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顧遠本來想說的其實是——為了保護我。但不知為何話出口前頓了一下,仿佛某種過度的期待反而變成了遲疑,話出口就變成了“其它的目的”。 方謹垂下眼睛,“……我想要權力和地位,你又不是不知道?!?/br> “那你為什么要特意把顧洋和遲婉如救出來,給他們看撕了一半的遺囑,利誘他們跟我一起去香港?如果是為了財團繼承權,顧名宗直接殺了遲婉如對你來說才是最保險的吧?!?/br> 這簡直問到點子上了,方謹瞬間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中。 “這兩年我在東南亞的時候,經常晚上睡不著覺,整夜整夜躺在床上睜著眼睛,一件件回想當初的事情。我就想我們之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出現了偏差,怎么會變成今天這樣?后來大概因為想得太多了,慢慢我就覺得似乎有哪里不對,似乎在這場邏輯通順的、清楚明白的背叛之后,隱藏著很多當時來不及抓住的疑點?!?/br> 顧遠頓了頓,悠悠道:“為什么顧名宗要殺我,為什么你要救出遲婉如,為什么柯老突然從香港來g市?為什么你在明明愛著我的情況下,卻要為了所謂財富和權力,那些我也能給你的東西,而干凈利落背叛我到底?” “最后我覺得很累了,”顧遠說,“我這幾年過得并不輕松,有時甚至稱刀頭舔血都不為過。我實在不想再自虐般一遍遍搜尋那些永遠被蒙蔽的真相,于是就決定什么都不管,只專心發展壯大自身。那些已經發生過的事情都再無挽回的余地,只要我足夠強大的回到你面前,就自然能成為以后一切的主宰者?!?/br> 方謹在聽到“你明明愛著我”的時候,心臟突然漏跳了半拍,連呼吸都忘了。 從他這個角度可以看見顧遠結實的脖頸,和有點胡渣的、線條英挺的下巴。他就這么入迷般看了很久,才道:“那你還會去追查那些真相嗎?” “應該會的吧?!?/br> “那,”方謹好像微微有一點難過,問:“如果我不是故意的,但做了很多錯事,你會怎么樣呢?” 顧遠笑了起來,那笑容里其實充滿了無奈。 “我也不知道,”他說,“但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會深深放在心里記一輩子吧?!?/br> 方謹不說話了,靜靜把臉埋在顧遠衣擺柔軟昂貴的布料里。 其實那一瞬間,他眼底掠過了類似于下定決心般的神情,然而那實在太快了,轉瞬就隱沒在了低落的眼睫下。 顧遠也不再言語,只輕輕拍撫著他的頭發,像哄孩子睡覺一般柔和而耐心。片刻后方謹的呼吸漸漸均勻起來,他蜷縮在顧遠懷里的身體緩緩起伏,安穩而綿長,似乎終于抵抗不住倦意而墜入了黑甜的夢鄉。 顧遠沒有動,維持著那個擁抱的姿勢,手指從他涂了藥的傷口邊緣滑過。 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突然浮現在心里——如果早一點破相,是不是就不會有人來爭搶,這輩子都可以歸我了? 如果他本來就沒那么好看的話…… 如果他只是泯然與眾人,完全看不出任何特殊的話…… 連顧遠自己都詫異于自己潛意識中的荒唐和殘忍,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強烈的自我譴責充斥了腦海。 就在這時檢查室的門被敲了兩下,緊接著推開了。院長伸頭看了看:“顧先生——” 他目光觸及到顧遠懷中睡著了的方謹,立刻噤聲,輕輕道:“顧先生,我們的血常規檢查結果出來了,有些情況可能需要您過來看一下?!?/br> 顧遠心下一沉,但沒多說,輕手輕腳把方謹抱起來放回病床上,轉身剛要走,又回頭去仔細掖了掖毛毯,然后才轉身走出檢查室,幾乎無聲地關上了門。 “怎么回事?” 院長面色凝重,似乎有些難以啟齒,便向醫生站打了個請的手勢:“——我們去那邊說?!?/br> · 檢查室內。 門咔噠一聲關上的同時,方謹睜開了眼睛。 他似乎有些茫然地坐起身,片刻后抱起毛毯,把臉埋在了上面。他用力呼吸著毛毯里溫熱的空氣,似乎要將顧遠的最后一絲氣息都記下來,永遠銘刻在記憶深處,哪怕走到天涯海角都無法從骨血中抽離。 門又被輕輕敲了三下,兩短一長,方謹嘶啞道:“進來?!?/br> 有個人小心推門閃身而入——竟然是多日不見的阿肯! 阿肯穿便服,腋下夾著個文件夾,好像曬黑了些,但精悍利落的氣勢卻沒變。見到方謹他立刻畢恭畢敬欠了欠身,沉聲道:“對不起老板,我按原計劃在碼頭布置東西,實在沒想到您半路出了事情……” “遲婉如下手是誰都想不到的,”方謹澀然道,“不怪你?!?/br> 阿肯目光迅速在他老板身上逡巡一圈,心下沉了沉:“我……后來接到您發的信息,就往醫院跑,但到那時已經太晚了。后來我帶兄弟們趕到市郊柯榮那個別墅的時候,眼睜睜看著顧大少帶您出來,我不敢上去硬搶人,就一直遙遙尾隨著來到這家醫院,到現在才找到機會……” “沒事,”方謹重復。 他連語調都沒有半點變化,木然毫無喜怒的,聽不出任何情緒。 就是這樣阿肯才七上八下的沒底,遲疑半晌后提起膽子,小心問:“老板,您——您還走嗎?” 還走嗎? 那溫度仿佛還縈繞在身周,轉瞬間就要主動放手了。他生命中所有美好的溫暖的東西,都在最不該來的時候來,然后在最痛的時候眼睜睜從指縫中溜走。 ——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會深深放在心里記一輩子…… 希望真的記一輩子吧,方謹微微苦笑著,掀開毛毯下了病床,落地頓時一個踉蹌。 阿肯快步上前扶住了,從咯吱窩里抽出那個文件夾交給方謹。方謹接過來站了好一會,才咬牙反手放到了病床上。 “走吧,”他沙啞道,“布置了那么久……不能不走了?!?/br> 醫院外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華燈初上,車水馬龍,下班放學的人們正匆匆向家走去,街對面大排檔散發出燒烤的香氣。 一輛毫不起眼的本田停在醫院門口,阿肯上前打開車門,方謹卻站定了,回頭望向巍峨的醫院大樓?;璋堤炷恢薪ㄖ痈吲R下,無數窗口亮著燈,全數映在他漆黑的眼底;無數悲歡離合生離死別,都在這一刻,在這同一片暮色四合的天空下上演。 “老板?”阿肯低聲問。 方謹慢慢收回視線,最后一次望向街道、車輛和行人。整座城市在繁忙中透出一股熱鬧的、親切的煙火氣息,它們自成一體,溫熱融洽,而他是站在深淵另一端仰望這世界的人。 再見了,方謹無聲地呼出一口氣。 他俯身上車,少頃本田車融入到車流中,在越來越暗沉的廣闊天穹下,穿越燈紅酒綠的城市,向著遠方蒼茫天地駛去。 · 與此同時,醫生辦公室。 顧遠盯著面前那張薄薄的血檢單,整整好幾分鐘聽不見院長在說什么,耳朵里嗡嗡作響。 “……低于10*109l,血小板第三因子及凝血功能異常,而白細胞多達200 x109/l……初步懷疑有相關血液系統疾病的可能,需要做骨髓穿刺才能進一步確定結果……” “血液系統疾病是什么,”顧遠茫然打斷:“為什么要做骨髓穿刺?” 院長欲言又止,過了會兒只得道:“我們懷疑患者有很大可能性是……慢性粒細胞白血病加速期,從血象上看,可能已經到加速尾聲,接近晚期了?!?/br> “……不可能,你們搞錯了……你們一定搞錯了?!?/br> 顧遠下意識從座位上站起身,直勾勾盯著院長,一邊緩緩搖頭:“方謹一直很健康,你們是看他發燒才懷疑他生病的是不是?你們不知道他發燒是常態,根本沒問題的,以前看醫生說連藥都不用吃……你們一定是搞錯了,絕對是搞錯了!” 院長起身要勸,顧遠卻重重抓起血檢單,一把扔到他懷里,厲聲道:“這個單子我不認,你拿走!” “等等顧先生,血象分析是儀器cao作電腦打印報告,絕對不會出錯的。請您冷靜點……” “你給我拿走!方謹他沒??!”顧遠幾乎是在咆哮了,“你他媽總說他有病是什么意思!” 院長舉步要追,卻見顧遠轉身大步向外走去,連頭都沒回一下。情急之下院長沖上去抓住他衣袖,急切道:“顧先生等等!你仔細想,患者有沒有持續低燒流血不止的情況出現?有沒有莫名其妙嘔血和齒齦炎癥?請您別諱疾忌醫,勸說患者配合治療才是當務之急??!” ——嘔血,齒齦炎癥。 顧遠全身發涼,腦海中閃電般想起了某天清晨睡夢中方謹牙齦出血的情景,以及更早以前,在那個風雨交加的辦公室深夜,他狠狠打到方謹臉上的那一耳光。 當時方謹摔倒在地噴的一口鮮血,如同張牙舞爪的魔鬼般無數次深夜出現在他夢境里,扭曲成幸災樂禍、報復的快感和奇異的滿足;以及潛意識更深處,連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認的悲哀和刺痛。 如果那口血不是因為自己的巴掌…… 如果,當時就已經…… 顧遠搖晃了下,只覺一口腥甜直沖喉頭。就在他雙手劇烈戰栗著扶住桌沿的時候,突然門外直沖進來一個心腹親信,雖然聲音還算鎮定但臉色已經全變了:“大少!我們到處都沒找到,請快調監控!——檢查室里方副總不見了!” 第57章 絕筆信 檢查室門砰地一聲被打開,顧遠大步走進,一眼瞥見空蕩蕩的病床上那個銀色的文件夾。 “之前您吩咐過,如果方副總的人來找他的話不要攔,所以那個越南雇傭兵大大方方就進來了……之后方副總說要出去找您,我們就……” 手下話音未落,邊上的親信厲聲道:“他說要去找大少,你們就不知道派個人跟著嗎?!” “跟了!”手下面紅耳赤:“那個跟上去的同事現在樓梯口躺著呢!” 親信剛要斥責,顧遠抬手制止了他。 ——方謹挑人不是隨便來的,一般人面對那個越南雇傭兵都沒什么勝算。如果方謹真的鐵了心要走,就憑一兩個保鏢,攔都攔不住。 手下倏然住口,顧遠深吸一口氣走到病床邊,拿起那本文件夾翻開。 現在的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絕大部分力量依附于家族,遇到事情只能倉惶逃去香港,看了當年在德國的照片,氣血上頭就忍不住對愛人動手的毛頭小伙了。在他翻開文件夾之前,心里已經迅速設想好了幾種不同的可能,每一種他都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去接受。 然而當他目光落到第一頁紙上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愣了一下。 那是顧家財團全部產業及投資的結構說明書,再往后從重到輕,分門別類,是每一份產業的深度解說、發展方向、核心項目和相關機密賬戶。 顧家的投資太龐大了,這本文件非常厚實,拿在手里都沉甸甸的。這樣豐厚的信息堪稱公司絕密,如果完全真實的話,以顧遠的能力拿著它都能直接把顧家財團吞并掉。 ——但為什么? 為什么要給他這些? 顧遠抬起手,霎時文件夾中飄出一張淡黃色的a4紙。 顧遠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俯身從地上撿起那張紙,只見那上面滿滿當當寫的全是字——那是方謹的筆跡。 那是一封信。 “大少,”秘書推門而入,道:“監控錄像已經看過了,的確是那個越南人阿肯把方副總接走的。并沒有脅迫跡象,臨走前還丟了本文件在病床上……” 親信立刻玩命示意他噤聲,秘書緊張地住了口。 顧遠緊緊盯著手里那張紙,過了很久很久,仿佛每一個人的心跳都要從喉嚨口里蹦出來了,才聽他淡淡道:“都出去?!?/br> “大少……” “出去,”顧遠說,“告訴醫院不用再查了?!?/br> 手下和秘書面面相覷,幾秒鐘后都小心答是,頭都不敢抬,趕緊退出了門。 門被小心帶上,充滿淡淡消毒水味的檢查室里只剩下了顧遠一個人。醫療儀器閃著紅綠相間的光點,窗外夜幕降臨,萬家燈火,城市遠方車流匯聚成一條閃動的光河。 顧遠退后半步,輕輕坐在了病床上。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信紙上,久久紋絲不動,似乎透過這滿紙鋼筆小楷,能看見方謹在燈下垂著眼睛,認認真真地,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情景。 他是什么時候寫的這封信? “顧名宗”生前?死后?還是每晚孤獨一人守在靈前時? “親愛的顧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