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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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鑼人低眉順目地說道:“是?!?/br> 說完,他小心戒備地盯著周翡,弓著腰,將銅鑼擋在身前,倒著退出窄小的過道,在拐角處沖外面的什么人深施一禮。 片刻后,頂著一張魚臉的青龍主背負雙手,緩緩走入窄道,他本來就長得不那么盡如人意,又身在幽暗的密室中,火光忽明忽滅,映得他一張獨樹一幟的面孔光影紛呈,越發駭人了。 也不見青龍主腳下有什么動作,他人影仿佛一閃,幾個轉瞬便到了周翡近前。 青龍主混到如今這地步,多少靠真才實學,多少靠卑鄙無恥,這不好說,但必屬天下一流高手無疑。 他身材高大,丑得天賦異稟,從窄道中這么“呼啦”一下飄過來,帶來的壓迫感難以言喻,與青天白日下嚴重不少。 倘若周翡還有路可退,這會必然已經膽怯了??伤^天晚上被北刀不留情面地折磨了一宿,反復自我懷疑后到了破罐子破摔的地步,這會反而“豁出去”了——別說來了個青龍主,就算來了個索命閻王,她也要將這條路攔定了。 “有些膽色?!鼻帻堉鳑]有急著動手,反而若有所思地盯著她一笑。 火光下看丑人,能丑得撕心裂肺,看美人,卻是別有風華。 青龍主道:“我看你的刀法像蜀中一路,實在笨重得很,不適合美貌的小娘子——你是哪里人?” 周翡從看見他開始就在火冒三丈,聽此人一開口,更是恨不能挖了這人的狗眼。 同時,她也明白了紀云沉的意思。 耳室前小小的窄道只能過一人,如果此時擋在這里的是芙蓉神掌花掌柜,像青龍主這等好色又怕死的貨,便絕不會親自上前。他手下那群敲鑼人不見得有多厲害,卻必定有不少陰損的招數——花掌柜很可能就是這么著的道兒。 唯有周翡這么一個少女孤零零地擋在這里,能讓青龍主掉以輕心。 和壞人比武功,或許能拖上一陣子,比誰不要臉,他們就毫無勝算了。 周翡的手指在劍柄上摩挲了片刻,將怒火強行壓下去,神色緊繃地問道:“花前輩呢?” “誰?”青龍主眨眨眼,下一刻,他往后一仰,十分惺惺作態地笑道,“你說那皮薄餡大的胖子?哈哈,明知故問?!?/br> 周翡一不小心將劍柄上一顆鑲得不結實的寶石摳了下來。 青龍主自我感覺良好地說道:“我方才琢磨了一下,還是覺得殺了你很可惜。這樣吧,你要是愿意跟著我走,以前干了什么,在我這都一筆勾銷,到我那里,吃香的喝辣的,出來進去,有人像狗一樣伺候著你,你喜歡什么有什么,金玉珊瑚隨便戴,不比現在這寒酸樣強?” 周翡的目光落到她堵在過道里的尸體身上:“這也能一筆勾銷?” 青龍主神色漠然,十分大方地一擺手:“這算什么,不值錢,要多少有多少,隨便殺?!?/br> 周翡沉默了片刻,余光往耳室里掃了一眼,紀云沉似乎已經扎完了全部的針,不知謝允嘴里的“搜魂針”是個什么東西,總之眼下的北刀像個快要涅槃的刺猬,臉上時青時紅,顯然是到了緊要的關頭,不知能變成個什么。 謝允在紀云沉身邊,沖她搖了搖頭。 倘若能換一個年紀大一些、經驗豐富一些的女人在這,大概能有一千種花言巧語能拖住青龍主,可是臉嫩的少女是做不到的——臉不那么嫩的周翡更做不到,她必須得分出一多半的心神,才能小心翼翼地克制住自己快要從頭頂往外冒的殺氣,一時間便有些詞窮。 青龍主卻以為她這沉默是羞怯,越發蹬鼻子上臉地猥瑣起來,往前一探手道:“這還有什么好想的,過來,告訴我你叫什么?!?/br> 謝允的臉色驟然難看起來。 青龍主動動嘴也就算了,這一動手,周翡腦子里那根岌岌可危的弦一下崩斷了。 她一把揪起地上的尸體,往自己面前一擋,給青龍主摸了一手血,隨后拔劍自下而上,一劍仿佛自無端處突出,毒蛇似的撲向青龍主的咽喉。 青龍主“嘖”了一聲,渾似不著力,往后平移半尺,竟用手去捉周翡的劍尖,還笑道:“我喜歡脾氣暴的?!?/br> 他看似輕松不在意,其實用了暗勁,一掌挾著七八成的內力壓下,想出其不意地一下制住周翡。 然而就在他手掌碰到那劍尖的時候,周翡手里的佩劍卻十分狡黠地順著他的力道而下,竟在分毫間滑了出去。 青龍主不由得有些驚詫,這女孩是將劍當成了長刀使,而刀法竟然還在他預料之上! “斷水纏絲……一日不見,有個自身難保的廢物還臨時教了你兩招?”青龍主喃喃道,原來周翡方才一刺一躲,正合了斷水纏絲的纏綿泥濘之意,只可惜并不純熟。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她這兩招是倉促間才學來的,即便她聰明絕頂,有過目不忘之能,使出來也到底生硬了。 青龍主笑道:“可惜?!?/br> 他話音未落,緊接著便運力于手臂,抬手架住周翡的劍,相接出“嘡啷”一聲,周翡覺得自己砍中的是一根鐵棒,而非血rou之軀,硬得要命,生生將她手中寶劍崩出了兩寸,周翡好似猝不及防地踉蹌了半步,青龍主趁機一手探出,抓向她領口。 周翡卻順勢一轉身,當當正正地將手中尸體塞進了青龍主懷里。 那尸體也是人高馬大,一臉是血地往他的前主子身上一撲,親親熱熱地在青龍主臉上親了一下。青龍主平白無故被一具尸體占了便宜,驚詫之余怒不可遏,一掌將那尸體拍進了窄道的土墻里,四下里活似地震一般,塵土撲簌簌地下落,周翡手中長劍行云流水似的轉過了半圈,方才黏黏糊糊的劍式陡然一變,沖著青龍主當頭砸下。 她方才兩招竟然都是虛晃! 這一劍如蒼龍入海,呼嘯落下,隨即,周翡只覺得一股大力順著劍尖反彈了回來,端王爺這把寶劍指定比人金貴,這樣硬撞,竟然也沒碎,只是“嗡”一聲尖鳴,劍尖震顫不休。 而與此同時,一縷頭發從晦暗的密道中飄落——青龍主那跳大神的兜帽居然被她扯下來了,劍風還割斷了他的頭發! 周翡無數次在紀云沉手中一刀落敗的時候,并非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招數中。 她雖然沒有去學北刀,卻在潛移默化中從紀云沉連綿不斷的殺招里悟到了“連綿”二字。 周翡在山間小路上第一次與青龍主狹路相逢時,便隱隱發現九式破雪刀中相通相連之處,一宿專注于刀法,她突然領悟了原本隱約看見輪廓的東西——每一式刀法中都包含著好幾招,沒一刀里又有無數變化,只要稍作變通調整,立刻就能貼合成一個整體,這一點千變萬化的變通之道,卻恰好就是破雪刀“無?!币皇?。 一次出手驚艷四座,恐怕是運氣,連續兩招步步緊逼,那可能是狀態,但周翡接二連三出人意料,及至這斷發一刀,便足以叫青龍主正色下來了。 青龍主上一次與她交手的時候,周翡還是個只會連蒙帶騙、虛晃一招逃跑的生手,此時卻已經有了令人刮目相看之處。 青龍主目光陰沉地在狹窄的過道中注視著周翡,低聲道:“我改主意了,小丫頭,你這樣的人,任誰見了都要毀掉,絕不能容你再練上十年八年的功夫?!?/br> 他叨叨到現在,只有這一句叫人聽著最順耳,周翡冷冷地笑道:“殺你,還用不著我十年八年?!?/br> “猖狂太過!”青龍主爆喝一聲,一雙袖子突然鼓了起來,排山倒海似的一掌向周翡拍了過來。 周翡毫不猶豫地便提劍而上。 如果說剛開始的時候,周翡是心里惦記著謝允他們,強令自己絕不能輸、絕不能退,那么眼下在窄道與重壓之下,青龍主便是逼出了她遇強則強的本性。 謝允道:“留神,他身上恐怕穿著貼身的護甲?!?/br> 周翡眼角瞥見青龍主鼓起的袖中銀光一閃,心道:“怪不得砍不動,還以為他刀槍不入呢?!?/br> 青龍主冷笑一聲,一掌已經送到周翡面前,周翡將劍鞘往前一送,“喀”地卡在青龍主手掌心,隨后她面色一變——這聲音不對! 青龍主的手指突然暴長了數寸,十指間居然伸出好幾把長刀,一下越過周翡手中劍柄,勾住了她的小臂!周翡反應夠快,然而撤手時到底來不及了,小臂上頓時多了幾道深可見骨的血道子。 謝允好像自己被大鯰魚撓了一把似的,眼角難以抑制地抽動了一下。 青龍主朗聲大笑,追擊而至,利刃劃過耳邊的聲音簡直讓人戰栗,而且時長時短,防不勝防,窄道中躲閃受限,周翡身上眨眼間便多了數道傷口,她好似已經無從招架,不住后退,轉眼已經退至耳室門口,礙于身后還有人,卻只好負隅頑抗。 謝允猛地扭頭去看紀云沉。 紀云沉好像已經對外界失去了知覺,連氣息都微弱得叫人聽不見,臉上青紅二色退卻,竟浮起行將就木似的死灰來。 青龍主好像玩出了樂趣,避開了周翡身上要害,好似貓逗耗子似的欣賞她左支右絀的掙扎,時不常在她身上添幾道傷口,繼而一把抓向她胸口。 謝允找死似的沖了過去。 ☆、第61章 無恥 周翡往后一縮,好似已經走投無路,倉皇中將劍鞘往青龍主掌心一塞。 青龍主一只爪子百無禁忌,張手一扣便抓住了擋路的劍鞘,隨即他指縫間的利刃又伸長數寸,他獰笑著將劍鞘往前推去,眼看要抓住周翡。 周翡卻忽然笑了一下。 此時,她已經退回到耳室門口,背后是空蕩蕩的一片,地方大得足以讓他上躥下跳,而對手卻正好在密道拐彎處最窄的地方。 青龍主發現不對的時候,伸出去的“爪子”再要往回縮,卻是不行了。 原來他這么一扣一伸,那鑲金戴玉的劍鞘支楞八叉地卡在了他手心里,一時摳不下來。 周翡那因為“毫無還手之力”而有些發飄的劍卻驟然凌厲起來,轉瞬間殺氣凜凜地遞出三劍,走轉間近乎無中生有,卻又招招致命。 無論是剛開始調戲她還是后來對她起了殺心,青龍主歸根到底還是輕視她的,完全沒料到這種情景,他手中可以伸長收縮的幾條利刃被周翡折斷了兩根,掌心處竟然多了一條醒目的傷口。 青龍主側身連退幾步,自肩頭至手腕處豁開了一條裂口,露出下面貼身的軟甲來。 周翡稍稍有些遺憾——要不是那隱隱閃著銀光的護身甲,她方才的出其不意能將這老東西一條胳膊絞下來。 她雖然不會花言巧語,卻無師自通了一點食rou猛獸捕獵時的技巧,會利用退讓、甚至一點血來試探敵人古怪的兵刃,同時不斷降低對方的戒備之心,然后找準時機,一擊必殺! 周翡輕輕一抖手腕,甩了一下劍上的血珠,余光往旁邊斜了一眼,先掃了一眼依然一動不動的紀云沉,又發現沖上來的謝允——謝允臉上掛著一點茫然。 周翡十分納悶,飛快地小聲問道:“你干什么?” 謝允:“……幫你?!?/br> 周翡奇道:“幫我什么?” 謝允道:“……擋刀?!?/br> 周翡本不想笑,可惜憋了半天,終于還是沒忍住。她方才得罪過謝允,這一笑更是火上澆油,謝允面無表情地把轉動目光,假裝此地沒她這么個活物,不再跟她交流。 他雙臂抱在胸前,一板一眼地在昏暗的耳室中擺出他的矜持架勢,沖青龍主說道:“當年東海蓬萊有一巧匠,姓甚名誰不祥,雙手可以點石成金,鍛造出無數神兵利器……除此以外,還有一件‘暮云紗’,據說此物通體皎潔,不沾煙火,放在暗處的時候,好似一條涌動的月色,入手極輕,穿在身上便能刀槍不入?!?/br> 一直沒吭聲的殷沛握緊了拳。 謝允似有意似無意地掃了他一眼,接著說道:“據我所知,這件暮云紗乃是山川劍殷聞嵐專門為其夫人定做的,閣下穿在身上,不覺得有點緊嗎?” 謝允神神叨叨的,說話半清不楚、似假還真,青龍主到現在都沒摸清他的路數。 那大鯰魚低頭舔了一下手心里的血跡,險惡的小眼睛微微動了動,落到謝允身上:“你想說什么?” 周翡見謝允又拉開長篇大忽悠的架勢,有意替她分散青龍主的注意力,忙略松了口氣,微微活動了一下手腕,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這才彰顯出存在感,變本加厲地叫她遭起皮rou之苦來,倘若此地沒有外人,她大概要開始呲牙咧嘴了。 謝允不慌不忙地笑道:“只是有一點我覺得很奇怪,殷家的東西既然都在你手里,為什么你沒有變成第二個山川劍?” 他一邊說著,一邊有意無意地往前走,快要走到耳室門口的時候,被周翡一橫劍,又給擋了回去。 青龍主聞聽此言,神色大變,一掃方才猥瑣調笑的邪模怪樣,臉頰緊繃,乃至于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問道:“你還知道什么?” “無所不知?!敝x允停在周翡長劍阻擋的范圍內。 周翡雖然明知道他又在胡說八道,卻依然忍不住有點想讓他說下去,更不用說不知他深淺的青龍主。只見那謝允微微往前探了探身,輕輕地吐出四個字:“海天一色?!?/br> 周翡一臉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好好地說著話,怎么還詠起風物來了。 青龍主的眼角卻神經質地抽動了兩下,隨后他竟然毫無預兆地無視了周翡,一探手抓向謝允。 周翡原來指望他憑借三寸不爛之舌能拖一段時間,不料此人不是出來幫忙的,是探頭作死的! 非但毫無益處,還在雪上加了一把細霜。 周翡不能任憑他真的作沒小命,只好硬著頭皮提劍擋在兩人之間。 青龍主卻仿佛已經不想同她周旋了,一掌使了十成力,迎面打來,周翡莫名又有了秀山堂中被李瑾容一掌從木柱上拍下來的感覺——所謂“一力降十會”,在深厚的功力面前,悟性與機變有時候真的不值一提。 周翡胸口發悶,可她別無選擇,只能承著千鈞的重壓杠上青龍主。 她劍勢不減,胸口卻傳來尖銳的疼痛,那滋味與方才的皮rou外傷不可同日而語,應該是已經受了內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