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應懷真就道:“這也分人的,若是人品欠佳之人所做,那……” 應春暉不等她說完便哈哈大笑起來,笑了會兒,才道:“你敢說嘴?你道這詩是誰寫的?正是二叔父的手筆!你可說好不好呢!” 應懷真呆了呆,本以為耳中聽見的會是“凌絕”兩字,陡然換了“二叔父”,一時竟轉不過彎來,不知應春暉的“二叔父”是誰,隔了會兒,才渾身一顫,道:“你說的莫非是我爹?” 應春暉看著她呆怔的模樣,越發大笑起來:“你可是傻了,我的二叔父,不是你父親又是何人呢?” 應懷真震驚不已,仔仔細細又把那首詩看了一遍,看著“江南”兩字,又看到“經冬”,“歲寒心”等詞,豈不是正合了應蘭風此刻身在南邊兒的處境?一時忍不住,眼中熱淚便涌出來,怕滴落在紙上,又忙擦去,喃喃地說:“真的是我爹爹所做?” 應春暉才止了笑,道:“我騙你做什么,這是我從外頭抄回來的,如今京內已經是傳遍了!聽說是二叔父寫給病中的林御史大人的,林大人一見便連聲稱好,是他身邊兒的人傳了出來……才一上午的功夫,外面人人皆知了,還能有假?” 應懷真先是掉淚,卻是感動至喜極而泣,此刻死死地看著那一張紙,不肯相信自家老爹竟有這種才氣,卻又只能相信:這一次,不是她暗中弄鬼,的的確確,是應蘭風自己做了一首好詩出來。 此生竟有這等造化,怎不叫人感嘆?怎不叫人喜悅? 其實應懷真并不清楚,應蘭風本身便有幾分才氣,只是因向來仕途阻衰,更是無暇他顧,漸漸消磨了意氣。 自應懷真假稱他做夢寫了那首送林沉舟跟小唐的詩后,讓應蘭風精神大振,此番又放了出去,見識過許多不同的風土人情,經歷了更多匪夷所思的情形,整個人同過去又是大為不同,一日有感而發,靈感如涌,便有了此詩。 應懷真確信是應蘭風所寫之后,心中的喜悅無法遏抑,舉著那輕飄飄地一張紙,簡直愛不釋手,其狂喜欣慰,比春暉更有過之而無不及,竟在屋內轉了幾圈兒,邊看邊笑,道:“是我爹寫得,我爹寫得!太好了!” 忽然想起來要告訴李賢淑知道……于是便匆匆往外跑去,一邊兒回頭對春暉說:“我先拿走了,回頭再給你送回來!” 應春暉張手要叫住她,不料只說了一個“小心”,就捂住了眼。 原來應懷真正跑到門口,冷不防門口又走出一個人來,兩下便撞在一起。 應懷真猝不及防,一頭撞在那人胸前,耳畔只聽“嗤啦”一聲,手中的詩已經在這一撞間被撕成兩半了。 應懷真撞得昏頭昏腦,顧不得去摸頭,呆呆看了看手中被撕成兩半的詩,心疼之極! 再抬頭,忽然看到面前之人,一時心中又驚又氣,忙后退一步,指著來人道:“怎么又是你?” 門口站著的少年,已隱約有了些玉樹臨風之意,一張臉越發出落的脫俗標致,只是氣質上不敢親近,有些冷若冰霜之意,正是凌絕。 凌絕被猛然一撞,胸口隱隱做疼,那張冰山似的臉上便更多了幾分不悅,聽應懷真如此說,便冷冷說道:“是惡人先告狀么?明明是你撞了我,不肯道歉,倒要反咬一口?” 應懷真心道:“早知道是你,越發撞得狠一些,撞死了倒也干凈?!?/br> 面上卻冷冷淡淡地,斜睨著凌絕,道:“我只說了一句,凌公子倒不依不饒地補上這么若干,不知道要咬人的可是誰呢?罷了,我不與閑雜人等一般見識?!闭f著,一揚頭,哼了聲,邁步出門去了。 凌絕被堵了一句,待要還嘴,對方已經走了,何況跟個小丫頭拌嘴,卻也不是他素來的作風……只不知為何每次應懷真都會惹得他失態。 凌絕便恨恨地,回頭對應春暉道:“不是我說,府上這位二小姐著實的潑辣兇悍,府上其他幾位小姐我也見過,都也是極有教養的名門淑媛,怎么偏偏她竟是這般模樣?” 應春暉因方才看了一番熱鬧,早笑得亂拍桌子,聞言便回答:“你問我?我問誰去?我這位懷真meimei,可是人見人愛無人不夸的,凡見過的,都說她太過懂禮了,不知為什么一見著你,就跟變了個人兒似的……大概是前輩子的冤孽!哈哈!”說著又亂笑起來。 凌絕自詡從未做什么破格的壞事,竟然不知哪里得罪了應懷真,自跟她認得,算來也有四五年了,這份宿怨跟恨意似乎從未改變過…… 凌絕雖然是個冷清之人,但被人無端這樣地記恨抵觸著,也難免覺著有些氣悶,何況除了應懷真外,遠的不提,就說應公府里的應翠應玉,以及應蕊,見了他無不是小心翼翼,唯恐惹他不快,都是以他為重的姿態,對比之下,真是越發又生了幾分悶意。 作者有話要說: 注4出自以下,本章拿來應用^_^ 唐 張九齡 《感遇》 江南有丹橘,經冬猶綠林。 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 可以薦嘉客,奈何阻重深。 運命惟所遇,循環不可尋。 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 ☆、第 62 章 凌絕本是同春暉一塊兒回府的,因近來他年紀漸大,才氣橫溢,聲名鵲起。這樣尚未參與科考的少年才子素來是極易為人矚目的,京城內便有多權貴大人們賞識他。 先前便是被應梅夫特意叫了去說話,應梅夫因見他人物出色,談吐不凡,心下很是激賞,親兒子春暉反倒不及他了,只恨沒有個親生女兒,不然立刻就要許了凌絕。 凌絕從應梅夫的書房回來,才正好撞上了應懷真。 當下凌絕便又同春暉說些功課,探討些四書五經,指摘些近來新出的詩詞,說來說去,竟是以應蘭風所作的這首為最佳,凌絕心中暗自感嘆,忽然不免想起應懷真,又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春暉因見他若有所思似的,便會錯了意,只因凌絕近來也有兩首好詩出世,但論起來仍是不如應蘭風這一首,他便只說:“你年紀畢竟還小,以后大有可為呢,何必耽于一時的短長?將來這風流文壇的領袖,除了你我竟想不出第二個?!?/br> 凌絕見他想錯了,卻也不解釋,只笑道:“你休要一味地夸獎,只怕捧殺了我?!?/br> 春暉拍掌笑道:“我倒是想捧殺,只怕你心里大有數,別人想捧殺也是不能的?!?/br> 兩人又說笑了會兒,約了改日再見。 凌絕就出府而去,春暉送別了他,自回府來,誰知還未進書房,就有小丫鬟說應梅夫叫他,春暉忙去見父親。 應梅夫見了他,不免又斥責了幾句。只因春暉雖然不錯,但應梅夫才見了凌絕那樣的最出色的少年,故而把春暉比下去了,所以應梅夫更生了幾分“望子成龍”的心思,好歹把春暉說了一頓,無非是說叫他務必用心些讀書,多多向凌絕請教之類,春暉不免一一答應,應梅夫見他有些虛心之意,才放他去了。 且說凌絕自回了府,才進門,就看見一個人往外走,那人見了他,便笑呵呵地迎了上來。 凌絕仍是淡淡地,舉手行了個禮,那人三十來歲,普普通通的面相,文士打扮,帶笑道:“表弟是又去外頭應酬了?今兒是被哪位大人相請呀?” 凌絕心中不喜,面上便更帶出三分,只道:“是跟學里同窗相見?!?/br> 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仍是自顧自地笑著說:“表弟如今越發出色了,更兼在外面好大的名頭!前兒我跟黃大學士家里的一個親戚見面,他還特意問起我來,說大學士每日家稱贊哥兒,那人原本跟我沒什么交情,只因知道哥兒跟我有親,這次竟還特意請了我一頓……我的臉上也著實地有光了不少呢。方才我也把這件事跟姨媽說了,她老人家也高興的不成?!?/br> 凌絕越發不喜,也懶得應付,便只說道:“若是無事,我便不耽擱了,改日再說話?!币还笆?,抬腳去了,那人見狀,只得也出府去了。 凌絕進了內宅,打聽了凌景深并沒回來,心下更有幾分惆悵,就去見他母親。 凌夫人見了他,倒是歡喜不已,只因方才又聽了若干奉承贊揚他的話,一見他回來,便一疊聲說:“我的兒,正想著你呢,快過來?!?/br> 凌絕只好上前,凌夫人握著他的手,叫他身邊兒坐了,就問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吃沒吃飯之類,說了好一會兒。 凌絕見母親只是喋喋不休地說些無關緊要的話,便忍不住問道:“母親,方才我那表哥是來做什么的?” 凌夫人見他問,知道是見了面兒,就說:“也沒什么……無非是來親戚們來往來往罷了?!?/br> 凌絕嗤之以鼻,道:“來往來往?若是真心想來往,先前我們家落魄的那樣的時候他們都去哪兒了?如今無非是看哥哥出息了,所以忙不迭地都跑來,煩不煩呢?” 凌夫人聽了,卻也不惱,只是笑著嗔了一下,道:“這孩子說些什么胡話,親戚們家里也有個忙亂不忙亂的,先前他們家里忙亂,如今自然是空閑了才想著來了,何況,縱然真是看咱們家出息,那也不是你哥哥出息,必然是你出息才對?!?/br> 凌絕不以為意,道:“我又出息什么?又沒功名,又沒能耐?!?/br> 凌夫人輕輕打了他一下,道:“可不許胡說!現在沒有功名,將來難道不許有的?遲早晚的事兒,方才你表哥也跟我說了,好些大人們都賞識你呢……”說著便面有喜色,卻欲言又止。 凌絕瞧在眼里,并不說,只是又問:“他親自跑來咱們家一趟,真個兒只是說些奉承娘的話,并沒別的事兒的?” 凌夫人見他一再追問,卻不敢就再隱瞞,只好遲遲疑疑地說:“只還有一件小事兒罷了,你不用管這個?!?/br> 凌絕眼睛一瞇,道:“究竟是什么小事兒?若是小事,又哪里值得巴巴地趕上門來,又說那么些好話呢?母親只快跟我說?!?/br> 凌夫人勉強笑了笑,便道:“你大概也知道,你這表哥……他原本是隸屬京兆尹手下的,任的是長丞一職,不料因為前些年京兆尹家里孩子被賊人綁走之事,受了牽連,竟被降了職,這幾年一直不得升遷呢?!?/br> 凌絕哼了聲,只問然后如何。 凌夫人停了片刻,才道:“只因他聽說近來……你哥哥在林御史的手下當差,所以就想走你哥哥的門路,讓他在御史大人面前美言幾句,疏通疏通,這本是一件極小的事,何況你表哥也沒什么大錯,倘若御史大人肯發一句話,他自然就官復原職了……所以我說這件事你不用管,只等你哥哥回來我跟他說就是了?!?/br> 凌絕聽了這句,一聲冷笑,道:“我就猜無事不登三寶殿的,果然也給我猜中了,正是為了這件事?!?/br> 凌夫人忙問:“你已經知道了?” 凌絕道:“我早聽說他近來想疏通此事,只是苦于沒有門路罷了,偏偏趕巧這時侯又來,不是找哥哥又是為何?叫我說,母親不要攬這件事是正經!” 凌夫人皺眉道:“這又是為何呢?若他真官復原職,對我們家里也是有好處的?!?/br> 凌絕越發冷笑說:“他先前也有在原職的時候,那時候我雖年紀小不懂事,可也不曾見著有什么好呢?” 凌夫人只得哄說:“不要說賭氣的話,以前是以前,以后他們不是就懂了?自然忘不了我們?!?/br> 凌絕正色說道:“娘不用說往后如何,我們再艱難也不曾去求過誰,只是靠著哥哥過活,才一直到如今,若是哥哥先前是個好吃懶做或者游手好閑的,難道叫我們上這些親戚家里去求不成?如今好不容易哥哥好一些了,我也略有點名聲,他們就巴不得地上來了?” 凌絕說到這里,又起身來,看著她娘說道:“倘若這件事真個兒是無關緊要的,那也無妨,我也不至于說這幾句話了??墒悄赣H仔細想,林御史大人素來以鐵面著稱,若是肯徇私情,又哪里會有這個名頭叫人人生畏?哥哥在他跟前當差,自然要打起萬分精神,絲毫差錯都不能有才是,如今母親接了表哥這件事,若是真慫恿哥哥去說情,豈不是等同哥哥自己把自己的錯兒送上?以林御史眼里不揉沙子的做派,恐怕立刻就不用哥哥了!到時候母親卻又讓我們再靠誰去?” 凌夫人聽了這一番話,心中微微地發毛,也有些懊悔自己方才禁不住她外甥一些好話,就貿然應承了。只好勉強說:“我聽說林御史十分待見他,應該也不至于因此而革除了他?” 凌絕說道:“正是因為哥哥從不做這些下流猥瑣之事,所以林御史才重用他,若真做了,又哪里有今日?何況哥哥這職位,也是唐家哥哥一力舉薦的,若哥哥不仔細做好了,竟是連唐府的面子也一并駁了!以后再哪里尋第二個唐哥哥一樣的人,再來相助哥哥的?我那些表哥堂兄弟之流,雖然多,又有那個指望得上?” 凌夫人聽到這里,隱隱后怕:“照你這樣說來,若真的做了此事,不僅得罪了林大人,連唐家也一并得罪了?” 凌絕說道:“母親細想便知,別因母親一時心軟,毀了咱們全家?!?/br> 凌夫人呆呆怔怔,出了會兒神,才幽幽嘆說:“果然是我想的太淺了……罷了,等改日他來,我只說幫不上就是了?!?/br> 凌絕這才點頭道:“母親也不用怕得罪人,只要哥哥在林大人身邊一日,就算得罪了這些人又能如何?” 凌夫人見他又說孩子氣的話,才又笑道:“你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一說你哥哥,你就維護的他什么似的,難道我就是壞的,有心要害他?” 凌絕道:“倒不是害他,只是倘若是無心之間若做了錯事……難道就不用擔干系的?何況哥哥的事也跟我們家休戚相關?!?/br> 凌夫人又嘆了口氣,道:“罷了,竟不說此事了?!?/br> 凌絕見他母親終于斷了這個念想,才想告辭,凌夫人忽然又笑著說:“其實今兒倒另還有一件喜事的?!?/br> 凌絕見她面露喜色,一時想到凌夫人方才說話欲言又止時候的神情,便道:“是何喜事?” 凌夫人笑看著他,終于忍不住說道:“今兒……有人上門給你提親了?!?/br> 凌絕一愣,有些啼笑皆非,道:“提親?給我提的什么親,哥哥如今的事兒還沒定下來呢,我著什么急?!?/br> 凌夫人聽他又說凌景深,便斂了笑,氣憤道:“他倒是還得愿意定下呢,上回我想給他定你姨媽家里的紅jiejie,不料他竟無法無天地鬧出那件事……雖然已經過去了,但是京內這些人消息是何等的靈通,雖然他如今差事還好,但那些有頭有臉上得了臺面的人家,畢竟是不敢輕易開口的,因此竟不能指望!” 凌絕便替凌景深分辯說道:“哥哥怎么了?上回那件事……不過是跟個娼伶喝醉了酒罷了,滿京城內風流的王孫子弟多著呢,做盡了那些荒唐事……怎么偏哥哥就做不得?” 凌夫人聽了這話,微微有些動氣,說:“快快住口!你才多大,就也跟著知道‘娼伶’了?我就是恨他這點,他自己做就罷了,先敗壞了你的名頭,又叫你也學著這個了!” 凌絕冷笑道:“母親怕什么?這種事還需要人教的?若心里想自甘墮落,不用人教也有一百種法子學會,自己立志走正途的話,便是滿世界的人都拉著學壞又如何?——何況哥哥哪里會教我壞?他只是被母親逼得沒了法子,才鬧出那種事來……母親不也是因此斷了叫哥哥娶紅表姐的事?” 凌夫人聽了這些話,氣得不成,又不舍得打凌絕,便只捶腿道:“你們兄弟兩個要氣死了我!你也不聽話了!” 凌絕見她動了怒,才略緩和了語氣,說道:“哥哥是個有主見的人,只會做對凌家有益的事,母親何必替他多思量呢?至于我的事……” 凌夫人聽他說到這里,便睜著眼睛看。 只聽凌絕道:“我年紀還小些,竟不著急,何況此刻看著我好的大人們,不過是想賭我將來的前途罷了,縱然要定親,那定給我的也不會是什么著實高貴的小姐,倒不如等過兩年,我若像是郭家哥哥一般在科考中嶄露頭角……那時候自有更好人家來說呢。母親覺著如何?” 凌夫人聽他有板有眼地說了這些,卻轉怒為喜,樂得笑起來,道:“先前還說你只是氣我,到底是我的兒,正經事上絲毫也不糊涂!可不正如你說的呢?雖然今日來提親的也是個不錯的官宦人家,但我打聽著,倒像是要你定一個庶出的小姐,我心想若咱們家還是當初的家聲模樣,哪里要庶出的小姐呢,就算他們家的嫡小姐也是配不上!可喜你又這樣有主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