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節
她正在理床鋪,也不回頭,立刻答:“知道?!?/br> 他卻還不滿意,固執地繼續道:“跟我說說?!?/br> 奉書又是焦躁,又是尷尬,剛要拒絕,忽然又想:“師父這樣問我,肯定有他的用意吧,也許……也許我長大些了,這些標準也不一樣了?” 便想:大姑娘哪里不能讓人碰?第一個跳進心里的,卻是小時候母親講過的一件事。父親一個同僚的女兒,剛剛許了人,不知怎的被陌生男人闖進院子里糾纏,拉拉扯扯了一會兒,被碰到了小臂的肌膚。事后她哭了幾天,最后竟偷來一把刀,一發狠,將自己那條被碰過的手臂斬掉了,救了好久才救醒。 奉書記得母親講這件事的時候,語氣中除了惋惜、同情,還帶著由衷的贊賞,說那姑娘貞烈、勇敢。 這件事對她的觸動太大了,現在馬上回想起來,脫口而出:“不能讓男人碰到手臂?!?/br> 杜滸一怔,大步回了屋來,然后按著她的胳膊,把她身子轉了個圈兒,沖著他。奉書看到他眉毛都豎起來了。 “你再說一遍?哪兒?” 奉書一愣,一時間不知所措,隨后發現,他的手不還搭在自己肩膀上呢嗎?一下子無地自容,覺得自己真傻。平時練功課的時候,他沒少碰自己的胳膊肩膀。上次在水盆里暈倒,也是讓他拎著胳膊拎出來的。照這個標準,自己就算是千手觀音,也不夠砍的啊。 她趕緊改口:“不,不是……”一面偷偷觀察杜滸的神色,一面吞吞吐吐地說:“我是說,那個,不能……” “自己指!” 可是叫她如何當著師父的面,往自己身上那些要緊部位指指點點?自己又不是無知小孩!丟人死了。 但杜滸顯然打定主意,要在分別前把她教育清楚。她越是扭扭捏捏,他越覺得她根本就是一無所知,一個勁兒的催促。 115|0102 但凡有些身份的蒙古人家,府上都有著大量的奴婢驅口,和田產、馬匹、屋舍一樣,算作主人的私人財產。這些人都是在連年征戰中被擄掠的百姓。西夏人、大理人、高麗人、吐蕃人、女真人、契丹人、漢人、南人……皇帝隨意賞賜,下面隨意轉賣,要多少有多少。 還有少量的驅口,是貧苦百姓自愿販賣出去的。這種事雖然也屬常見,但良民并入賤籍,多少還是要走一些手續。 所以當杜滸請來街坊鄰居,宣布要將侄女賣掉換錢,請左鄰右舍畫押見證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失心瘋了。就連請來的胡同里的保長也勸他再考慮考慮。 杜滸面無表情,只是央人寫了條子,催促大家簽字。眾人面面相覷,只是不動。 良久,徐伯才開了口:“老鄉,你可莫要轉錯了念頭。大家過日子都不容易,真有困難,大家伙互相周濟周濟,總會過去的。這至親骨rou的,一去可就回不來啦。再說……再說,這孩子要是造化好,去了個厚道人家,還沒什么,就怕跳進個火坑,那可是后悔也來不及啦……” 馮姨說:“大兄弟,你也真舍得!孩子養不起,也不是說丟就丟的!大不了大嫂幫你找個人家下聘,把閨女定出去,聘禮明日就送到家,再讓人家把孩子接過去過好日子,也省了你這里一張嘴,你說是不是?總是有辦法的!何必走這條下賤路呢?這么個粉團兒似的小閨女,你舍得送到人市上去糟蹋?” 杜滸冷冷道:“聘禮?聘禮能有多少錢?讓她到蒙古貴人府上吃香喝辣,不是更實在?” 徐伯直皺眉,說:“你這是說的什么話!就算真的到了貴人府上,吃香喝辣的也不是她!再說,你……”壓低聲音道:“你也是南邊來的,就算現在蒙古人是皇上是天,咱們漢人也不能把自己當豬當狗!小孩子犯了什么錯,值得讓她賠進去一輩子?” 盧叔看著奉書在一邊不開口,忽然對她說:“好姑娘,是不是惹你叔父生氣了?你知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要賣你!不要你了!快求求他啊,好好認個錯,叔叔也幫你求情,好不好???別傻愣著!” 奉書抿嘴看地,一言不發。杜滸不讓她說話,況且她也不知該說什么。這些熱心善良的鄰舍每多說一句話,她的心里就像鉆進了一只小蟲子,被一點點噬咬著,越來越難受。 馮姨看著她呆呆的模樣,忽然伸手在桌子上一拍,義憤填膺,“大兄弟,不成想我往日倒是錯看你了!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一把拉過奉書,指著她的胳膊大腿,朝眾鄰說:“上次給這丫頭做衣服,我就發現她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問她,她還不敢說,我看八成就是打的!哼!到底不是親生閨女,他就肯這么糟踐!平日里還以為他挺疼孩子的,敢情就是把她當搖錢樹來養!你們看看,這丫頭都不敢說話,指不定……指不定還讓他做下什么孽來呢!現在倒好……” 杜滸突然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滿堂皆晃,馮姨吃了一嚇,話音戛然而止。 杜滸滿眼都是戾氣,伸手在桌邊一斬,厚實的桌面便裂了一條縫,再一掰,一塊桌角應聲而落。他把那塊碎木在手里揉了兩揉,木屑就從手中簌簌落了下來。抬手間,一道猙獰的傷疤從他的右手袖子里露了出來,好像一抹斑駁的花繡。 眾人何曾見過這種陣勢,目瞪口呆,一下子鴉雀無聲。 “眾高鄰還請動作快些,否則小人惱將起來,可別怪拳頭不長眼睛?!?/br> 眾人臉色煞白,再不敢做聲,一個一個地畫名畫字,看向奉書的眼神全都是惋惜和同情。 馮姨臨出門的時候,回頭朝杜滸啐了一口。徐伯也不斷嘆氣,口中喃喃的不知說些什么。 杜滸將條子收進袖子里,對徐伯冷冷道:“你是后悔把房子租給我了?哼,老子馬上就要發財了,也不稀罕再住你的小破院子。這個月的房錢在我屋子里,明天老子就搬走?!闭f畢,在奉書后背狠狠推了一把,將她推出了院子。 奉書這才明白,為什么自己提出要回來看他時,他卻是一副嗤之以鼻的神情。他這樣一副勢利小人的嘴臉,街坊鄰居怎么還能容得下?虐待侄女、賣良為賤的惡名,只怕立刻就會傳遍整個清遠坊。 但如果不這樣表演,這一場賣閨女的鬧劇怎么能顯得真實? 走在街上時,她忍不住悄悄說:“對不起……我沒想到會這樣……” 杜滸黑著臉不答話,只是問:“教你的說辭,都記好了?” 她點點頭。杜滸給她編造好了一套全新的身世。她來自江西的一個書香世家,家里沒人做官,世代都是順民。由于戰亂,全家失散,只和叔父相依為命。最近,叔父得知家鄉的老父老母去世,急于湊足路費回家奔喪,又不忍心讓小侄女同受風餐露宿之苦,因此忍痛將她留在大都,企盼有貴人收留。 這樣一來,就合理地解釋了她為什么識字,為什么懂那么多禮儀,為什么說話文縐縐的不同于百姓家孩子,又為什么非被賣不可。其他每一點可能出問題的細節,他也都想到了,比如她那雙半大不大的腳,是因為逃難時要長途跋涉,不得已才放開的,比如她肩膀上的疤,那是在山東時被流寇傷的。 奉書知道,要是沒有他這一番設計,要是自己胡亂跑到人市上賣身,只怕被盤問第一句時就穿幫了。 他還悄悄地對她說:“等你到了別人家里,身體發膚都不再是自己的,更別提你身上藏的那些小玩意兒。要是信得過我,我幫你保管?!?/br> 奉書只驚得寒毛直豎,一時間不知是該點頭答應,還是該矢口否認。他們相處了一年半的時光,她懷里的那些小秘密,終究是沒逃過他的眼睛。還好他似乎不知道那瓷瓶里究竟是什么。也許他知道,可是他沒問。 奉書一路走,一路權衡,等走到人市的時候,終于下定決心,將拴好了的扳指和瓷瓶包在一個小手帕里,又解下一根頭繩,將手帕緊緊系牢,打了個漂亮的死結。 杜滸拿過來,看也沒看,就收進了懷里。 她登時感覺心中空落落的。那兩樣東西也許其實一無用處,可是卻早就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了。沒了它們,她晚上做的夢也許都會不一樣。但她也知道,這些東西放在杜滸手里,只怕比放在自己身上要穩妥得多。 周圍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奉書聽到四面八方的吆喝買賣之聲,聞到了馬匹和駱駝的sao氣,忽然有些害怕,朝杜滸身邊縮了一縮。 她看到一個淚汪汪的少女頭上插著草標兒,一個色目商人伸手在她的胸脯、大腿捏了幾把,皺眉冷笑,踱步走了。還有一個高高大大的漢人男子,臉上刺著字。他身邊的主人夸耀他身強體壯,笑著邀請來往的買主隨意捶他、踢他。 還有些大宗買賣,被賣的驅口并沒有露面,只是在紙上記下年齡、體貌、特長、名字。買賣雙方在紙上畫勾畫圈,談笑間便決定了每個人的命運。 杜滸把奉書護在臂彎里,冷眼將整個市場瞧了一遍。剛去監管市場的長官那里登了記,立刻便有三五個牙婆前來搭訕。在一片佝僂萎靡、面容麻木的男女奴婢群里,這樣一個鮮嫩嫩的良家小姑娘就像泥沼中一塊玉,不由人注意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