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這……”張少奶奶垂了眉,卻不言語。 李賢淑心知有異,便握住她的手道:“方才還說咱們好,那還有什么不能跟我說的?你既然來了,難道還要把話再帶著回去?” 張少奶奶抬眸看她,忽地笑了一笑,抽手在李賢淑的手背上一搭,說:“哎,看你急的,你這人也委實地心細,我一點兒神色不對,你便瞧出來了……怪道我們爺常年家在家里說你厲害,說應大人有福呢?!?/br> 李賢淑聞言擺手,笑說:“快別說這些,誰不知道誰呢,只別說我厲害轄制著我們家那位就是了?!?/br> 張少奶奶抿嘴一笑,忽地嘆說:“我倒的確有件堵著心的事兒,也只好跟你吐一吐苦水了。我們家爺什么都好,但是有一件是萬萬比不上應大人的?!?/br> 李賢淑問道:“這話如何說起來?” 張少奶奶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們家里已經有了這么幾個了……”說著,就舉起右手,伸出三個手指頭,又道:“他尚且不足,還想再納一房,家里這幾個已經不是好相與的主兒了,隔三岔五便弄幾出‘大鬧天宮’‘三岔口’的,烏煙瘴氣……你說我心里這口氣兒怎么能順呢?!?/br> 李賢淑捂著嘴笑,道:“你們家那位便是這樣的性子,這么些年你竟還沒習慣么?” 張少奶奶蹙了雙眉,道:“我就是說呢,虧得我有了元寶,不然的話,此刻張家里那里有我的容身之地呢,早給那些牙尖嘴利的撕嚼著吃了……” 李賢淑道:“這個不能夠,到底是夫妻一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才修的共枕眠呢,不管如何胡天胡地的鬧,難道要丟了結發妻不成?” 張少奶奶微微一笑,看著李賢淑,便道:“故而我說,我心里很是羨慕你,應大人這樣的人品,誰見他對別的貓三狗四如何了?” 李賢淑哼了聲,道:“他倒是敢試試?” 張少奶奶便笑出來:“你們兩個合該是前世修來天造地設的……”笑意慢慢隱沒,頓了一頓,忽然道:“不過,我倒是聽說,應大人京內還有兩個孩子的?” 李賢淑見她提起這宗,微覺詫異,道:“是先前那位留下的,本來要帶著過來,他們府里的夫人極有主張,說是孩子還小,跟著我們跋山涉水的怕有個三長兩短,故而先留在府里她親自教養……其實有什么呢?那公府里家大業大人又多,哪里似我們這樣直心腸的人,都不知想些什么呢?!?/br> 張少奶奶頷首,道:“那,懷真也大了,你倒是沒想再養一個?我的意思是……畢竟那邊還有個兒子,倘若將來……” 李賢淑一挑眉,道:“將來如何,將來他還能棄了我們娘兒兩不成?這個我倒是不擔心的,這會子在二郎眼里,舉天下的人都不如阿真一個,他是最疼阿真的,連我也比不上,何況那些人呢?!?/br> 張少奶奶見她如此說,便含笑溫聲道:“我也是因為家里的事兒太心煩了,故而胡思亂想,才多說了這些,你可萬萬別放在心上,別因此惱我,怪我多嘴才好?!?/br> 李賢淑道:“哪里話,我們在一塊兒,難道不說幾句玩笑話了?何況我也是知道的,你是真心為了我好,才替我想到這個地步了,我承你的情還來不及呢!” 少奶奶聽聞此言,知道她心無芥蒂,便也又笑了。 此刻如意便來添茶,等如意退下后,少奶奶淺淺啜了口,把手中茶杯放下,忽地有意無意道:“對了,前日里那兩位救了懷真的爺們兒,已經走了么?” 李賢淑并未留意,一舉手道:“早就走了,你沒聽說么?押送著棗子跟柿子,那日二郎還帶著阿真親自送出了城呢?!?/br> 少奶奶點頭道:“這兩位爺可真如天降救星一般,不僅救了懷真跟元寶,更對泰州有恩了……應大人跟他們相處的可好么?” 李賢淑聽到最后一句,才轉頭看她,道:“這兩位倒是極容易相處的,阿真生日,還都送了禮物呢,自然是極好的,怎么了?” 少奶奶凝視著她,道:“我也是隨口問問,你也知道先前我們家也是京內的……那日懷真生日我們爺也來,正跟那兩位同席……后來我恍惚聽他說,這兩位很是面善來著,倒似是在哪里見過?!?/br> 李賢淑笑道:“他們也是京內的生意人,哪里見過也是有的?!?/br> 少奶奶片刻才也笑了一笑,又道:“總之……既然跟應大人處的‘極好’,那就安然無事了?!?/br> 李賢淑覺得這話有些古怪,便問:“你是不是還有什么沒跟我說呢?” 少奶奶道:“又有什么呢?你也別多心了,我便是心里悶,才來找你說說話……也該走了,你自忙,別送我了?!?/br> 應蘭風上午處置了一件公案,原來昨日放糧后,有個村子的管事克扣糧食,讓許多人上交了棗子柿子的百姓分不到,激發民憤,應蘭風查明屬實,把這人打了一頓,關入牢中,糧食重新公平發放,整整忙了半天。 午后,應蘭風朦朧睡了會兒,起身到了書桌前,心道:“特特睡了一覺,然而仍是一無所得,唉,何時還能再有好詩呢?”他拿起毛筆,卻發現硯臺里的磨已經干了,正要舉手去倒水研磨,忽然心頭一個閃念:“那日懷真拉我起身,叫我寫字……明明墨是滿的,我記得那些日子我并不曾用這書案,莫非是真兒事先給我研好了墨?” 正出神里,李賢淑自外進來,見他神情恍惚,便道:“怎么吃了飯就不見了影子,還以為你有正經事,叫我不敢去擾,沒想卻是在這里睡覺……我還有事兒跟你說呢?!?/br> 應蘭風便問何事,李賢淑道:“今兒張少奶奶來,跟我說了會子閑話?!?/br> 應蘭風戲謔道:“你們說話,倒要再跟我講一遍?莫非是說起了我?” 李賢淑見他竟然猜到,便笑著在他額頭輕輕點了一下,才道:“那些閑話也沒什么緊要的,只是我覺著有一事古怪了些,總覺著她好像瞞著我些什么?!?/br> 應蘭風道:“這話怎么說?” 李賢淑皺眉道:“她看似是來閑話家常的,但她素來是個有分寸不肯多嘴的人,今日居然破天荒說起家事并你我的事,我看……她本意不是說這個,只是被我逼急了拿出來擋的……” 應蘭風笑道:“我越發不明白了,那她到底想說什么?” “便是這事兒蹊蹺,”李賢淑思忖道:“她說來說去,竟特意問起前日走的林唐兩位爺,還問你同他們相處的如何……最后又說什么,他們家的爺在京內似跟這兩位照面過,你說她無端端在這時侯說這些,是不是有些古怪?我看她那行止,卻又像是特意來跟我說這件事兒的?!?/br> 應蘭風琢磨了會兒,道:“既然是行商的,見過也難免……” 李賢淑道:“我也是這么說的,她卻說你跟那兩位爺相處的好便‘安然無事’……這是什么話,你大小也是個官兒,他們那兩個過路行商罷了,難道還怕得罪他們不成?難道他們還會是什么得罪不了的大官兒不成?” 應蘭風她一口一個“得罪”“大官”,臉色忽然慢慢地白了,竟如雪一般。 李賢淑說了半天,不見回應,一看應蘭風,卻似靈魂出竅的模樣,她嚇了一跳,忙過去推他:“你是怎么了?見了鬼了?” 應蘭風應聲而倒,順勢竟跌在地上,李賢淑大吃一驚,忙撲上去扶,急著問:“到底是怎么了,你說句話兒???跌壞了不曾?” 應蘭風并不起身,順勢將李賢淑抱住,哭道:“娘子,對不住……這次我怕是要死罪了!” 李賢淑不明所以,忙問究竟。應蘭風道:“是我該死,我自己作死也就罷了,如今怕會連累娘子跟懷真了……這可如何是好?” 李賢淑一驚,用力把應蘭風拉起來,氣道:“到底說什么?如何就說到死?若真個兒會死,我同你死倒是不打緊,如何連累阿真?你給我說明白些!難道是跟那林爺跟唐爺有關?他們總不成是天王老子派來的!” 應蘭風道:“雖不是天王老子派來,卻比那個更加厲害,可記得前日我擔心的鐵骨御史?那位御史,是姓林的……” 李賢淑聽了,也不禁打了個寒戰:“你說什么?你、你莫非是說……” 應蘭風顫聲道:“可不就是他們!張兄怕是認出來了,故而這兩天才未上門來……今日便叫少奶奶來旁敲側擊,卻是我忒粗心大意,竟絲毫也沒疑心,還跟他們稱兄道弟,更把私下買賣的事兒全盤告知……這不是自己往老虎嘴里送么?” 李賢淑好不容易回了神,結結巴巴道:“可、可他們買了咱們的果子呀?” 應蘭風嘆道:“那正好作為物證不是?這會兒只怕隨時都有人上門來……”應蘭風說到這里,忽然把頭一抬,咬牙切齒說道:“事到如今怕也無用了!不管如何,我一人做事一人當,絕不能連累妻女?!?/br> 他抬手拭淚,挺胸走到書桌跟前,倒水研磨,眼神也逐漸冷靜堅決。 李賢淑慌忙問道:“你做什么呢?” 應蘭風全無方才的驚慌,沉沉靜靜地說:“我自行上書請罪,娘子你放心,我不會讓你跟真兒有事?!?/br> 李賢淑急得把他手中的筆奪出來扔在地上:“你胡說什么?就算要死我也跟你一塊兒!再說……再說也未必,那兩位爺不是、不是對咱們極好的么?” 應蘭風沉聲道:“這才是他們的厲害之處,表面叫人毫無防備,實際笑里藏刀罷了……鐵骨御史素來鐵面無私心狠手辣,如今我更明明白白撞在他手中,官法如爐,以他的性情手段,又豈會善了?想來那日那唐賢弟……那唐大人已經提點過我,說官員行商觸犯律法,讓我給自己留一條后路……是我太狂妄輕率了?!?/br> 他搖搖頭,低頭吸了口氣,擰眉道:“也罷,我再寫信給公府,好歹讓你們先回府里去,免得遭遇池魚之殃……” 李賢淑見他說的如此嚴重,不由也落了淚,上前抱住道:“別要胡說,我哪兒也不去!” 應蘭風在她額頭上親了口,道:“娘子別哭,這件事也先別跟真兒說,她年幼,別叫她受驚,若我有三長兩短,她便只剩下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地……” 李賢淑素來剛強,此刻卻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夫妻兩個在內說的傷情,卻沒想到應懷真在門口早已聽見。 小小地身影立在門邊,靜靜地動也不動。 應懷真本來以為在賣棗子的事情上,應蘭風雖然冒險而為,但畢竟是為了百姓,他并未做什么破格的壞事,故而不算“jian臣”……然而她從未涉足官場,又怎知道官場的規矩? 一念讓人生,一念也能令人死,應蘭風所做這件事,可大可小,就如應蘭風所說,以林沉舟眼里揉不進沙子的個性,此事多半要依法處置。 她本以為眼前的劫已經度過……卻仍是目光短淺了,風平浪靜底下,依舊有暗濤洶涌。 應懷真并未進屋,回身走到臺階前,慢慢坐下,托腮呆呆地:此一刻,陽光滿目,天空湛藍,然而風卷著云,如風馳電掣滾滾而來,又怎能預知下一刻陰晴禍福? 勞心勞力,費盡心思,仍是得了一個“前途未卜”。 眼前云卷云舒,瞬息萬變,應懷真瞇起眼睛,無奈苦笑。正在此刻,卻見吉祥從外飛快地跑來,叫道:“大人!少奶奶!外面來人啦!”尖利的聲音,如許刺耳。 ☆、第 15 章 應蘭風聞聲色變,驚道:“竟來的這樣快?”飛快地一合計,便對李賢淑道:“你快去找真兒,守著她在屋內萬萬別出去,待我看看情形?!?/br> 李賢淑拉著他不肯撒手:“要去就一塊兒!” 應蘭風喝道:“這當口你還鬧什么?聽我的話,不然若是有兵進來亂跑,豈不是把真兒嚇壞了?” 李賢淑聽到一個“兵”字,越發哭的厲害,應蘭風見她如此,心中大不忍,便重把聲音放得緩和,溫聲勸道:“阿賢,是我不該沖你叫嚷,你自打嫁了我,非但沒享些富貴榮華,反倒令你日夜cao持,如今更因我擔驚受怕,捱這等苦楚,倒不如你當初嫁了別人……” 李賢淑本正哭著,聽了這話便道:“你瞎說什么!我從來不曾后悔嫁你,莫非你倒是嫌我了么?”伸手便打在他的胸前,卻又不舍得用力,輕捶了兩下,又哭出來,道:“都這么多年,阿真也都這么大了,你也該知道我的心,怎么凈說些叫我傷心的話?!?/br> 應蘭風將她摟到懷里抱了一抱,道:“你跟真兒都是我的心頭rou,尤其是真兒,她還小,你得守好了她……你懂么?” 李賢淑咬著牙,終于點了點頭,淚自眼中劈里啪啦地掉下來。 應蘭風含笑看她,溫柔道:“快去吧?!彬嚨胤砰_她,拂袖快步往外走去。 李賢淑大聲叫道:“二郎!”伸手便想拉他回來,手指擦過應蘭風的袖子,他已經推開門,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李賢淑捂住嘴,強令自己不要追出去,見吉祥還在門邊,便忍淚道:“阿真現在在哪?” 吉祥一臉茫然,道:“姑娘一早攔著我問了我來人在哪,便自個兒出去了……少奶奶,這來人是……” 吉祥還待要說,李賢淑已經失聲道:“你怎么不攔著她呢?”滿面驚慌,也不等吉祥說完,拔腿就跑。 吉祥在后看著,呆愣說:“這是怎么了呢,一家子竟都火燎眉毛似地往外跑?” 李賢淑心驚膽戰,一邊兒腳步不停地往外,一邊心里想出各色生離死別的凄慘場景,生怕應蘭風真個兒被林沉舟派來的士兵五花大綁,萬一又給應懷真看個正著,小小地女孩兒豈不是要嚇壞了么? 如此淚竟落了一路,李賢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縣衙門口,手扶著門扇才要叫上一聲,眼睛卻已看到面前情形,頓時之間目瞪口呆起來。 就在縣衙門口,并沒有任何殺氣騰騰地士兵之類,而應蘭風跟應懷真卻都在場,正在同一個人說話。 那是個衣衫樸素卻極精神的婆子,已經上了些年紀,一笑之間額頭眼角便有皺紋顯出,她的身邊左右,跟著個看似五六歲的男孩兒,十分瘦弱,并個十三四歲的丫頭,羞羞怯怯地立著不言語。 李賢淑的目光轉來轉去,先確認應蘭風跟應懷真無事,然后便直勾勾地看向那婆子,原本緊緊扣著門扇的手指松開,邁步出了門檻。 只聽那邊婆子對著應蘭風笑道:“我一下子看到真哥兒,竟然沒認出來,這才是兩年的時間吶,真哥兒出落的越發水靈好看了,不是我說大話,我自來都沒見過這么好看的孩子,簡直就是觀音菩薩跟前的玉女兒下凡?!?/br> 應懷真仰頭看著,又是好奇,又是笑。應蘭風連聲道:“是是是,您老人家說的極是,只是您老人家要來怎么不事先說一聲兒?我或者派人去接……這一路上道兒可不好走,必然受累了?!?/br> 那婆子越發眉開眼笑,道:“我的身子骨好著呢,這兩個孩子也爭氣,一路上沒給我添麻煩,順風順水兒地就來了!倒是別嫌我們來的唐突才好……” 應蘭風才要笑答,這會子李賢淑已經慢慢地走到跟前,有些不可置信地望著那婆子,喚道:“娘……” 婆子回頭,見了李賢淑便笑道:“大丫兒……” 忽然看到她臉上淚痕縱橫未干,雙眼也是通紅的,便楞道:“這是怎么了,怎么像是哭過?” 李賢淑看一眼應蘭風,勉強一笑道:“何嘗哭了?方才出來的時候風吹了眼?!憋w快地低頭擦去面上眼中的淚,再抬頭時候,已滿面笑容,上前道:“我方才還以為自個兒看錯了,您老人家怎么來了?” 這來人果然正是李賢淑的母親徐老夫人,因她為人最是和善爽快,因此人都喚徐姥姥。老夫人看看兩夫妻,笑道:“不僅是我來了,順便帶著四丫也出來走走,長長見識……”說著就拉拉身邊的那丫頭,正是李賢淑的四妹愛玲。 原來李賢淑頭上有個哥哥喚作李興,業已成家,已育一子。底下三個meimei,二妹美淑,三妹巧玲,四meimei愛玲,都還待字閨中。 李愛玲紅著臉,上前行禮,小聲叫了“jiejie,姐夫”,便又低頭不言語了,徐姥姥又拉那小孩子,對李賢淑道:“你看他是誰?” 李賢淑望著那小孩兒有些清秀的臉,又驚又喜地拉住了,道:“這不是土娃么?我離京的時候才一歲的,已經長這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