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那小廝忙回話,那侍衛遠遠地站著行禮道:“請恕小的們不懂事,方才熙王爺聽說了有人來禮佛,特把我等訓斥了一番,叫不許攔著,唐夫人跟小姐們請?!闭f著便退到一邊,不敢抬頭亂看。 唐夫人見狀,便微笑道:“還是不必了,我們不便打擾王爺禮佛,改日再來也是使得的?!闭f了一句,就見里頭一個內監跑了出來,見了她們,便雙膝跪地,道:“見過夫人跟小姐們,王爺聽聞是唐夫人來到,特叫奴婢前來好生迎接著?!?/br> 唐夫人見行此大禮,未免有些惶恐,當下不好再推辭,看看敏麗跟應懷真,便道:“既然王爺這樣和善,我們如此走了反而拂逆了他的好意了?!庇谑潜阋徊⑷雰?。 才進了門,將到了一重大殿,就見有個人正從佛前起身,一身素白的袍服,肩頭繡著龍紋章,鑲玉的寬革帶束腰,大袖輕拂回過身來,身姿看來倒是格外瀟灑。 唐夫人見狀,不免走上兩步,便欲行禮,敏麗也只好隨母親而行,應懷真雖然不想跟陌生人照面——尤其是這位熙王爺,此刻卻也是騎虎難下,只好盡量低著頭,半跟在唐夫人身后緩步上前見禮。 熙王卻是跟小唐一般年紀,皇家子弟,生得面容白皙,眉目清俊,器宇非凡。一看唐夫人見禮,他便快走幾步,趕忙扶起來,笑微微說道:“何必行此大禮?快快請起?!?/br> 唐夫人見熙王如此謙和,含笑道:“委實不知王爺在此,多有唐突冒犯了?!?/br> 熙王眼中帶笑,道:“夫人萬別這么說,是本王唐突了才是,因昨夜得了一夢,今兒才忙忙地趕了來……來了才知道夫人也是今日來的??墒菧惽闪恕粢婕氄f起來,倒是小王的不對了?!?/br> 唐夫人連稱不敢,熙王卻又看向唐敏麗,微笑道:“這必然就是敏麗meimei了?可還記得我?” 唐敏麗些許愕然,卻也微笑著輕聲道:“原來殿下還記得敏麗?!?/br> 熙王氣質本極高雅,此刻笑起來倒有了幾分單純孩氣,望著敏麗道:“小時候三郎常帶我去府里玩耍,那時候敏麗還只是個小丫頭,只這些年我在外頭,竟不曾見……才回了京內,偏又聽說三郎去了沙羅國,倒不好貿然去拜見了?!?/br> 應懷真在旁邊聽著,心頭恍惚,卻并不敢抬眼看面前之人,只聽他們寒暄了幾句,熙王便看向她,道:“這位又是……” 敏麗忙說:“這是應公府的二小姐,是懷真meimei?!?/br> 熙王將應懷真打量了一番,忽地笑說:“我早聽說平靖夫人對應公府的一位姑娘很是另眼相看……就是懷真meimei了?嗯……看來倒有幾分眼熟,像一個人?!?/br> 應懷真只覺心跳加快,仍是不敢抬頭,也不愿做聲。 敏麗見她不似平日一樣應答如意,還以為她見了陌生男子怕羞而已,便替她說道:“又像是什么人呢?” 熙王想了半晌,卻又笑道:“一時倒是說不上來?!?/br> 熙王只說自個兒已經拜了佛,當下就陪著唐夫人跟敏麗隨行,可見熙王是個隨和善談之人,敏麗起初還對他有些隔閡,相處了片刻,又想起小時的情誼,便也放寬了心懷。 應懷真只勉強隨著走了一會兒,就拉住敏麗,悄聲說:“jiejie,我忽地覺著有些頭疼,不如你們在這兒,我先回去……” 敏麗果然見她臉色微白,便忙問:“可疼得厲害么?怎么忽然犯了頭疼?” 兩個人在這兒說話,不妨熙王聽見了,便走過來道:“怎么了?” 應懷真想攔著敏麗,敏麗卻果然就先說了,熙王聽了,眉頭一皺,道:“怕是被風吹了也是有的,只不過如此的話再去乘車,車馬顛簸豈不是更難受了?這寺內自有香客住的廂房,不如在此歇息片刻,我再叫他們熬點湯水,必然片刻就好?!?/br> 敏麗聽他說的如此詳細,便也點頭,道:“我正也是這么想的?!?/br> 熙王聞言,便叫了內監來,吩咐說:“好生伺候著二小姐,別的廂房怕不潔凈……就去我那間房里歇會兒,她的頭疼,你再叫僧人熬點湯藥送上?!?/br> 應懷真怔怔聽著,心中好生后悔提起自己“頭疼”,如今竟更是壞了事,她本想借口頭疼先離開這里,確切說來,是離開熙王……不料此刻,卻更是難以脫身了。 內監們小心引路,敏麗陪著應懷真往熙王素來歇息的那廂房去,一邊溫聲問長問短,應懷真幾乎不知自己可回答了她,又回了什么……滿心里只是又恍惚,又有些隱隱地難過:叫她怎么說呢?此刻,面對前世曾下旨斬了應家滿門的人,竟要怎生應付、又要以如何面目面對? ☆、第 61 章 應懷真想不到,今生竟然在這種情形下跟熙王照面。 ——熙王爺趙永慕,自然就是將來的新帝,也是最終阻斷了應蘭風仕途,一紙詔書叫整個應氏派系大廈傾覆之人。 敏麗陪應懷真入了香房,見她有些兒神不守舍,便不放心,應懷真只得打起精神來,笑說:“本是我來陪jiejie跟伯母的,如今竟叫你來陪我了?你快些去,不要在這里耽擱,不然我也一來不得清靜歇息,二來更于心不安的?!闭f著,便笑著把敏麗往外推。 敏麗也有些擔心母親,畢竟不能只叫熙王陪著,又見有內侍在此,便叮囑說:“那你自在歇會兒,若有什么不妥,就讓他們去叫我?!?/br> 應懷真答應了,敏麗便出門去了。 敏麗退了后,應懷真只得進了內室,打量著這房間收拾的果然干凈清雅,倒也不覺得如何不自在,她便到榻上坐了,手拄著旁邊的小桌,仔仔細細在腦中回想有關熙王的事。 不料所得居然極為有限,除了有一次曾照面過,其他據應懷真想來,這熙王原本竟是個無聲無息、沒什么印象之人,只是在最后那場巨變中,他的名字才驀地橫空出世似的……被她牢牢記住了。 然而倘若熙王真的是個默默無聞的尋常之人,又怎么會歷經太子倒臺,肅王謀反等事,最后卻給他平平坦坦地登上皇位了呢? 而那一次的相見,也并不尋常,因為應懷真跟熙王的那次照面,是在宮內。 那次應蘭風帶她入宮,皇帝見了她,又是格外高興,特意叫她同座用膳。 正談笑中,忽然外面內監來報說:“熙王爺進宮請安來了?!?/br> 皇帝淡淡地說了聲宣,應懷真抬頭看去,就見一個清俊風雅的年青人緩步踱了進來,上前躬身行禮,姿態倒是極好的。 然而她只是看了那么一眼而已,當時的熙王對她而言,還不如面前那一盤新鮮的菜色更吸引人。 耳畔隱隱約約倒是聽了幾句話,如今搜腸刮肚地回想,只模糊記得皇帝曾問他關于熙王妃之事,而熙王道:“她的身子虛……近來越發欠安,便不曾進宮……”而后皇帝也沒說什么,只叫好生調養保重,如此之類。 應懷真思忖了半天,又想給前生的自己幾個耳刮子:能別忙著吃東西么?豎起耳朵仔細聽聽這些說話該多好呢?不至于現在一團兒空白。 但當時怎能想到呢,這個看似很不起眼兒、也并不如何受皇帝寵愛的熙王,最后竟會是坐上九五至尊皇位的那個? 正想著,內監放輕了腳步進來,躬身問道:“湯水備好了,請二小姐慢用?!?/br> 應懷真正也有些想的頭疼,便接了,吹了吹,嘗了一口,覺著味道清淡,倒也可以入口,便慢慢地喝了。 一碗湯藥喝過之后,不知不覺身上就有些倦意。 那內監在旁看著,見她有些困倦,便輕聲又道:“二小姐可去那榻上歇息片刻,被褥都是嶄新的,王爺還沒進來睡過呢?!?/br> 應懷真答了聲,卻并不動,畢竟這是熙王休憩之地,進來暫歇已是破例,怎么好再大喇喇地去躺了睡呢? 那內監見她手拄著桌子,微微閉了眼睛有些打盹兒之意,便悄悄把藥碗端了起來,又看應懷真,見她漸漸地地趴在了桌上,竟是睡了過去。 內監便不再做聲,只輕手輕腳地便又出來,把碗交給小內侍拿走,自己便站在門口。 片刻,就見熙王搖搖擺擺而來,到了門邊,便問道:“人可還在?” 內監點頭道:“方才喝了藥,有些睡著了?!?/br> 熙王應了聲,又思忖著自言自語道:“不知好些了不曾?” 內監見他是個要進去的光景,便把門輕輕推開,熙王果然邁步進了室內,才走一步,又回頭道:“開著門便是?!?/br> 熙王轉到里屋,一眼便看到應懷真坐在榻邊兒上,歪著身子趴在桌上睡著呢。 他微微一怔,走近了幾步,望著應懷真閉眸熟睡,長睫動也不動的光景,靜默片刻,便緩緩伸手探過去。 修長的手指往前,將要碰到應懷真的臉頰之時,忽然一停,熙王打量著她的眉眼神情,半晌,才低低地笑說:“我忽然記起來……你究竟是有些像是誰了……” 一夢沉酣,應懷真醒來之時,卻見自個兒正歪倒在榻上睡著,慌得忙爬起來,正有些不知所措,轉頭卻敏麗正在小桌對面兒坐著。 敏麗見她醒來,便笑道:“真真是個睡美人兒,看你睡得這樣好,我都不舍得叫醒你?!?/br> 應懷真本正震驚,見她也在才心安,揉揉眼睛道:“我睡了多久了?熙王爺呢?” 敏麗看著她懵懵懂懂之態,越發笑道:“別怕,其實也沒多久,大概半個時辰罷了,殿下也是方才才回去的,我就來看看你,才坐了一刻鐘不到呢?!?/br> 應懷真臉上有些微紅,忐忑問道:“jiejie,我可是失禮了么?” 敏麗笑道:“什么失禮呢,不必在意那些……我同你說,這位熙王殿下,原本跟我們是早就認得的,他小的時候,我哥哥常常帶他回家一塊兒玩耍,是最熟悉不過的……他人也極好,性情最是和善親切,毫無皇子的驕奢之氣,后來他出了京,彼此才遠了,如今再重逢,我見他的舉止神情,卻好像是還沒有變,跟小時候一樣似的?!?/br> 應懷真只是聽著,不敢多嘴,是試探著問:“jiejie,他畢竟是位王爺……真的有你說的那樣好?” 敏麗道:“王爺也是分人的,你瞧肅王,便無人敢招惹他……至于太子,更是人人敬畏了,只是永慕哥哥不一樣……其實我也知道他回京來了的消息,也零零散散地聽人說起來,雖然皇上不是很寵愛永慕哥哥,但卻是個難得的好人,底下人人稱贊的?!?/br> 應懷真琢磨了會兒,忽然記起一件事來,便問說:“那他成親了不曾,王妃又是誰呢?” 敏麗聽了,歪頭想了會兒,說:“本來是成親了,王妃……隱約記著是禮部員外郎之女……然而前兩年竟病死了?,F在還并沒再娶呢?!?/br> 敏麗說著,忽然吃吃笑了起來,看著應懷真道:“你這鬼丫頭,怎么竟問起這個來了?莫非是看永慕哥哥人生得清俊,就……” 應懷真本一頭霧水,想來熙王很快就會再有一位“王妃”了,只不知道究竟會是誰? 忽然聽敏麗又打趣自己,一時紅了臉,便啐道:“jiejie比我年長,再怎么也先輪不到我的?!?/br> 敏麗聽了,便也適可而止,只笑說:“罷了罷了,知道你臉皮薄,我便不招惹你了?!?/br> 兩人斗了幾句嘴,應懷真卻又暗暗在心中自省,方才問的的確是唐突了些。 又說了會兒話,應懷真喝了幾口水,兩人挽手出來,乘車回府。 因應懷真在外耽擱了大半天,便沒有再在唐府久留,回唐府略坐了坐,就出門乘車回家了。 才回了應公府,進了二門,就見有個丫鬟笑迎著說:“二小姐可回來了,春暉少爺找了你一上午!” 應懷真驚詫道:“春暉哥哥找我做什么?” 丫鬟笑道:“佩少爺也來找過呢,不過佩少爺這會子出府去了,姑娘只去春暉少爺的書房就知道了?!?/br> 應懷真不知究竟發生何事,便同吉祥往應春暉的書房而去。 因應春暉性子單純活泛,又有些不拘小節,這兩年內,兩人之間也比別的姊妹親近些,多半是春暉跑來找應懷真,或送些小玩意兒,或說些外頭的趣事,偶爾應懷真也來尋他,要一些書看、給陳少奶奶請安順便見他之類。 應懷真也知道春暉有時候最喜歡無事生非,雖然著急找她,未必就會有什么要緊的事兒,只是前去看看倒是無妨。 頃刻便到了春暉的書房,見兩個丫鬟站在門邊上,見她來了,便喜道:“二小姐到了?!?/br> 應懷真才在門口露面,一眼就看到應春暉從書桌后頭跑出來,手中拎著一張紙,火上房似的叫嚷說道:“meimei你可回來了!快來看這個!” 應懷真忍著笑,道:“又有什么了不得的?竟這么著急似的給我看?” 應春暉欲言又止,只跺腳說:“你只是快看,只說這詩寫得好不好?” 應懷真聽了這句,更加認定他是在“無事生非”了,便忍著笑道:“以后你的房子著了火,我可也是不理會的,誰讓你平日里總叫‘狼來了’呢,次數多了,真的也當做假的了?!?/br> 一邊奚落著,一邊果然就取了那紙在手上,端著仔細看去,只見上面寫得是: 江南有丹橘,經冬猶綠林。 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注4) 應懷真一看,陡然驚心,不由說道:“好詩!果然是寫得好……”忽然又疑惑起來,便先不去急著亂夸,只問應春暉道:“這是誰寫得?” 原來這兩年里,應春暉因上學,不免跟一些年紀相仿的少年廝混的極好,只因他性格好,所以很得人愛,而這些少年里頭,也有一個叫做“凌絕”的冤家對頭。 先前應春暉也夸獎過幾次凌絕寫得好詩,只不過那些詩多半都是應懷真早就滾瓜爛熟,甚至可以倒背如流的,于是每次聽了,只是哼一聲罷了。 前生已經為此瘋了一次,那時候,每看到凌絕的大作,都要用盡萬千言語夸獎才好,幾乎想要每個自己認識的人都也倒背如流……真真癡狂的無法自拔。 此刻今生,報之的無非是一聲冷哼,一個白眼,其他,就算再為此說上一句話也都嫌多。 因此此刻見應春暉雀躍至此,而這一首詩偏偏是她從未聽過見過的,于是便起了疑心,懷疑是不是凌絕的大作,倘若真是他的手筆,那自然是不能夸的,要“呸”一聲才好。 不料應春暉笑道:“你也說是極好的,可是不是呢?” 應懷真打定主意不開口,先要問出是誰所做才好,見應春暉這個模樣,認定了八分是凌絕所做了,畢竟評心而論,這詩做的的確是極好,不僅工整,且意蘊極佳,如果說是出自凌絕的手,也不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