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見信如晤?!?/br> 顧遠閉上眼睛,深深吐出一口炙熱腥甜的氣,半晌才面無表情地睜開眼睛看了下去。 · “親愛的顧遠: ——見信如晤。 為這一天我已經準備了很久,相信你看到這行字的時候,我已經走了。 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懷疑這整件事情背后的秘密,因為柯家的布局并不嚴密——當我輕易找到關押你生父的療養院并成功潛入的時候,我就知道柯家對這個秘密的控制力非常一般,總有一天你會發現蛛絲馬跡。 但我不想讓你在調查這件事的過程中,發生任何誤會,或陷入到柯榮的誤導中去。 因此我現在就可以把一切都和盤托出,而你可以根據我說的事實,進行有針對性的調查和驗證。 ——是的,那個處于顧家財團權力的最高點,被你從小到大稱呼父親二十多年的男人,其實不是你生父,甚至不是‘顧名宗’本人。 他的名字叫季名達,是你生父的孿生兄弟?!?/br> 顧遠捏著信紙的手指一緊,眼前突然浮現出那個草坡背陰面,和顧名宗墳墓呈直線排列的季名達之墓。 一陰一陽,一反一正,難怪方謹會那么安排墓葬地點! “你不用知道我是如何調查出這個事實的,我自有我的渠道。 季名達因為其母的原因并不被家族承認,成人后才被接回顧家。但你父親待他不薄,給了他相當的權力和空間來發展壯大自身,以至于后來他羽翼豐滿,逐漸產生了鳩占鵲巢的念頭。 不得不說季名達這個人,在控制和玩弄人心方面,比你父親要狠許多。他從財團高層拉攏了一批人馬,趁你母親臨盆入院所有人都忙碌混亂的時候,突然下手謀害了你父親,并造成你母親難產大出血,生下你后便去世了。 而你外公柯文龍在這個時候聞風趕到,帶走了你大難不死的生父,并以此為極其有力的要挾,迫使已成功上位的季名達對其言聽計從,不得不撫養當時才呱呱落地的你……” 方謹的筆跡認真而流暢,且無一個字的涂改。他并沒有花很多筆墨詳細描述這駭人聽聞的往事,但給出了大量佐證,包括當年事變那家婦產科醫院的名字地址,當年接生醫生的聯系方式;后來關押顧遠生父那家療養院的地址;甚至當年隨季名達謀反上位的財團高層名字,去向,以及他們之間錯綜復雜的聯系。 這些證據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拿出來的,必定花了大量時間和人力去調查、搜集和整理。 “你生父在柯家過得非???,因為柯文龍把他當精神病人一樣拘禁,導致最后精神方面真的出了一些問題。而已經成偽裝為顧名宗的季名達,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掌握了家族權力,能夠反對他的人越來越少,柯家對他的威脅也就越來越小了。 最終引發一切的導火索,是柯文龍要求‘顧名宗’履行諾言將大部分顧家產業交給你。而這個要求終于觸到了顧名宗多年來的底線,他決定親手把你,把柯家,以及把多少年來如鯁在喉的你生父徹底除掉。 為此他做了個套,用你父親的性命為要求,答應了柯文龍的條件。于是柯文龍帶你神智昏顛的父親來g市,準備把他交給顧名宗;而顧名宗派出了我,混上船去結束柯文龍的性命?!?/br> 顧遠的呼吸漸漸粗重。 這幾年來他一直想不通柯文龍為什么突然輕易離港,這么輕信顧家的安排,以至于簡簡單單就被顧名宗取走了性命——現在他終于捋清了事情的經過。 以利動人,自古有之。 柯文龍太相信顧名宗會乖乖聽話,或者說在龐大的利益面前,他心甘情愿誘使自己跳進了顧名宗設下的局。 “我答應了顧名宗的要求,但同時也有我自己的計劃,你們所有人都不會想到。我原本打算將這個秘密帶進墳墓,從此再也無人知曉;但既然現在要離開了,那么告訴你也無妨,畢竟那是我一生最值得夸耀的計劃和決策,一般人估計也干不出來。 ——我決定殺死顧名宗。 是的,既然我想要權力,就不會滿足于僅僅當一個有名無實的繼承人。 我有野心和盤算,也有你父親在手,鳩占鵲巢的事情能發生第一次,為什么就不能發生第二次? 因此我劫持顧洋,流放了你們兄弟倆去香港,掃清了通往權力的道路上的障礙;你們走后,我在海面上利用顧名宗缺少防備的優勢,暗算了他,控制了顧家的里外通訊。 以上過程雖然非常曲折驚險,但我在這里不用贅述。最終結果是我成功將你父親帶回顧家,完成了顧名宗和季名達這兩人身份的再一次轉換?!?/br> 盡管早有預感,但真正看到這段文字時顧遠還是閉住了呼吸。 原來他叫了二十多年父親的那個顧名宗,早在兩年多前他去東南亞的時候就已經死了。而這段時間顧家的那個“顧名宗”,真的是他生父! 方謹的文字仍然在繼續,連那冷峻的筆鋒都未變化分毫:“你也許會覺得我太過醉心于權力,但事實就是,這幾年來我通過控制你生父,順利掌握了大半個顧家財團,對我這種普通出身的人來說簡直是難以想象的際遇。 如果可以,我當然希望這權力能永遠持續下去,甚至由我開始子子孫孫往下相傳;但天不從人愿,前段時間我查出了重病,治愈幾率非常小,可能時日就近在眼前了。 ——這就是我決定離開并將一切和盤托出的原因?!?/br> “顧遠,病癥確診后,我去了解了一下它發展到晚期會出現什么癥狀。我將脫發,衰弱,脾腫大,身軀笨拙形象全毀;我會成為你見過的最難看的人,就像個企鵝一樣,慢慢地躺在床上等死。 我知道你也許不會計較顧家的事情,甚至有可能強忍下我利用你生父,讓他至死未能見你一面的過錯;就如同我知道你的為人——專注、守信、念舊情,因此你對我的感情足夠我從中獲得最大的利益。 但當我形象全毀,衰弱落魄之后呢? 當我丑陋到你難以想象的地步,讓你看都看不下去之后呢?” “你本來其實是喜歡女性的,顧遠,直到現在你本質上都是個異性戀。因此我希望自己在你心中,至少有個美好而虛假的表象,我不希望事情最后進展到讓你我都無地自容的地步。 所以如果你還想找我的話,請千萬打消這個念頭。 這本文件列舉了顧家財團所有商業機密和投資信息,雖然你無法用正常途徑繼承,但根據這些你可以輕而易舉吞并大部分產業,從此也就可以洗白上岸了。此后你一定能順利娶妻生子,過上人人稱羨的,正常美好的家庭生活;相信我,雖然感情上可能一時無法接受,但理智上這確實是對你我最好的結局。 感情會讓人軟弱,但理智卻能選擇兩全其美的路。你可能會覺得我涼薄無情,但事實就是如此。 祝以后一切安好。 ——方謹,于xx月xx日?!?/br> · 檢查室緊閉的門里突然傳出一聲巨響。 門外手下齊齊一愣,沒人說話也沒人敢動。半晌心腹才鼓起勇氣,膽戰心驚地過去敲了敲門:“大……大少,您……” 足足過了好一會,門里才傳來顧遠沙啞的聲音:“……沒事?!?/br> 顧遠慢慢走到墻角,俯身撿起被自己狠砸到墻上的銀色文件夾。因為難以抑制的暴怒,連這個簡單的動作都異常僵硬,仿佛電影里被一格格定住的慢動作。 ……將一切和盤托出…… 醉心于權力,生父至死不見一面…… 顧遠耳朵嗡嗡作響,只聽見模糊又撕裂的聲響一陣陣傳來,過了很久他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喘息。 為什么要把最殘忍的真相一股腦全剖析出來?為什么連掩飾都不屑于掩飾一下? 顧遠直直站在那,滿眼都是散落一地的紙張。在下雪般混亂的蒼白中,他眼前浮現的卻是無數個方謹,無數個記憶中小心翼翼的、溫柔繾綣的、微帶惱怒的、歡喜期待的……那么多久遠的畫面潮水般涌去,最終只剩下一個滿心算計,轉身離去,從此再也不看他一眼的方謹。 顧遠用力的、徹底的吸了口氣,連肺部都因為迅速涌進的氧氣而輕微刺痛。 但剛才將全身所有神經都燃燒起來的怒火,卻因此而被強行一壓。 ——如果他還是當年那個氣急攻心動手就打的年輕人,可能這時就真的放棄了,帶著被欺騙的暴怒和惱火揚長而去,干凈利落奪下顧家,從此把那個戲弄自己于鼓掌之間的人記為終生之恥,或徹底忘在腦后。 然而現在,他卻突然想到了更多的東西: 方謹信上所寫的,也許就是真相,但確實是所有真相嗎? 他腦海中下意識想起了最近一次對方謹最深的印象。那是在墓園中,方謹一身黑衣,眼眶通紅,望著棺材中他父親平靜的臉;他站在墓坑前久久不愿離去,被淚水浸透的臉蒼白冰涼,連哽咽的聲音都像是從胸腔震出來一樣沉悶劇痛…… 那不是……那不是純粹利用的表現。 那信中其中有更多,他沒說出來的東西。 顧遠咬緊牙關,焦躁還未完全從他大腦神經中褪去,但他掐住掌心迫使自己冷靜下來。 那封信上的內容看似毫無破綻,包括方謹自己的內心剖析也邏輯通順,但一個自始至終存在于他內心深處,卻一直沒機會說出口的問題卻突然浮現出來—— 這么一個能在顧家偷天換日的方謹,他是從哪來的? 當初在海面上,遲婉如說他是被賣進顧家的,方謹自己流露出的意思也是他出身平凡,甚至對顧家來說還有點低賤,想必被賣進來并不突兀。 但這中間有點不對的地方。 那個被顧遠叫了二十多年父親的男人,根據顧遠的了解來看,就算方謹小時候再漂亮,他也不至于買小孩回來玩。再者如果方謹真是以那種身份被買進來的,既然都搞到差點繼承家族的地步了,為什么這么多年間一點流言不聞? 方謹這封信,都堪稱是絕筆信了,卻連半句不提自己身世,這真的正常嗎? 顧遠皺起鋒利的眉,突然大步走去開了門,正守在外面的親信手下頓時一凜站直:“大少!” “去查方謹的來歷,”顧遠一邊往外走一邊沉聲吩咐,語調微微繃緊:“他父母是什么人,出生在哪里,是什么時候來顧家的,以前在哪上的學——一項一項都給我查,任何線索都別放過,全都查到底!” “是!”他心腹一邊回應一邊轉頭對手下使眼色,示意他們趕緊把命令吩咐下去,然后又加緊快步追上了顧遠:“大少,我們這是去——” 他以為顧遠會立刻不惜一切代價去找方謹,但出乎意料的是顧遠搖了搖頭,道:“回顧家?!?/br> 心腹一愣。 “去搜方謹的東西,”顧遠冷冷道:“他在顧家生活了十多年,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跡,現在立刻去全部給我搜出來!” 第58章 我用了那么多年,才再次回到與你相遇的起點 方謹主持顧家這兩年多時間里,用水泥把顧名宗以前用的主書房封了,東西全搬出來放在了倉庫里。顧遠讓人把所有物品全分門別類整理出來攤在庭院,然后也不帶人,自己親手搜了方謹的臥室。 結果他根本沒費什么事,就在衣柜最下面那個平時不會有人打開的櫥子里發現了一只加密手提箱。 ——他猜的沒錯,方謹從醫院離開純粹是應急之舉,他原本的計劃是從顧家從從容容的走。那么既然如此,他準備帶走的東西肯定還在顧家沒來得及拿,回來一搜果不其然。 這手提箱還挺結實,顧遠讓人鋸開了金屬外殼,把里面的東西全翻出來,嘩啦一聲倒在了地毯上。 出乎意料的是箱子里東西并不多,而且非常普通,也就是證件、護照、一些換洗衣物和藥物。顧遠原本冷靜到極點如同堅冰般的情緒,在看到那滿地藥盒的時候突然破裂了。他半跪在臥室地毯上,拿起離自己最近的深色玻璃藥瓶,從胸腔中發出沉悶嘶啞的喘息。 這些藥,方謹吃了多久? 他回到顧家的這半個月以來,方謹是把藥瓶藏在什么地方,每天偷偷背著他去拿藥吃的呢? 顧遠如溺水的人尋找浮木般在雜物中翻找,連衣服都掀開來抖摟幾下,卻什么線索都沒有。沒有一字一紙,沒有任何舊物,連那只戒指都被方謹掛在脖頸上帶走了。 地上衣服和文件交疊,護照翻開露出首頁上方謹的照片,那時他還沒得病,氣色很好目光明亮,證件照都擋不住那令人難忘的神采。 半晌顧遠停下動作,蹲在地上捂住眼睛。 方謹在顧家那么多年,難道小時候一點東西都沒留下? 還是說他根本沒想帶走任何舊物,早就趁機全毀了? 一想到方謹把自己所有舊物全毀掉時是什么心情,顧遠就喉嚨發緊,仿佛有種窒息般的劇痛,從五臟六腑中泛出撕裂的血腥。 ——他不想回來了。他知道自己回不來了。 顧遠勉強吐出一口氣,睜開眼站起身,想去院子里看看從主書房里搬出來的東西。就在這時他發現自己手里捏著一塊手帕,是剛才從滿地衣物中隨手抓起來按住臉的。 他也沒心思注意太多,剛要把手帕扔回地上時,卻突然輕輕“咦”了一聲。 那看著很眼熟。 顧遠把手帕展開,只見那布料已經很舊了,柔軟的白棉已經微微泛黃,但因為折疊整齊保存妥當的緣故,并沒有任何異味,也干干凈凈的沒有皺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