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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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周翡從小被李瑾容一根鞭子抽到大,雖然未能長成一團滴流亂轉的陀螺,卻遠比常人抗揍。 她不但對痛苦的忍耐力非同一般,還十分豁得出去,不躲不閃地一劍壓上。 劍尖彈在暮云紗上,像是一道流過夜空的旱天霹靂打碎了層層月色。 破雪,“破”字訣。 青龍主單手扛住她的劍,接連拍出十三掌,正是他的成名絕技之一。 周翡的蜉蝣陣縱然虛實相生、且戰且走,卻依然是險象環生,最后被他掌風掃了個邊,一側的肩膀登時脫開,軟軟地垂下來。 她只覺自己的經脈已經漲到了極致,隱隱泛起快要崩斷似的酸疼來,周翡踉蹌了一下,險些沒站穩,倉皇之間扭頭看去,紀云沉依然沒動靜! 周翡崩潰地想道:“六個時辰還沒到嗎?他的‘自有辦法’究竟是什么辦法?在旁邊做法詛咒大鯰魚趕緊升天?” 青龍主倒沒顧上對她趕盡殺絕,反而急切地要去抓謝允。 謝允邁開長腿,一步就蹦到了周翡身后:“有話好說,不要激動,‘海天一色’這四個字誰是你仇人?改天告訴我一聲,在下保證不提了?!?/br> 此人連招再撩撥,弄得那青龍主看著他的眼神就像饑腸轆轆之人碰上了rou包子,幽幽地要冒出綠光來,偏偏夾著個周翡搗蛋,一柄長劍不遺余力地從中作梗。 青龍主怒道:“臭丫頭!” 周翡以為她又要迎來一串連環掌,強提一口氣,還沒來得及出招,余光便見那青龍主一揚手,手中亮光一閃。 這么高的武功,居然打架還要出陰招! 周翡一時躲閃不及。 就在這時,有人突然從她身后帶了一把,隨后周翡眼前一黑,方才還在她身后礙手礙腳的人一遇到危險,頃刻間便躥到了她面前,以自己的后背為擋,一把抱住周翡。 周翡的視線完全被謝允擋住,足有數息回不過神來,她心口重重地一跳,好像從萬丈高處一腳踩空,手指差點勾不住佩劍。 謝允居然說到做到,真的給她擋刀! 這念頭一過,周翡陡然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事,腦子里“嗡”的一聲,炸成了一片白煙,一時像是給人使了定身法。 原來那青龍主袖子里別有乾坤——九龍叟果然“物似主人型”,在喜好暗箭傷人這一點上,青龍座下可謂是一脈相承——青龍主借著自己深厚的掌力,從袖中甩出兩把小鉤子。那鉤子雖然只有指甲大,尖鉤上卻閃著鬼火似的光,像是淬過毒。 誰知道這索命鉤沒勾住周翡,謝允這礙手礙腳的東西居然突然沖上來。 周翡睜大了眼睛:“謝……” 謝允在她耳邊笑嘻嘻地說道:“我就知道他舍不得殺我,嘿嘿?!?/br> 周翡:“……” 什么東西,浪費感情! 眼看索命鉤要掛上謝允,青龍主還沒從他嘴里聽見“海天一色”的詳情,想到人弄死了就活不過來,忙出爾反爾,一震長袖,親自打落了自己的暗器,居然有點手忙腳亂。 他這邊狼狽,周翡卻不給他喘息的機會,借著謝允的遮擋,一劍穿過謝允腋下,刁鉆無比地直指青龍主咽喉。 青龍主既可以一掌拍過去碾壓周翡,又可以隨便弄點雞零狗碎的小手段干掉她,可偏偏中間隔著一個謝允……不,一句語焉不詳的“海天一色”,青龍主百般的投鼠忌器,居然淪落到要跟周翡拼劍招的地步。 如果說周翡乍一動手時還有幾分生澀刻意,這會一口氣不停地與青龍主斗上了上百回合,不斷修修補補,硬是在生死一線間將她的刀法遛熟了,這會居然多出幾分狡黠的游刃有余來。 他們兩人聯手,居然在“無恥”二字上勝過大魔頭一籌,亙古未有,堪稱奇跡。 青龍主以算計別人為生,多少年沒打過這么憋屈的架了,被一個乳臭未干的小丫頭逼到這份上,胸中怒火簡直能把整個衡山下鍋煮了! 雙方你來我往,青龍主用暮云紗撞開周翡的劍,一側身,正好能看見耳室中的場景。 吳楚楚原本心驚膽戰地在旁邊觀戰,猝不及防對上那大鯰魚掃過來的眼神,被那眼神里的惡意驚得結結實實地掃了個激靈。 青龍主驀地目露兇光,他假裝去抓謝允后頸,在周翡拎著謝允后撤躲閃的一瞬,將手指間夾的一樣東西彈了出去,直沖著吳楚楚胸口! 無論是周翡還是謝允,再要施援手都來不及了。 然而就在這時,一只布滿傷痕的手探出,像打蚊子一般的輕松隨意,將那飛過去的東西接在手中——那是一枚尖銳的骨釘。 紀云沉咳嗽了兩聲,不知什么時候,總算完成了他“坐地孵蛋”的大業,身上的銀針不知是拔了還是怎樣,這會居然一個都看不見了。 他低著頭,將手中的小釘翻來覆去地看了看,好似氣血兩虛似的咳嗽了幾聲,對吳楚楚說道:“姑娘,請你往里邊去一點,不要誤傷?!?/br> 他依然落魄得連后背都挺不直,發梢干枯,頭上卻微微有些油光,既不英俊,也不瀟灑,連眼神都是一副不知從何說起的憂郁。 可是當他“憂郁”地抬頭望向青龍主的時候,周翡卻見那大魔頭臉色變了,背在身后的手微微一招,他身邊狗腿紛紛趕來,擁堵在耳室門口。他看似無所畏懼地邁進了耳室,其實是將一干狗腿招至眼前,將他本人團團圍在中間。 紀云沉掃了一眼,說道:“鄭羅生,你這些年來毫無長進,也不是沒有緣故的?!?/br> 青龍主端詳著紀云沉:“我聽過一些流言蜚語……” “說北刀已經廢了,”紀云沉接道,“否則你這些年來又怎么敢高枕無憂?” 周翡目光掃過地上依然攤開的小布包,發現紀云沉方才用過的牛毛小針既沒有放回去,也沒有被他扔在一邊,只是憑空不見了,便小聲問道:“怎么……” 謝允“噓”了一聲:“回頭我再……” 他本想說“回頭我再告訴你”,說了一半,想起周翡干得那些讓他牙根癢的事,他便將自己的外衣扯下來,扔給滿身血道的周翡,同時睨了她一眼,話音一轉道:“就不告訴你?!?/br> 周翡:“……” 青龍主撐著顏面冷笑道:“關外北刀果然有兩把刷子,廢人都能重新站起來——好,正好,我正愁無緣見識‘雙刀一劍’到底有多厲害,今天我倒要看看,我沒有長進,你這北刀能有多大長進?!?/br> 他嘴里放著打算日天的牛皮,看來卻絲毫沒打算親自上陣,一揮手,身邊的敲鑼人便訓練有素地各自站位,像是擺了一個人數更少、更精的“翻山蹈?!标?,準備人多勢眾,一擁而上。 紀云沉輕輕一彈指,殷沛身上地繩子便不知怎么崩開了,那小白臉三下五除二地扯下自己身上的桎梏,神色復雜地望著他養父的背影。 紀云沉道:“快走吧,好自為之?!?/br> 然后他輕輕笑了一下,突然動了。 最外圍的敲鑼人根本不及反應,首當其沖落到了紀云沉手中,他兵刃尚未舉起,整個人就好像個牽線木偶,自己撞在自己刀尖上抹了脖子。 紀云沉將死人一推,提著奪過的長刀,漠然地望向青龍主。 他站起來、接骨釘、殺人奪刀一氣呵成,眼神越來越平淡,好像一個與他錯失了二十年的幽魂正緩緩地在他身上蘇醒,周翡下意識地捏緊了手中的佩劍——有那么一瞬間,她覺得這把沾了血的佩劍微微地戰栗了起來。 ☆、第62章 聽雨 山中晴雨莫測,忽然一陣風起吹滅了天光,順著謝允第二次進來時沒有掩嚴實的密道出口鉆了進來,卷來一股濕漉漉的潮氣,耳室中的火把劇烈地跳了一下,數條人影泛起緊繃的漣漪。 青龍主爆喝道:“還愣著干什么?都是死的嗎?” 北刀固然是傳奇,但是在敲鑼人們心里,青龍主這個能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暴君”還是更可怕,他一聲令下,幾個敲鑼人毫不遲疑,向紀云沉一擁而上。 紀云沉將手中長刀輕輕一擺,臉色似乎有些疲憊,又不知對誰重復道:“快走吧?!?/br> 可是周圍幾個人誰也不舍得走,周翡幾乎目不轉睛地盯著傳說中的“斷水纏絲”。 “雙刀一劍枯榮手”對于她、乃至于整個中原武林來說,都像是淤泥中幾棵枯黃的殘荷根莖——確乎有,確乎繁盛過一夏,但事到如今,那時的風采卻已經是人云亦云的舊景了。 化身廚子的北刀、只剩下一把鞘的山川劍,都叫人瞧著心生尷尬。 誰能想到,“斷水纏絲”竟能有一日死而復生? 周翡本以為北刀險象環生的詭譎會像傳說中的“紫電青霜”一樣,可是紀云沉手中的刀卻遠非她想象的那樣炫目,她甚至覺得紀云沉手中一板一眼的刀法比他以指代刀比劃出的那幾招還不起眼。 那好似是一種古老而樸素的殺術,北刀傳人的舉手投足間帶著某種強烈的韻律感,旁人圍追堵截也好、步步緊逼也好,都沒有什么能破壞他固有的步調。 那黯淡的刀光叫周翡無端想起洗墨江里細細的“牽機”,寬寬的刀背與修長的刀身似乎都是表象,他刀術中或有魂靈,而那魂靈只有狹窄的一線,流動的時候像千重的蛛網,停下來也只有非常不顯眼的一點血跡……和一條性命。 紀云沉并不像周翡那樣喜歡四處亂竄,他的腳步幾乎不離三尺之內,周遭好像有一個看不見的圓圈,他似乎懶洋洋的,不肯踏出那圈子半步,所有膽敢靠近的人都會被他一刀割喉。 這才是真正的殺人刀。 周翡一直以為“殺氣”便是要“騰騰”,直到此時,她才算見識到真正的殺機,那是極幽微、極平淡的,不顯山不露水,卻又無所不在,當那憔悴落魄的廚子略微佝僂地站在那里時,整個耳室都籠罩在他的刀鋒下,居然叫人升起某種無法言說的戰栗感。 曾經把周翡困得苦不堪言的陣法到了紀云沉面前,好像成了一群可笑的牽線人偶,翻山蹈海陣自稱遇強則強,任你是何方高手,一旦陷入其中,都如落泥沼,可眼下,這張大網卻被紀云沉勾得團團轉,全然不見那天在客棧中抖威風的游刃有余,敲鑼人們根本不像包圍,倒像是排隊送菜! 周翡看得目不轉睛,謝允卻輕輕地嘆了口氣。 周翡:“怎么?” 謝允輕聲道:“小心了?!?/br> 他話音沒落,場中便生了變化。 被一幫人護在中間的青龍主鄭羅生乃是個見席子就卷的小人,眼見不過兔起鶻落之間,他自己帶來的人便被紀云沉一把刀殺了個七七八八,鄭羅生當即便決定祭出“好漢不吃眼前虧”大招。 他猛地上前一步,聲勢浩大的一掌拍向紀云沉頭頂,做出打算拼命的架勢。 而后兩人轉眼間過了十來招,就在周翡以為此人也有決一死戰的勇氣時,鄭羅生突然毫無預兆地伸手抓起自己一個手下,強買強賣似的塞給了紀云沉,那動作和周翡往他手中塞劍鞘的動作一模一樣! 周翡自有生以來,一直都在偷別人的師,不料風水輪流轉,竟然也被別人學去一招——還是這么不長臉的一招,一時目瞪口呆,不知作何評價。 鄭羅生趁機人影一閃,便撲到了耳室那一頭的出口處,打算將自己一干敲鑼人手下都當成累贅扔在這,強行突圍! 幾個人心里同時叫了一聲“不好”。 因為活人死人山這幫攪屎棍子,一天到晚沒正事,除了害人就是瞎攪合,要讓此人出去,往后必然得陰魂不散,糾纏個沒完沒了。 周翡想也不想就要追上去。 謝允雖然知道讓鄭羅生跑了會很麻煩,卻更知道“窮寇莫追”的道理,狗急了都跳墻,何況是青龍主? 他情急之下手也快得很,缺德帶冒煙地一把抓住了周翡垂在身后的長辮子。 周翡扯過段九娘的頭發,不料如今風水輪流轉,她也體會了一把自己被人揪辮子的滋味,頭皮劇痛,當場就要跳腳。 謝允無辜地縮回作怪的狗爪,往身后一背,理直氣壯地回瞪回去。 周翡:“……” 看在這王八蛋方才擋刀的情分上。 這一耽擱,青龍主眼看要跑,又一陣山風呼嘯著鉆進密道,流轉進九曲回廊的密道中,被無數逼仄的窄道變了調子,發出山鬼夜哭似的嗚咽聲。就在這時,殷沛突然腳下一動,擋在了門口。 他在旁邊裝死還倒罷了,這一現身,立刻提醒了青龍主——鄭羅生這番大動干戈的搜山追人,還幾番犯險,可不就是為了這個小白臉?本以為中間殺出個斷水纏絲,他要功敗垂成,誰知這小子居然自己自不量力地自己撞上來了! 這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鄭羅生哪會跟他客氣?一把便抓住了殷沛的領口,好似猛鷹撲兔似的將他拎在手中。 紀云沉已經解決了方才那倒霉的敲鑼人,眼見殷沛落在青龍主手上,頓時憤怒地咆哮了一聲,提刀轉身斬向青龍主的后背,青龍主驟然加速,并不十分在意——因為紀云沉尚在兩步之外,他身上的暮云紗足以應付。 殷沛卻古怪地笑了起來,他趁鄭羅生注意力全在身后,驀地出手如電,在鄭羅生肩頭某處連拍了好幾下。 殷沛武功造詣實在有限,本來也不該有這樣地身手,可是這動作他竟然像是千錘百煉過一樣,快得驚人、熟練得驚人。 鄭羅生逃命途中竟然沒能躲開,他隨即悚然一驚——殷沛方才輕輕巧巧地這么一按,雖然不痛不癢,卻將他身上本就不太合身的暮云紗解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