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年輕的帝王唇角微微勾起,眉梢眼角上滿是遮也遮不住的愉悅笑意。 笑過之后,再看到已經空無一人的身側,他眼神黯了黯,心里又開始空落落地,沒了著落。 一瞬間,無邊的孤寂就又鋪天蓋地向他襲了過來,讓他措手不及。 …… “群芳宴”名為“宴”,更多的卻是“賽”。這是因“賽”而聚集在一起,舉辦的宴會。 比試“畫”的會場設在了一處極其寬敞的院子。院中四周綴著各色菊花,當眾是排列齊整的十排四列桌案。案上擱有筆墨紙硯。 不過,這些物品都只放在了桌案的一角,并未占據太多空間。只因大部分的參賽之人都會帶了趁手的文房四寶而來,原先備置的這些,便無需再用。 清霧跟隨鄭天寧到了院子之后,便見已經有十幾位姑娘走到了桌案之前,著手整理自己帶來的各色物品。而陪伴她們過來的眾人,則立在了院子邊角處,遠離最近的桌案也至少有一丈遠。 雖說場內未曾在外圈設立桌椅。這些女孩兒們都是出身氏族或者官家,相伴之人的身份可想而知。但沒有人因只能站著而惱羞成怒。恰恰相反,大家都為女孩兒們接下來的比試而緊張掛牽著,只覺得站著能夠看得更為清楚些。 鄭天寧和清霧一到院子里,便有不少夫人姑娘朝著這邊望了過來。又有人盯著她,竊竊私語。 清霧不知緣由,正打算看看自己身上是不是沾染了甚么塵污,便聽身邊男子懶洋洋說道:“無妨。不過是徒兒你太過惹眼了些,她們忍不住多看了你幾眼?!?/br> 鄭天寧這話說得半真半假,不過眼中,卻是帶著顯而易見的戲謔之意。 清霧只道先生這是怕她緊張,特意出言調侃罷了,便笑著回應了幾句。然后接過鄭天寧幫她拿著的筆墨紙硯,走到了場內一處空著的位置。 剛站定沒多久,她潛意識里就感覺到四周有不善的目光。環視四周,入眼都是陌生的面孔。她只道是自己想錯了。 靜下心來等了約莫有一炷香時間,命題之人步入場內,赫然便是鴻儒王老先生。 他須發已然全白,身形消瘦,穿著寬大的外衫,頗有點仙風道骨的意味。 看到他出現,女孩兒們嘰嘰喳喳的聲音方才漸漸少了下來,四周歸于沉靜。 王老先生年歲已大,牙齒松動,說話便有些咬字不清。但沒有人會因這個而在意。所有人都側耳細聽,態度恭敬且認真。 “如今已是秋季,即將步入冬季?!彼貙⒚總€字講了出來,“既是如此,我們不如用‘深秋’來做為這次的題目罷?!?/br> 題目一出,女孩兒們便開始細細思量自己作畫的內容。 有想得快的,不多時就開始構圖落筆。有些慢的,過去了一盞茶的時間,還未有任何動作。 清霧便是屬于后一種。 她將畫中的每一處細節都考慮到了,這才開始動筆。 提起筆來,看看四周。此時此刻,其他的所有女孩兒都已經開始動手畫了。她是最后一個。 “莫慌莫急。成竹在胸后再畫,也要不了多少時候?!?/br> 王老先生蒼老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清霧心下稍定,愈發沉靜。凝神靜氣,再不多想其他。 一個時辰很快過去。 王老先生親自將畫卷一一收起,拿到此院一隅唯一的一間屋內,與等候在內的眾人一同評判。 評判過后,所有畫作全部拿出,依著名次排列,被貼到院子南側的白墻之上。 待到畫一貼出,名次已定。不需旁人多說,女孩兒們也已經曉得了自己的程度。 依著以往,貼著畫作的時候,命題之人和評卷之人便會從第一名的畫作開始,講解每副畫的優點與不足之處。但是這一次,王老先生眉頭緊緊擰著,站在旁邊,并不和旁人立在一處。 評卷之人開始評判第一幅時,他一言不發。但是,那幾人隨口點評第二幅時,他卻突然開了口。 “依著老朽的意見,這第二的畫作,才是妙極。此次評卷,我未能辯過其他幾位,甘愿認輸。但是這幅畫,”他環顧四周,將目光落在一個穿著粉色衣衫的嬌俏女孩兒身上,“卻是著實地情境極好。私以為,是上佳之作?!?/br> 王老先生雖愛護后輩,卻頗為嚴厲。這般推崇一個年輕后輩,是極其少見的。 大家不由得就去看他望向的那個女孩兒。 嬌嬌俏俏的女孩子,氣度出眾相貌奪目,便是之前她們留意到的那一個。 聽了王老先生的贊美之詞,為首的評卷之人顯然有些惱了,捋須說道:“王老先生莫不是認為我們也老眼昏花,看不清楚好壞了么?” 這樣一說,赫然就是在譏諷王老先生年歲已高了。 此人蓄著長髯,已至中年,身體有些發福。 正是帝師鄭天安。 眾人里原本有人還想幫助王老先生辯駁一二,如今一看,有些了然。 怪道王老先生辯不過他們。這位,可是能和天子對峙的人…… “難道鄭大人認為,這般情境相融的畫作,竟是遠不如那樣平庸的一副?” 伴著一聲冷哼,一人從后面緩步踱出。 白衣少年神色清冷,氣度高華。 鄭天安見到他出現,先是一怔,緊接著不等他開口,便就地跪下,冷冷說道:“若是和旁人辯駁,臣自然能據理力爭。但陛下若也執意如此,我,無話可說?!?/br> 鄭天安的一聲“陛下”讓所有人都僵在了當場。待到反應過來,眾人嘩啦啦跪了一地,山呼萬歲。 偶有幾個大膽點的,不敢偷眼去看皇帝神色,便悄悄側了臉去看鄭天安神色。 ——這位帝師和陛下不和,早已是公開的秘密。 多年前為了沙松一案,鄭天安連同祝閣老帶著幾位御史跪宮門。一跪,就是三天。 幾個月前,為了出兵攻打北部來襲的敵國一事,陛下和帝師又起了爭執。當年的一幕再次上演,鄭天安帶著一幫老臣又在宮門外跪著。 當年的時候,先皇剛剛駕崩不久,新帝年少,初初即位,和帝師的關系雖不融洽,在民眾之前卻還維持著表面的平和。 但是今年夏日的那次爭執,年輕的帝王直接和鄭天安當眾翻臉,絲毫情面也不留,不顧鄭天安議和的提議,堅持己見讓鄒大將軍帶兵出征。 前幾日,前方傳來捷報,大勝。 自那時候起,鄭天安的臉色便愈發不好看起來。今日有相熟人家的老爺夫人和他打招呼,他也愛答不理。大家都猜測著,許是心情太差精神不濟沒有聽到。 但誰都沒有想到,他居然會這樣和少年天子公然叫陣。 霍云靄冷冷地看著鄭天安,面如寒霜。 此人當初欺他年少意圖□□,這些年未能得逞,一直懷恨在心。如今眼看著權勢一點點從手邊溜走,他,竟是連最后的臉面都不顧及了么! ☆、第五四章 鄭天寧無視眾人各色的目光,徑直走上前去,面不改色地從參與比試的女孩兒們中間穿過,來到長髯中年男子的跟前。 鄭天安頓時臉色一沉,望著鄭天寧,指了他怒叱道:“你到底要胡鬧到甚么時候!整日里到處胡鬧,連家也不回。如今到了京城,不往自家去,偏要住在旁人家里。這算什么事!” 鄭天寧扯了扯唇角,懶洋洋說道:“鄭家有你一個懂事明理的就行了。左右我做甚么都是錯,又為何要去那里自尋沒趣?!?/br> 先前支棱著耳朵一探究竟的人們算是明白過來了。 ——得,人家這是倆兄弟。 哦對,鄭家確實有位小公子,喜愛游歷四方,鎮日里不著家。聽著鄭大人的口氣,約莫就是這位了。 先前這位公子說的那些個不中聽的話,恐怕也是和兄長慪氣的可能性居多。 滿場的人正竊竊私語著兩人的關系,那位“鄭小公子”忽地又冒出來一句話,成功地將大家的注意力重新轉回了畫作比試之上。 “這一位是祝閣老的孫女罷?長得倒是不錯,畫技也算可以。若是我徒兒不在此,她勉勉強強也能算得上第一。只不過,有霧兒在,這第一,卻不是她能拿得的了?!?/br> 祝姑娘的祖父是大學士,父親在翰林院任職,滿門清貴。她自小到大順風順水,何曾被人這般貶低過?當即紅了眼眶,淚珠開始在眼眶中打轉。 鄭天安看她如此,更是氣憤,叱責鄭天寧道:“說話沒遮沒攔,滿肚子的學問都白費了!” 鄭天寧輕嗤了聲,抱胸說道:“有遮攔講道理有甚么用?王老先生夠涵養,和你們一字一字地講道理??山Y果呢?還不是被你們欺負到頭上來!” 語畢,對著王老先生欠了欠身,歉然道:“得罪了?!?/br> 王老先生不在意地擺擺手,道:“鄭小公子替老朽爭一個公道,老朽該謝謝你才是。此等話語傷不得人,無需愧疚?!?/br> 鄭天寧躬身一揖,“老先生為晚輩愛徒正名,該道謝的,是晚輩才對?!?/br> 王老先生再次擺手示意不用。 鄭天安被鄭天寧這渾不在意的態度給氣到,抖著手指了他半天說不出話。 祝姑娘卻是被鄭天寧和王老先生那心照不宣的架勢給刺激得心里發堵,哽咽半晌后,終究忍耐不住,捂著臉低泣起來。 眾人原先還為了那得了第二的畫作而惋惜。如今看到祝姑娘哭得花容失色,不由得心生同情。就有人開始小聲嘀咕道:“不過是個不甚正式的比試罷了,無需如此咄咄相逼罷!第一或是第二,又有甚么打緊?何至于將個小姑娘逼到這種地步?!?/br> 在場之人原本只是心里閃過這么個念頭罷了,并未太過在意。聽他這樣講出來,便一同議論低語起來。 鄭天寧朝聲音來處瞥了一眼。 開口說那話的,是鄭天安的一個門生。 他輕嗤了聲轉向那處,正要開口駁斥,便聽一清冷之聲驟然響起。 “行宮之中舉行的比試,竟是‘不甚正式’?既是如此,天威何在!” 這語聲鏗鏘有力,帶著雷霆之勢,從人群后方突兀響起。 眾人驚得心中一凜,不由地便齊齊住了聲。 院內一時間鴉雀無聲。 在這靜謐之中,一名少年自人群后緩步而來。身著白色錦衣,五官雋秀氣度卓然。 但凡沒見過他的,都暗道一聲好一個俊美無雙的少年郎。又被他的氣勢所迫,只來得及這樣暗中贊嘆一聲,便低低地垂下頭去,再不敢多看他一眼。 有些認識他的,自瞄到他的第一眼起,就不由得脊背上泛起了冷汗。忙給鄭天安使眼色。見鄭天安不領情,便不再理會他,自顧自地垂手恭立。 ——當年有人提議舉辦群芳宴的時候,先皇已然身染疾病。 因著心愛之人亡故,他心如死灰,早已不將身外之物擱在心上。聽聞沒有合適場地,便將這處行宮暫借給了舉辦之人。 自那年起,每年的群芳宴便都在此地舉行。 這些事情,參加的官家氏族大多已經隱約聽說過。聽聞少年這般講,便沒了反駁的話語。 霍云靄行至眾人跟前,淡淡地瞥了祝姑娘一眼,負手說道:“技不如人,繼續努力便是。這般軟弱,如何成大事?”又朝清霧那邊望了下,沉聲道:“技高一籌者被刻意壓制亦毫無怨氣。此乃行事之正途?!?/br> 鄭天寧看到他對祝姑娘時的冷漠態度,不由暗暗咋舌。 若是小霧兒被惹哭了,無論是她對還是她錯,陛下恐怕都會好生哄著。哪里還會去管甚么“成大事”去? 如今人家別的小姑娘窘得哭了,他非但不憐香惜玉,反倒毫不留情地斥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