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胭脂見他揚首喝了,才輕聲說:“你可知道……因你做的這件事兒,王爺很不高興……” 凌景深雙眉微蹙,胭脂望著他冰雪似的臉色,忍不住舉手,輕輕抹在他眉心的皺痕上,又嘆道:“不用擔心,我替你說了幾句話……該不會為難你了,只以后行事務必留心些罷了,不要怪我沒提醒過你?!闭f到最后,又笑著看凌景深,道:“我對你這樣好……你倒是說說,可拿什么報答我呢?” 一陣風吹進來,廳中的紫色紗帳便飛舞而起,如波浪般起伏不定,把后面兩個人影都遮的模糊不清了。 卻說先前小唐護送應懷真回府,將要到應公府之時,卻聽到有人嘖嘖聲道:“你竟叫他‘叔叔’?叫錯了叫錯了!” 小唐聞聲,便轉頭去看何人發話。 應懷真在車內,隱隱地覺著這聲音似乎有些耳熟,卻想不起是哪里聽過,便也略掀起車簾往外看去。 卻見在大街的對面兒,站著個身著灰白棉布袍子的身影,頭上戴著黑色的方士巾,下頜三綹長須,袖著手兒,瞧著一派斯文清秀,看來不過四十開外的年紀。 此刻車周圍的小廝們聽見了,便呵斥道:“什么人在此胡言亂語?” 小唐忙止住他們,道:“無妨,不可無禮?!蹦切┬P們見他發話,便才退下了。 小唐閱人多矣,見此人形貌風度皆不同凡品,正欲上前相問此話何意,卻見這人身后飛跑來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一把拉住此人,叫嚷道:“師父!我一錯眼的功夫您就又來惹是生非了?消停點兒可好?” 小唐略一挑眉,就停了步子,那少年卻又向著他行了一禮,道:“實在對不住,我師父今兒又犯病了!他一犯病就愛胡言亂語,這位大人不必放在心上?!?/br> 小唐見狀,只好遙遙地向著少年微笑著一點頭,示意無妨。 此刻那中年文士還欲說話,少年道:“不要開口!你但凡開口惹了禍,便要我背鍋呢!”橫拉豎拽,撕撕扯扯地終究去了。 小唐無奈,一笑搖頭,重回到車邊兒上,這會兒應懷真便隔著窗簾,輕聲問道:“唐叔叔,那是些什么人?” 小唐情知方才說話那位非俗,卻又怕應懷真多心,便道:“不必在意,大概是哪里過路之人罷了?!?/br> 當下小唐將應懷真送到府門處,里頭自有人來接了去。 小唐也并不入府,只有乘車往回而行,因勞乏了半日,車內又空閑了,便索性伏身欲睡一覺,不料倒身之時,鼻端只嗅到絲絲清香,縈繞不去。 小唐翻了個身,逐漸地竟沒了睡意,腦中想起方才應懷真同他的一席話,心道:“懷真丫頭說的究竟是何意思,那分明不似是話本上看來的故事……可又從何說起?” 想到自從同她相遇開始,便始終猜不透她心中想些什么……可是每每有那等機靈過人之處,又叫人驚嘆,譬如那日雪中,她借著說他的親事,有意無意說起敏麗的親事來,小唐其實早覺著敏麗對凌景深有些不同,然而應懷真素來跟敏麗交好,以她的性子本是不該在這上面多口的,如今竟跟他說了,自然也是察覺不妙了……小唐思來想去,末了只微微地嘆了聲。 且說小唐回了家,先拜見母親,不免又談及跟林家的親事,說是已經擇定了日子,小唐也無二話,行禮過了出門,略想了想,就去見敏麗。 丫頭們都在外間,看小唐來了,便報了聲。 小唐已往里頭去,才進門,就看到敏麗把一樣東西壓在書下,起身相迎,道:“哥哥這么快就回來了?” 小唐也不說破,笑笑地上前坐在桌邊兒,道:“我并沒進他們府里去,免得事兒多,前陣子熙王殿下因去了趟,已經引得眾說紛紜了?!?/br> 敏麗也隨著坐了,聞言說道:“哦,原來是那次……” 小唐早從熙王口中得知了當日的情形,目光只掃著桌上的書,見底下露出的像是一支珠花釵子。 敏麗見了,隱約有些張皇,小唐沉吟了會兒,便并不理會,只問道:“meimei,你今兒出去……跟懷真有沒有說什么?” 敏麗見他問起這個,松了口氣,便說:“也并沒有什么……可是懷真跟你說什么了?” 小唐便笑道:“懷真的性子你知道,不該說的半句也沒有,故而我來問你,你對我還要瞞著什么?倒顯得有鬼?!?/br> 敏麗是個不擅說謊的,被小唐一逼,便嘆口氣道:“罷了罷了,誰瞞你了,只是女兒家說的話,為何你也要問呢?” 小唐只是笑看她,敏麗無法,就把今兒同應懷真說起的郭家跟凌家的事兒也交代了一遍。 小唐聽罷,半晌不言語,心中卻想:“怪道我聽著懷真說的那個故事有些耳熟……竟像是凌家跟郭家的事,只是那個被騙且被害了全家的小姐又是何人?”想到應懷真那含淚卻偏偏帶笑的模樣,瞬間有些恍惚。 正想事情,鼻端忽然嗅到一陣略有些熟悉的香氣,小唐一怔,不由問道:“meimei這屋里是什么香?方才進來的時候就覺著不同?!?/br> 敏麗聽了,便笑起來,道:“我就說這香氣是不俗的,果然哥哥也覺著好?”說著便起身,走到自己的床邊兒,就把掛在床頭的一個香囊取了下來。 敏麗把香囊遞給小唐,道:“哥哥且瞧瞧這針線如何?” 小唐見她給自己看女兒家之物,便只好接了過來,卻見是個云錦白的香囊,上面繡著一簇幽蘭,雖然針線不算上乘,然而蘭花栩栩如生,葉片似隨風擺舞,自有一股靈秀生動之意。 小唐不由笑道:“還不錯,你的針線有些長進?!?/br> 舉起來便又嗅了嗅,只覺得清氣沁人,不覺甜膩,反叫人遍體舒泰似的,不由贊道:“這香也好,不似尋常的那些香料,倒是哪里來的?” 敏麗看著他一舉一動,只顧抿著嘴笑,聞言才說:“哪里是我的手工,連那香也不是我找的,都是別人送的……你卻猜猜看是誰給的?” 小唐一愣,先便想到林明慧,本正要說,心頭一動,竟道:“莫非是小懷真?” 敏麗詫異道:“怎么一猜就準呢?還以為你要說明慧jiejie?!?/br> 小唐聽果然是應懷真,微微怔住,片刻才道:“方才我乘車回來,車內便似有這個氣息……”忽地又笑了笑,低頭又仔細端詳那香囊,喃喃道:“沒想到那丫頭竟還有這手藝?!?/br> 敏麗見他打量,忙伸手把那香囊拿了去,道:“我知道你也愛上了,只別跟我搶……你若是想要,改日我再跟懷真要一個給你就是了,這個可是我的……” 小唐啞然失笑,道:“我要女孩兒家的東西做什么?何況一個香囊罷了,要多少不得?偏這個你寶貝的什么似的?” 敏麗把那香囊重新掛在床帳上去,回身道:“你也說要多少都能得了,可我有過那么些,獨喜歡懷真送的這個,這股子香可真好,前些日子我總睡不著,自得了它,竟是一夢沉酣極香甜的,故而才不肯舍手給你?!?/br> 小唐挑了挑眉,卻不說話。敏麗復回來坐了,又道:“你真不要?你若要,我就跟懷真討一個罷了?!?/br> 小唐頓了頓,才笑道:“我若帶著這個,給人看見了像什么?!?/br> 敏麗便笑道:“怕什么?你畢竟是人家的‘叔叔’,得侄女兒一點兒孝敬心意又何妨?” 小唐大笑。 與此同時,且說應懷真進府之時,也便在想馬車內跟小唐的一番話,因想到最后問小唐為何阻了敏麗掛念凌景深之心,小唐竟說是她提醒,倒是讓應懷真有些后悔起來。 小唐之心既如此的機敏靈透,若是從她說的話里窺知什么端倪可如何是好?然而她反反復復把自己所說的想了幾遍,這些畢竟是前世之事,乍然聽來只覺子虛烏有,小唐再聰明只怕也不能悟的。這才略放了心。 正進了東院,吉祥接了,伺候她換衣裳,又道:“這位唐小姐的面子可真大呢,老太君本是一心要讓姑娘禁足,誰知聽說唐小姐來了,立刻特特地叫人來說不必禁足了……”說著便笑。 應懷真道:“小聲兒些,叫人聽見傳了出去……不知又生出什么事來呢?!?/br> 吉祥答應,把衣裳給了小丫頭放起來,又倒了茶過來給她,便問道:“姑娘今兒去了哪里?是自個兒回來的?” 應懷真道:“是唐……”才說了一個字,忽然有些恍神兒,腦中響起一個聲音,道:“你叫他叔叔?不對不對,叫錯了……” 應懷真手一抖,茶杯竟直墜下去,跌在地上,頓時粉碎。 吉祥嚇了一跳,忙過來看她傷著了不曾,又問為何失了手。 應懷真不應聲,只舉手握住頭,閉上眼睛細細地想,那一句話竟反復地在耳畔回轉,與此同時,還有另一句話也無端響起,道:“令千金紅顏薄命,注定活不過雙十,且死的……” 漸漸地,兩個聲音便合在一起。 吉祥眼看應懷真靈魂出竅似的站著,已經有些害怕,便牽著她的手道:“姑娘……你怎么了?是被水燙著了?”細看她的手上身上,除了裙子上有些水漬,其他倒還好。 正午著落出,應懷真一句話也不說,雙手拎起裙子,轉身便往門外跑去。 吉祥大驚,忙追上幾步,喚道:“姑娘!” 應懷真跑出東院,便又流風回雪似的往外奔去,正巧應佩跟應春暉兩個放學歸來,見她臉色不同往日,又趕得急,忙迎上來,應佩便攔住了問:“meimei怎么了?是要去哪里?” 應懷真定了腳,抬手指了指外面,見兩人是才回來的模樣,便氣喘吁吁地問道:“哥哥們從外面來,可見著有個身穿灰白棉衣仿佛書生打扮的師父?瞧來三四十歲的年紀?” 應佩跟應春暉面面相覷,都搖頭,應春暉問道:“這是個什么人?meimei可是尋他有事?” 應懷真只是著急問:“真的不曾見?” 應佩忙說:“真的不曾,我們從外面一條街上過來,并沒見著有這樣一個人……究竟是怎么了呢?” 兩個人不明所以,不免好奇,便都看著應懷真。 應懷真張了張口,末了只說:“并沒什么,是我……忽然錯想了一件事……”說罷之后,便怔怔地轉回身去,仍往東院的方向回去了。 應佩同應春暉對視一眼,終究不放心她,兩人商議了會兒,春暉自回房去了,應佩卻趕上來,拉住應懷真道:“meimei是有什么心事?可好對我說說?若有我能做的,也盡管跟我說,別這樣悶悶的?!?/br> 應懷真抬頭看他,隔了會兒,才說道:“也沒有別的……只是,哥哥以后若還出去,便替我留心……”說到這里,忽然又覺著應佩從未見過此人,若是貿然去尋,豈不是大海撈針?萬一又找錯了人,豈不是更加弄出些笑話來?于是還是罷了。 應懷真便掩了心事,只笑說:“替我留心些那香氣長遠又好聞的香料……只因先前進宮的含煙jiejie給了我一個香袋兒,繡工那樣精細,我愛的什么似的,起先只自個兒采了些花瓣兒,時常裝著配在身上,只是那些香氣到底是不長久的,冬日里的花更是難尋,哥哥以后出去,替我看著些,若有那好聞的香料,便買一些回來,我自己調一調也好……只是不要買那些貴價的,便宜些的就夠用了?!?/br> 應佩雖覺著她仿佛有沒說完的話,但卻知道應懷真是個有主意的,便不再催問,只滿口答應,又問她要清淡些的還是濃郁些的,故意逗著她說了會兒話,好叫她不至于太過沉悶憂心,才陪著她回了房。 應佩又坐了會兒,才起身去了。 應懷真便叫吉祥來,說道:“你叫他們看著些,若是小表舅來了,即刻告訴我……也同他說,我有事兒尋他呢?!?/br> 不料等了數日,竟不見郭建儀來,叫應佩打聽打聽,卻原來郭建儀外派了出去,要七八天才能回來。 應懷真聽了,心中只沉甸甸地,卻也毫無辦法,雖然小唐曾跟那人照面過,可又怎么好用這種事去勞煩他?何況小唐那人,猜不準他究竟是何等的心思,在馬車內跟他說了許多話,事后想想已經很后悔了,何必再去多事呢。 因此應懷真雖然知道若找那人,小唐竟是個最好的人選,可也不敢去驚動他了。 如此左等右盼,一直到了第七日上,郭建儀才來了府里。 ☆、第 75 章 這一日,正好李霍也來了府里找應懷真,兩個就在屋里坐著說話。 原來李霍過了年便十三歲了,尚武堂的學業已經修習了七七八八,因為表現出色,近來便給孟飛熊將軍挑選了去,先跟在身邊兒做個小小從衛,也是于軍中歷練的意思。 這也是尚武堂的學生們出路之一,每當將要結業之時,便有些武官大人們過來巡視挑選,若見著不錯的,便會先挑到自個兒身邊,跟著訓練栽培,因此這個時候,越是那些出類拔萃的越炙手可熱,李霍便就給孟將軍挑了去。 應懷真聽說了,很為他高興,便道:“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老天有眼,表哥這些年來的辛苦總算沒有白費?!?/br> 若說當初李霍進尚武堂或許是靠機緣,然而他能在諸多出色的官宦子弟中嶄露頭角,卻全靠他自己的本事。這許多年應懷真也看在眼里,李霍不知傷過多少次,身上至今還有若干練習時候留下的傷疤,起初好幾次還是李賢淑給他上的藥。 李霍嘿嘿笑了兩聲,抬手抓了抓頭,片刻嘆了聲,說道:“meimei,孟將軍挑我去當他的從衛,若跟了他,多半就要在外面跑了,以后咱們見面兒的日子可就更少了?!?/br> 應懷真聽了,說:“見面少有什么緊要,只要表哥的前途好就是最好不過的,孟將軍既青眼于你,你自要把握這大好機會,以后在孟將軍身邊兒務必打起精神來勤謹行事,萬別出什么差錯?!?/br> 李霍心中感動,點頭道:“meimei,我記下了!” 應懷真看著他的雙眼,不由便想起在泰州時候那個內斂又少言寡語的李霍,外表模樣同現在相比,簡直天壤之別。 應懷真略有些感慨,便道:“表哥,李家先前是行商的,你若是出息了……便可以一改李家的家門了,真個兒光宗耀祖了。前兒因聽佩哥哥說了你的事,娘高興的什么似的,姥姥跟舅舅必然也欣慰歡喜?!?/br> 李霍聽到這里,不由緊緊握住應懷真的手,道:“我若有什么出息了,頭一個忘不了的便是meimei!” 應懷真奇道:“說什么,又關我什么事?” 李霍道:“我都知道了,當時爹被誣坐牢的時候,是唐三公子同孟將軍打了招呼,還說我是個習武的好苗子,如此我才能有今日,若不是meimei,唐三公子又認得我是何人?又怎么會相助?” 應懷真見他竟知道了些內情,又聽到最后一句,便將手抽出來,道:“胡說……跟我什么相干,是唐叔叔見了你的面兒,因為你是個可造之材才留意了,才不關我的事?!?/br> 李霍道:“meimei不知道也是有的,只是這話是唐紹同我說的,卻再沒有錯兒的?!?/br> 應懷真一怔,道:“唐紹?就是那日……幫著你打架的?” 李霍點了點頭,道:“你果然記得他,唐紹比我還得孟將軍的喜歡,他知道的自然比我更多,這事是他親口跟我說的……只是唐紹不在孟將軍麾下,他被選入執金御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