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那人皺了皺眉,忽然道:“生得倒真是好……總比空手回去的好?!闭f著咧嘴一笑,很是不懷好意,應懷真見勢不妙,才要呼救,那人一把將她抱住,扭身跳出墻去。 縣衙的后花園墻并不高,這人輕易翻出,生怕應懷真呼救,便把她捂在懷里于路上疾走,應懷真起初的確是想掙扎或者呼救,然而這人兇狠強悍,若要她閉嘴只怕有千千萬萬的法子,因此她索性不言不動,靜觀其變。 這漢子起初訝異應懷真并不哭叫,慢慢地便只認為這孩子生性如此,或許她并不明白發生何事,也未可知。 應懷真始終安安靜靜,怔怔呆呆,不管是人多人少,置身何處,總是不哭不叫,十分聽話,故而那漢子一路走來,終于逐漸放松了警惕,不再似之前一樣防范她。 這一日來到齊州街頭,漢子便抱她在懷中,似抱著看光景的模樣而行,不料走到街中,應懷真忽然大叫起來。 這漢子大為錯愕,反應過來之后,急忙想把她拉回來,不料應懷真死不松手,并大叫:“救命!我是泰州知縣應蘭風之女應懷真,這人是拐子,是壞人!” 拐子目瞪口呆,如在夢中,此刻那些侍衛一擁而上,將他掀翻在地,這人的功夫本也不錯,奈何一來太過震驚,二來撲上來的都是頂尖兒的高手,一時如狐貍遇到一群餓狼,毫無還手之力。 小唐牢牢抱住應懷真,卻聽小女孩兒義憤填膺又說:“大人別放過他,他還想害我張家哥哥呢!”四歲的小童,微微蹙眉,稚嫩卻肅然的聲音清清楚楚。 小唐按捺心中詫異,好不容易將目光從應懷真臉上移開,他轉過頭去,看到林沉舟的雙眼中有跟他一模一樣的震驚之色。 ☆、第 6 章 其實應懷真始終在找一個能脫身的機會。 一路上她見過很多人,也有很多機會呼救,但是她都不曾貿然出聲,只因為她得找一個確確實實能幫她脫身之人。 這個人得聰明,果斷,而且有足夠的能力。 尋常百姓不行,這拐子大可以捂住她的嘴,說是小孩兒開玩笑而已,的確,誰會信一個四歲的孩童呢?第二,假如有聰明的信了她想施加援手,也得看能不能打得過這拐子……綜上兩點,若無十足把握而貿然呼救,下場可能只會更慘。 她一直隱忍著,期待自己能遇到這樣的人,等待最佳機會,離開泰州到了齊州,她心底自然不免有些驚慌,直到在人群中看到小唐。 被那拐子抱著,應懷真裝作看熱鬧的模樣,實際心中頗為緊張,看小唐的第一眼她并沒在意,當目光轉開時候,心底卻有種奇異的感覺。 不動聲色地重看向小唐,打量著那眉眼,依稀有些眼熟。 應懷真心底飛快思量到底為何覺著小唐有幾分面熟……他究竟是何人,又曾在哪里見過?當然不可能是今生,然而前世她的活動范圍只在京城,且閑雜地方從不去,只在高門大戶里行走,接觸的人非富即貴,見尋常陌生男子的機會實在不多,而依照小唐的年紀推測……再加上他身上那份卓然清貴的氣度…… 應懷真跟自己賭了一把,她賭小唐身負官職,多半是朝中人。 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她所能想到的跟小唐照過面的最大可能,無非是在朝堂或者家中,而能進入尚書府的人,已絕非一般的官員,三品以下的都寸步難行。 也容不得應懷真再多想,因為這一刻拐子已經抱著她越發靠近了小唐,飛快地已經要擦肩而過……應懷真再無猶豫。 事實證明,這一把,她賭贏了。 拐子被侍衛們五花大綁地押著,捆綁的如一只受縛的螃蟹,只顧瞪著應懷真:“你、你這賤……” 小唐冷道:“讓他住嘴!”侍衛們伸手在拐子下頜上輕輕一轉,輕輕易易卸了他的下巴。 因這一場小小風波,許多人聚集了看。齊州府的衙役們聞風趕來,小唐本想把應懷真放下,然而這女孩兒像是認準了似的,緊緊摟住他的脖子不放,又是警惕又是堅定,像是受驚的小動物,找到了唯一可信賴倚靠的人。 小唐無奈,把她的頭往胸前一抱,微微遮住她的耳目,才吩咐道:“把此人押回衙門,詳加審問,派人快馬前去泰州,詢問應知縣的愛女是否丟失?!?/br> 那衙役也是有眼色的,見小唐氣定神閑地指使,情知必然是大人物駕臨,便不敢喝問,只陪著小心問:“您是……” 小唐探手入懷,掏了一面令牌,握在掌心微微一晃,口中道:“不可張揚?!毖靡垩鲱^細細一看,瞧見上面“大理寺”的字樣,冷汗刷地流了下來,忙彎腰答應。 小唐本要把應懷真交給齊州府的差人,不料應懷真毫無松手的意思,小唐還以為是女孩兒受了驚嚇所致,也很不忍心強把她拽下來,只好勉勉強強地抱著。 一旁的林沉舟負手,在他身邊踱了幾步,饒有興趣地看看應懷真,向著小唐笑說:“這孩子瞧來是看上你了?!?/br> 小唐覺得自己背上似出了一層汗,轉過頭來看看應懷真,后者把臉窩在他鬢邊肩窩處,真個似害怕不敢抬頭的樣兒,現在想想方才她大聲叫嚷的時候,看似鎮定,可實際應該是緊張透了吧……委實可憐極了。 小唐不由地伸手輕輕拍了拍應懷真的后背:“好啦,無事了?!比欢殖林坌牡讌s雙雙好奇的無法言喻:為什么這孩子竟一眼認得出他是“大人”呢? 倘若不是別的原因,而是這孩子單純地認出來他們兩個身負官職的話,那么這一路走來的“微服私訪”,又算什么? 齊州的衙差們很快來回復,這拐子起先嘴硬,用刑之后終于招認,原來他覬覦張家財大氣粗,然而張家防衛森嚴,他無法動手,于是就把主意打到張珍身上,本想趁著張珍出來的機會,綁了張珍勒索錢財,沒想到錯遇應懷真才臨時起意…… 林沉舟跟小唐聽了,方確信應懷真真的是應蘭風之女,但如此一來,事情就越發可疑了:譬如,他們方才還商議去會一會那應蘭風,為何下一刻他的女兒就找了來,且認得他們?莫非那應蘭風早料到他們會在此地,且早有防備?若真如此,那么應某人的手段可真是無法限量。 客棧內,林沉舟向著小唐使了個眼色,兩個人都看向坐在小唐身邊正在一板一眼認認真真吃面的應懷真。 小唐輕輕咳嗽了聲,問道:“丫頭,你叫什么?”應懷真掃了他一眼,方才在街上她那么大聲地報自己名頭,莫非他忘了?悶悶低頭:“我叫應懷真?!?/br> 小唐道:“是了,你方才說過……你是應蘭風的女兒……對么?”應懷真點了點頭,頭埋得更低了些,幾乎要把臉埋在碗里。 小唐見她的頭發晃了下來,便替她撩起抿在耳后,應懷真怔了怔,本能地想躲,卻又反應過來自己現在是不用躲的,于是繼續認認真真地吃面。 小唐溫聲哄道:“那我叫你小懷真好么?是了,小懷真,告訴叔叔,你怎么在街上叫我‘大人’呢?” 應懷真猛地咳嗽起來,大概是吃的太急了些,嗆到了,小唐忙給她順氣,又替她擦拭嘴角,竟十分細心溫柔。 應懷真鎮定下來,小唐見她無恙,才又繼續絮絮善誘地問:“你可以告訴叔叔么?方才為何叫我大人?” 應懷真嘟了嘟嘴,慢慢地說:“因為……你長得像是好人……像、像是我爹那樣的,我爹是大人,你也一定是大人?!彼囊馑际菓m風是當官兒的,那么小唐自然也肯定是了。 小唐聽了這個果然孩子氣十足的理由,啞然失笑。 林沉舟也輕輕一笑,問道:“小懷真,那你覺得我是不是‘大人’呢?” 應懷真抬起眼皮看他一眼,說道:“你不是?!?/br> 林沉舟問道:“為何?” 應懷真仍是慢慢地說:“伯伯你長得不像是好人?!闭f實話,如果不是小唐在,單只是遇上林沉舟,應懷真未必會呼救……林沉舟在她眼里,就像是個尋常的老伯而已,而應懷真自詡前世也并沒見過林沉舟,自然不知他是何許人也。 小唐聽了這般回答,不由咳嗽了聲,林沉舟卻已經大笑出聲,小唐忍笑道:“您老莫怪,小孩子不懂事?!?/br> 林沉舟一擺手,點點頭道:“童言無忌,何況這說的乃是實情,不過這孩子倒是有些眼力,一眼就相中了你,若是看錯了人,落到別人手中去,可未必像是現在這樣順利脫困了?!?/br> 兩人試探了會兒應懷真,也并沒什么言語上的破綻。小唐見她小小地手捏著筷子,吃面吃的有些辛苦,便索性替她拿了筷子,自己一筷一筷的喂她吃。 應懷真隱隱覺著這樣有些“不太合適”,然而身為一個四歲的孩童,也只好竭力做無事狀,飯來張口就是了。 林沉舟在旁眼看這狀,便道:“小唐,你今年也十七了吧?!?/br> 小唐抬頭:“恩師記得沒錯。怎么忽然說起這個?” 林沉舟的眼神中掠過一絲笑意,道:“只是覺得你也該成家了,可有看中哪家的姑娘?” 小唐喂飯的手勢一停,笑道:“這個卻不著急,我心并不在此?!?/br> 林沉舟若有所思道:“為師知道你心在朝堂……只不過,你該明白,若是想立足朝堂,萬事都要長遠算計才是,包括……你的婚姻大事?!?/br> 小唐一怔,臉色也有些異樣,林沉舟卻復一笑:“是了,的確不急,再等幾年也不遲……” 應懷真聽著兩人沒頭沒腦的對話,便抬頭看小唐,見他聽到林沉舟說“再等幾年”的時候,長長地睫毛輕輕一動,似心弦抖動,應懷真不由地舔了舔嘴唇,林沉舟舉杯笑道:“快喂小丫頭吧,瞧她餓得不輕,怕是在那拐子手中沒怎么吃?!?/br> “是?!毙√拼饝寺?,忙斂神又喂,又道:“只吃一碗面可以么,要不要吃點別的?” 應懷真不理,忙吸了那口面,甘甘甜甜地嚼吃,一邊想林沉舟跟小唐的對白,一邊抬頭又看小唐,正看到他形狀極好的下頜,臉頰往上,在左邊的眼角邊上,很是正氣的濃眉之下,略有一顆比芝麻還小的點印,色淺淺地,不仔細看卻是看不出的。 應懷真呆了呆,伸手試著去擦了擦,卻擦不去,果然是小唐自生的。 小唐將她的小手握住,笑道:“做什么?” 林沉舟道:“她揉你那顆滴淚痣呢?!?/br> 小唐道:“恩師又來取笑,什么滴淚痣?!?/br> 林沉舟饒有興趣道:“相書上說這般面相是:一生流水,半世飄蓬。所謂孤星入命,極容易為情所困的,你可要留神?!?/br> 小唐越發啼笑皆非:“怎么您老也來說這些不經之談?!?/br>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卻沒看到應懷真在旁邊已呆若木雞。小唐再喂她吃東西,她卻怎么也不肯張嘴了,也不肯說話……小唐納悶,林沉舟也不知如何,眼見天色已黑,便抱了她暫時回房休息。 直到小唐不在身邊,應懷真才慢慢地緩了一口氣,回過神兒來。 怪道如此眼熟。 終于記起他是何人。 就在看到那一顆極小的痣之后。 其實怎么會忘呢,那樣的濃眉鳳目,容貌慈悲而威嚴,令人過目不忘的人物。 他是勛貴之后,于朝堂之上游刃有余,不偏向任何一派,卻是皇帝面前的紅人,且贏得文武百官的敬重,乃至新帝登基,依舊榮寵無雙,左膀右臂。 所到之處,所有聲音都是畢恭畢敬一聲“唐大人”,委實的德高望重,仰視才見,誰人敢呼“小唐”二字。 也正是“小唐”二字,蒙蔽了應懷真,若是早提及他的名字,恐怕她一早就記起他是誰。 禮部尚書,太子少傅,東閣大學士:唐毅。 單是這兩個字抬出來,便似重若千鈞,能彪炳千秋。 只是沒想到,青年時候的他,竟是這等的……風姿華茂,眉眼里多一份鋒芒隱隱的青澀。 手托著腮,應懷真心想:她果然是沒選錯“救命恩人”,只是這恩人的來頭也忒大了些! 于是問題又來了,這樣來頭的小唐喚老伯“恩師”,那么這兩個人現在的身份就很值得探究了。 看著燈影變幻,應懷真幽幽地嘆了口氣:這種感覺有點像是……本來想叫一只獵狗趕走黃鼠狼,沒想到喚來的是一只老虎,不不,現在看來,很可能是兩只。 暮色沉沉,小唐從縣衙回來,路過街頭時候,嗅到甜香的氣息,原來是路邊上賣糖餅的,他心念一動,竟買了兩只。 油紙包裹住,他攏在袖子里上樓,先去見林沉舟,說了去衙門的事宜,出門回房,推門就看到孤燈一盞,那小小地身影趴在桌上,面前是一本攤開的書。 小唐以為應懷真是閑著無聊亂看,便走過去:“小懷真不困么?” 應懷真轉頭看他,眼睛瞪得極大,然后搖頭,復又去亂翻書。 小唐看著她似玩鬧的姿態,只覺可愛,忽地想到袖中糖餅,忙掏出來,獻寶似地送過去:“晚飯沒怎么吃,必然餓了,這是剛出爐的,又香甜又酥脆,你必然愛吃?!?/br> 應懷真仍是一言不發,只是瞪著他,像是見了鬼。小唐被這樣的目光盯著,竟有些訕訕地:“賣餅的說好吃……你嘗嘗看……”舉起來往前一湊,不料碰到了應懷真的嘴,燙得她叫了聲。 小唐大驚,他素來進退有度,大有章程,面對一個女娃兒,竟如此張皇,忙道:“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讓我看看燙壞了不曾?”他頗有些汗顏地忙賠不是,卻不知應懷真心底更是汗如廬山瀑布掛前川。 正僵持,門口有人大笑:“小唐,你畢竟是一個未婚男子,哪里會哄孩子呢?!?/br> 小唐回頭,臉驀地紅了,訥訥:“恩師……” 林沉舟進門:“原來買了吃食回來,為何方才不分給我一個?竟偷偷地給你這小友藏私?!毙√浦浪峭嫘?,便也一笑,不料應懷真板著臉道:“叔叔,這兩個糖餅你給我放在碟子里,涼一些再吃可好?!?/br> 小唐聽了,頓時轉憂為喜,連聲說好,林沉舟玩味道:“這孩子是怕我搶你的糖餅么?”應懷真看他一眼,默默地又嘆了口氣。 那些沉在水底的葉子又浮上來,她的確不認得林沉舟,因為她并未見過這位傳說中的鐵骨御史。 至于唐毅,她是偶然見過幾回的,除了一次是在私宴上,曾見他跟同席的官員相談甚歡似的大笑,其他時候,多半是板著面孔,不茍言笑不容侵犯似的的赫赫威嚴。 當時她機緣巧合看了一眼,望見燈影下他眼角那顆小小地痣微動,那樣威嚴溫和的一張臉,卻在那一刻平添了幾分奇異地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