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凌景深回頭,道:“什么胭脂姑娘粉兒姑娘?” 那同僚嗤嗤笑了兩聲,道:“你竟然孤陋寡聞了,不過倒也說的很對,可不正是粉頭兒姑娘,她就是十八教坊里有名的胭脂,你不往那些地方去,所以不知道也是有的?!?/br> 凌景深一笑道:“哦,原來是個伎女?!?/br> 同僚意味深長道:“你可別小看她,雖是個拋頭露面賣笑的娼伶,然而名頭卻甚是響亮,許多權貴豪門里的大人老爺們爭相追捧的人物呢?!?/br> 凌景深呵呵笑道:“一個娼伶也這樣風光?那她今日是做什么來了?” 同僚道:“說來也怪,你來遲了一步,她是去你管轄的天牢探監的?!?/br> 凌景深本不以為意,聞言一愣道:“什么?去探監?探誰?” 那同僚卻搖頭不知。 凌景深同他分別,自回天牢,把值班的獄卒叫來,問起方才胭脂姑娘來探監的事,獄卒道:“回典獄,她是來探望王都尉家公子的?!?/br> 凌景深聽了,皺眉道:“原來是他?!?/br> 既然是關在這里的人,凌景深自然也清楚這王公子的底細,能關入刑部大牢的人,多半都背負人命,這王公子就是如此進來的,據說是因爭風吃醋,把個官宦人家的少爺打死了,對方也有些權勢,所以才鬧得不可開交。 然而雖則關了進來,卻也是因對方鬧的厲害,故而用權宜之計,暫且進來避避風頭堵住人的口罷了。 獄卒們也盡數知情,加上都尉家里通通都打點到了,因此都對這王公子十分客氣,不敢虧待了他。都知道他家里在上頭有些門路,正四處活動著,準備等事情淡了些的時候就把他再救出去。 凌景深自然也知道這個,如今見那胭脂也來探望,便皺眉道:“以后還是看緊了些罷,這兒畢竟是刑部的大牢,豈是任憑誰都能進來探望的?你也來我也來鬧哄哄地,這竟不是大牢是菜市了!以后這些閑雜人等若還來,便一概給我擋住了,倘若出什么事兒誰擔當得起?” 那些獄卒聽了,忙也答應了。 又過兩日,那胭脂姑娘還來探望,獄卒不敢忤逆凌景深的話,就將人擋住了。 不料胭脂姑娘去后,刑部的一位主事就把凌景深叫了去,好一頓訓斥,說道:“你只是看負責看守那要緊的人犯,別讓人出逃越獄之類,何必就拿著雞毛當令箭,無事生非,連人來探監都不讓,這等不近人情?何苦來著?” 凌景深道:“這人原是死囚,只限家人來探,其他人……” 還未說完,主事就呵斥道:“住口!我好好跟你說你便聽著就是了,這里是你做主還是我做主?縱然出了事也是我擔著罷了!只是我知道你自覺才大,留在刑部管刑獄豈不是委屈了你,所以你每每要弄出些事來,好顯得你精明能干……哼,我知道你跟大理寺的唐少卿素有交情,他家里又是那等的威勢……何不帶挈帶挈你,也不至于總是屈尊在這里呢?” 凌景深聽了這話,心中已然惱火,然而心想對方畢竟是官長,若是當面沖撞,以后日子還過不過了?畢竟如今還在這里當官兒受人管轄呢,于是心里雖然慍怒,面上卻笑了笑,道:“大人訓斥的是,原本是我多慮了,既然大人允了,那么下次她來,我便不叫人攔著就是了?!?/br> 主事見他笑著答應了,才也說道:“這才是會做人的呢。去吧?!?/br> 凌景深出了門來,暗中咬牙,知道必然是那胭脂姑娘在主事跟前說了什么,才導致今日自己又受了這番氣,心中便暗恨那娼伶。 此后胭脂姑娘果然又來,偶然撞見凌景深,便笑著招呼,道:“凌大人辛苦了,給您請安?!?/br> 凌景深很沒好氣兒,淡淡只道:“胭脂姑娘這樣貴體,每日不在家里迎來送往地發財,卻偏跑來這腌臜地方豈不暴殄天物?到底圖個什么呢?” 胭脂似是沒聽出他的嘲諷之意,妖妖嬌嬌地笑了聲,飛了個眼風過去,竟道:“凌大人竟是心疼我了?既有如此憐香惜玉的心思,以后還要請凌大人也多去幾次十八教坊,也好幫襯幫襯小女子呀?!?/br> 凌景深聽了這等不知羞臊的話,心中暗嘆果然是出身風月場的人,便不跟她斗嘴,冷冷去了。 誰知就在胭脂來的第五次上,竟出了事。 這天胭脂去后,負責送飯的獄卒走到關押王公子的牢房前,猛抬頭一看,嚇得半死,卻見王公子斜躺在門邊兒上,喉嚨處血rou模糊,瞪著眼睛死在地上。 當下整個刑部都驚動了,因是王都尉之子,原本都尉家還打算好端端地救回去呢,怎能接受這個?都尉家得了信兒,立即大鬧起來,一邊要求擒拿兇手,一邊控告刑部害死了人。 兇手倒是極快捉拿歸案了,竟正是那時常來探監的娼女胭脂,不須拷打,胭脂便供認不諱:原來王都尉公子殺死的那人,竟是她的情郎,素來對她極好,也約定要為她贖身,不料竟給王公子棒打鴛鴦不說,又打死了這人,胭脂便誓死要為她的情郎報仇,忽然又聽說王家想盡法子要救王公子出去,她便暗暗地打定主意,終于在探監的時候尋了個最好的時機下手,親自殺了王公子! 此事極快地在京城內傳的沸沸揚揚,很多人聽聞此事,都驚嘖不已,暗暗感嘆胭脂雖然淪落風塵,卻竟是這樣的忠烈俠義,比許多男人更強很多,也算是風塵里的女中豪杰了。 王家的人恨不得把胭脂折辱而死,奈何已經關押大牢,一邊仍追究刑部之過。 這件事雖然看來跟凌景深干系甚大,但之前他曾提醒過不許放人,是被刑部的主事駁斥了,但既然出了事,那主事便立即推得一干二凈,竟把所有罪名都加在凌景深頭上,一力要他頂缸。 凌景深有冤無處訴,胳膊擰不過大腿,少不得就穩穩地當了替罪羊,被革了職,由此賦閑在家。 這日凌景深吩咐了底下人,不管是誰來一概不見,他自個兒就在后院里練起箭來,半晌身上發熱,便索性除去外裳,全神貫注地瞄準了,一箭發出,正中靶心。 凌景深微微一笑,忽聽一陣拍掌聲音從旁傳來,他轉頭一看,卻見是小唐,不知何時來了,站在那廊下且笑且鼓掌。 凌景深把弓箭丟給小廝,接了毛巾擦臉,便道:“你幾時來了?我今兒不見客的,他們怎么沒攔住你?” 小唐道:“你還想攔我?真是不識好歹,我知道你受了氣,怕你在家里悶的長毛犯病,所以特意來探望探望,你倒是不領情?那我走了?!闭f著作勢轉身欲走。 凌景深少不得挽住他的手臂,將他拉了回來,道:“是我的錯,唐少卿大駕光臨,我不能出門相迎已經是大不敬了!” 原來前段日子里,小唐早已經升了少卿之職。小唐見他揶揄,便笑道:“還知道說笑,可見沒失了魂,那我就放心了?!?/br> 兩人回到廳里,小廝奉了茶,小唐便道:“刑部的事我都聽說了,以后你可有什么打算不曾?” 凌景深垂了眼皮,道:“眼下還不曾有,畢竟我是因‘玩忽職守’被革職之人,若還要謀一官半職也是難了?!闭f話間,眼中憂色重重,這段日子凌景深蝸居在家,凌絕倒是百般安慰,怎奈他的母親聽說了,隔三差五便百般斥責,令他心中郁郁。 小唐道:“不必這樣,你在那里也并不是長久之計,趁機另作打算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br> 凌景深道:“好事?” 小唐不語,沉吟片刻,才又說道:“這話我只跟你說……年底事情越發多了,若不出意外……我將有一趟遠行?!?/br> 凌景深一驚,忙把茶杯放下,問:“什么遠行,你要去哪里?” 本來以為小唐仍是像上回一樣,跟林沉舟在各地游走,然而見他說的這樣,口吻又很不對,一時猜疑起來。 小唐道:“現在不便說,到時候你必然知道。只是,我有一件事想求你?!?/br> 凌景深呆了呆,道:“什么事?我們之間,怎么談起一個‘求’來了?” 小唐輕輕地嘆了口氣,道:“你大概也風聞了,前兩天又有人行刺恩師,雖然沒有大礙,卻仍是折損了兩個好手?!?/br> 凌景深道:“我是有些聽說了,不知動手的是誰?” 小唐道:“已經在追查了,但有時候縱然查出來……也是無奈何的,只能加緊防范罷了,故而我在想,若是我又不在京中,實在是難以放心,可巧你近日反得了閑,我便想,倒不如你暫且在恩師身邊兒,替我做個護衛之職可好?你的身手自是一流,不輸給那些大內侍衛,而論起冷靜沉穩,體察入微,更是無人能勝你一籌,所以我便想求你這件事,不知你肯不肯呢?” 小唐說罷,凌景深半晌無言,過了片刻,才苦笑道:“你竟還問我肯不肯,你不過是為我著想之故,想給我謀個職罷了,卻又怕我面子上下不來,偏說的這樣好聽?!?/br> 小唐笑道:“我倒是真怕你賭氣不肯的,所以只能說的好聽些……既然這樣,你是答應了?” 凌景深卻又躊躇起來,說道:“只怕我技藝微末,不入林大人的法眼?!?/br> 小唐道:“這個你大可放心,我已經向恩師舉薦了你,他也是知道你的,也已經應承了,故而我才來找你。如今你既然答應了,以后時常跟隨恩師身邊,若得了他的賞識,再入官場,并非難事,只怕跟著他再歷練歷練,便前途無量,到時候還須你帶挈我呢?!?/br> 凌景深聽了這話,才轉憂為喜,道:“別說那沒用的!難得你竟又替我想的這樣周全,果然是你的行事風范,只不過……你到底去哪里,去多久呢?可……有兇險?”最后這一句,是凌景深猶豫了會兒后才問出來的。 小唐卻笑了笑,抬手揉了揉額頭道:“若論兇險,又是何處沒有呢?無妨……你答應了幫我看護恩師,我已經心安了一大半了?!?/br> 小唐同凌景深說定了這件事,便告辭出府,徑直回家。 才進門,就見丫鬟迎上來,道:“太太請少爺呢?!?/br> 小唐正要去拜見,便去了大房中,行禮完畢,唐夫人道:“我方才還吩咐人去看你回來了不曾,可巧就回來了?!?/br> 小唐道:“才去見了景深,說了件事,娘有事叫我?” 唐夫人笑著點點頭,道:“正是有正經的要緊事情跟你商議,毅兒,你今年已經是十九歲了?!?/br> 小唐聽了這句,心一動,便笑道:“娘要說什么?” 唐夫人道:“你覺不覺著你是時候該定門親事,成家立業了呢?” 小唐不敢忤逆,只是低頭。唐夫人望著他,忽地問道:“你覺得明慧如何?” 小唐眉頭微蹙,仍是不語。 唐夫人徐徐說道:“今日你老師林大人來過,同我說了一回話,說起你跟明慧都大了……你們又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彼此知根知底,我看著明慧也還好,不知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小唐聽到這里,才說道:“明慧meimei自是不錯,只是……孩兒如今心思并不在這上頭,想著……自然要先建功立業才能考慮兒女之事?!?/br> 唐夫人便笑了起來,道:“你老師可不也是這么說的?說你心高志大,恐怕不愿被兒女之事束縛……只不過畢竟還是得娶妻生子的,你又這個年紀了,再遲延能到幾時去呢?” 小唐見母親仿佛很樂意促成此事,微微地有些猶豫,卻并沒反駁。 唐夫人見他默然,便又道:“你索性再細想一想,若覺著無礙……咱們兩家就先定個親如何?再過兩個月便是平靖夫人的壽辰,若這件事定下來,你姑奶奶她老人家也高興高興?!?/br> 小唐只好先答應了要細想一想,便退出了他母親房中,才想回房,就見敏麗迎面而來,見了他便抿嘴笑道:“哥哥大喜呀?!?/br> 小唐只得笑道:“你又胡說什么?” 敏麗見左右無人,便道:“今兒明慧jiejie的父親林大人來過,他是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物,若是說朝廷里的事自然是找你就行,如何特意來跟母親說話?若是尋常的雜事,也不必他登門,且他走了后,母親又那樣高興的……我猜必然是因為哥哥的事了。我說的對不對?” 忽然見小唐并沒什么喜色,也不搭腔,便道:“怎么了?你不高興?” 小唐搖了搖頭,道:“沒什么,你不必問了?!?/br> 敏麗琢磨了會兒,打量他神情,自言自語道:“莫非你當真不喜歡明慧jiejie?我素日里看著,你對她雖好,可……”說到這里,忽然警覺這些話不是她這樣的深閨女孩兒說的,于是忙掩住口。 小唐反而嘲笑道:“怎么不說了?竟說的頭頭是道的,我等著看你還能說出什么來?!?/br> 敏麗便又笑道:“我再說的話,怕你罵我胡說了……不過哥哥,你若真的不愿意,可要想好了,這是一輩子的事兒。然而我又覺著縱然你不愿意,也是沒什么法子的,畢竟是林大人開了口,難道你要折回他的面子去不成?母親要是不愿意也就罷了,可母親像是極樂意的,這就難辦了?!?/br> 小唐嘆了口氣,道:“難為你說了這許多,罷了,容我想一想?!?/br> 次日一早,小唐便去林府。 因他常來,也不用小廝指引,一路往林沉舟書房而去,走到半路,忽然間林明慧對面而來,見了他竟不似往日那樣說笑著纏上來,反而臉上一紅,竟含羞躲開了。 小唐見狀,心里微微一沉,只得淡淡一笑,先去見林沉舟。 如此又過了兩個月,眼見便是年底,唐府里也有一場大熱鬧,因為平靖夫人的壽誕,說起這位老姑奶奶來,倒也是個傳奇。 先前曾說唐家尚過公主的,這位老夫人,便是公主之女,算來是小唐爺爺的妹子,家里人只以“姑奶奶”稱呼。 這位姑奶奶年輕時候也曾在海上縱橫叱咤,作出的事業不輸男兒,因她一輩子未嫁,皇上便封她“平靖夫人”,等同一品誥命,就算面圣也不必跪拜,地位殊然。 因此在她壽辰這日,京城中各路的豪門權貴都提早數日便來送禮,連宮里皇上也特意派了太監來問好祝壽,又賞賜了若干東西。 壽辰這天,前來登門的車轎把整條街都塞住了,只因唐家素來聲名卓著,又深沐皇恩,所以人人敬重,那些王公大臣倒也罷了,但凡是跟唐家偶然沾親帶故或者京內有些交情的,竟無一不來。 應國公府跟唐府自然也有來往,應老太君壽辰之時小唐也曾去過,這一番府里就派了應夫人陳少奶奶一干女眷前來,外面男的則是應梅夫跟應竹韻,本來已不必應蘭風出面兒,然而只因小唐跟應蘭風又另有一番淵源,故而應蘭風也不好不來,免得失禮于人,又聽說平靖夫人是最愛小孩子的,少不得又帶上應懷真。 本來應蘭風只想著給平靖夫人磕個頭應個景便是了,不料小唐一見他來了,滿面歡喜,又見他還帶著應懷真,更是喜上加喜,便道:“姑奶奶是最喜歡小孩子的,今兒來的孩子們也多,她老人家必然更加喜歡了?!?/br> 當下撇了眾人,親自拉著應蘭風入內,又看應懷真身著嫩黃色的衣裳,頭頂挽著兩個髽鬏,各簪了一朵粉紅色絹花,打扮的雖則可愛,奈何臉色有些嚴肅似的,更是拉著應蘭風的手走得目不斜視,一本正經。 小唐便故意又逗她,笑說:“小懷真,幾日不見,你又長高了許多,唇上的傷可已經好了?讓唐叔叔再仔細看看……” 應懷真聽了,忙伸手捂住嘴,做賊心虛地翻眼睛看小唐。 小唐越發忍俊不禁,應蘭風道:“經過那一次跌,后來就老實多了,還得多謝少卿送的那盒子好藥,不然真兒又要多遭些罪了?!?/br> 小唐笑道:“那個不妨事,只要她好好地就行了?!?/br> 應懷真聽著,就又斜睨他。如此說笑著進了內廳,遠遠地看到大廳里許多人圍坐著一位老太太,滿頭華發,氣質高貴,門口已經有許多人等著挨個兒拜壽。 小唐領著應蘭風跟應懷真便上前去,應懷真少不得也像模像樣地朝上給平靖夫人拜壽,不料才行了禮,就聽上面老人家叫道:“這是誰家的孩子?快點過來給我瞧瞧?” 應懷真一怔,小唐忙俯身道:“小懷真,姑奶奶叫你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