓笕四阋彩浅弥腥?,自也明白……有時候,那騎虎難下的道理?!?/br> 應蘭風微微一怔,林沉舟看他一眼,目光悠遠,忽然想起在泰州初次相遇時候的種種情形…… 書房內一時沉默,半晌,林沉舟才又說道:“當初,我在泰州之時,所贈林大人之物,你可還曾留著?” 應蘭風道:“這是自然,林大人所贈的是‘謂我何求’四字的私章,下官一直都好好珍藏?!?/br> 林沉舟一笑,面上很有欣慰之色,道:“我當時因一味偏見,并沒有指望你會懂我的意思……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我在朝堂上摸爬滾打,雖贏得無限褒貶之聲,但放眼過去,真正知己有幾人,私下未免感慨。你卻送我那句‘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讓我知道,‘吾道不孤’而已,如此胸襟,竟令我深為自慚了?!?/br> 應蘭風道:“不敢當!林大人功在社稷,人人皆知罷了?!?/br> 林沉舟聽到這里,面上似笑非笑,道:“功在社稷,功在社稷……只怕……”說到這里,卻又停下來,只道:“罷了,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生?!?/br> 此刻應蘭風也覺著林沉舟今次前來,言談舉止跟先前大不相同……只是難以形容。 懷真也覺著有些異樣,便仔細看林沉舟。 此刻四目相對,林沉舟望著她黑白分明宛若清潭似的雙眸,驀地笑了笑,道:“差點兒忘了正經事……我這次前來,其實也是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的?!?/br> 懷真忙問:“是什么?” 林沉舟望著她,道:“你的唐叔叔,已經有了消息,他還好端端地活著……只是歸期未定,然而按照他的性情及行事,應該不至于太久。你可以放心了?!?/br> 懷真一心前來,其實也正是為了這個,如今果然從林沉舟口中聽聞,一時渾身震動,猛地站起身來,顫聲問道:“林伯伯,你說的可是真的?” 林沉舟點頭,微笑篤定道:“林伯伯怎會騙你?” 這兩年來懷真擔驚受怕,且又內心萬般自責,終究得了如此一個消息,一時之間,外間雖然狂風驟雨,于她來說,卻儼然已經是雨過天晴,虹光乍現! 懷真跺了跺腳,竟跑到林沉舟跟前,也并不管什么體統,只是緊緊地握住他的手道:“這實在是再好不過,林伯伯!多謝你告訴我!” 林沉舟一愣,看著她歡喜雀躍的樣子,心底自也有一股隱隱地暖意,慢慢漾開,懷真卻又松開他的手,跑到應蘭風身旁,道:“爹,唐叔叔還活著!”只說了一句,那眼中的淚已經驀地掉了下來!因委實太過高興,心潮涌動,一語未罷,已經轉作哽咽。 應蘭風也是才聽說這個消息,頓時之間也紅了眼圈,忙把懷真擁入懷中,撫著他的頭發道:“是是是,就說他不會有事的,這下子總算是放心了!” 懷真因情難自禁,竟喜極而泣,便忙掏出帕子掩著嘴,只是淚卻忍不住,如窗外的急雨一般,刷刷而落,靠在應蘭風心中,滿懷欣慰感激。 林沉舟在旁看著這一幕,久久不語。 頃刻,應蘭風才拍了拍懷真的肩,道:“不許哭了,林大人看了笑話?!?/br> 應懷真忙拭干淚,又上前請罪,道:“多謝林伯伯,您別怪我如此無狀,只是……我心里……太高興了?!焙雒π哪钜晦D,又問唐夫人跟敏麗知不知道,看她的模樣,倘若兩人不知,她此刻便要立刻跑去報信的。 林沉舟見懷真紅著眼,兀自噙著淚,便點頭笑笑,道:“我已經派人前去通知了,此刻恐怕早也知曉,因此你自管放心罷了?!?/br> 應懷真大為高興,只覺得此刻林沉舟的容顏,簡直是天底下最可親可愛的一張臉,若不是忌憚他素來冷峻嚴苛,又是外人,必然要跑過去抱上一抱。 林沉舟自看出她這種喜悅難以自禁之意,慢慢地在面上又浮出幾分有所思之意。 如此,又坐了半晌,三個人說了些沒緊要的閑話,因為去了先前的隔閡,因此所談竟是無比的暢快,一直到黃昏時候,林沉舟才起身告辭。 應蘭風本想留他用飯,但知道林沉舟的規矩是從不在任何大臣家中吃一杯酒,便只好放棄罷了。 林沉舟臨去之時,恰好雨已經停了,懷真同應蘭風出了書房,因她不便再往外送,只好止步,見林沉舟欲去,又見他身形瘦削,竟比先前所見越發明顯,心中一動,便又柔聲叮囑道:“林伯伯,你萬萬珍重自己?!?/br> 林沉舟正要轉身,聞言腳步一停,便回頭看著懷真,半晌,一笑點頭,道:“懷真丫頭,你……是個好孩子,我……”說到這里,眼神幾變,終究只是轉過身去,復邁步而行。 懷真見他欲言又止,便只在后仔細看著,見應蘭風陪著林沉舟往外而去,兩人轉過游廊之時,卻見雨水把一顆花樹打的七零八落,地上殘紅片片,隨著水兒流轉飄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