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
奉書凝目遠眺,看著那個自己心心念念的地方,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半天才說:“離得挺遠的?!?/br> 杜滸又指了指東南方,讓她從圓恩寺開始,往南數三條胡同,又往東數一條大街,目光落在一片黑黝黝的院子里。 “那就是北兵馬司府衙?!?/br> 奉書心里通的一跳。原來父親離得那么近。她緊緊抿住嘴唇,忍住奪眶的淚水。一時間她只恨自己為什么不是一只烏鴉,不能拍拍翅膀就降落在父親眼前。 兵馬司左近的燈火不多,但院墻院門之間布滿了蠢蠢欲動的可疑黑影,逃不過她的眼睛。那些定是比尋常兵卒更加高級的守衛。 直到杜滸再次開口,她的思緒才猛然被拉回現實。 他讓她往左看,越過國子監、孔廟,便是一處尋常的居民里坊,胡同里亮著幾盞昏暗的黃燈,一晃一晃的。 “那是居賢坊。坊內最大的一戶宅院里,住著一個姓黎的漢人老爺。這人曾在丞相軍中做事,打了一場敗仗之后,早早投降了蒙古,反過來幫韃子殺我大宋子民。他為了向新主子表忠心,將俘獲的十三個督府軍校曹活活烹了。那些人都是我一手調`教出的部下?!?/br> 奉書聽得毛發直豎,輕輕叫了一聲:“烹……烹了……” “前一個月,我偶然在街上遇見了他,知曉了他的住處。我本待立刻殺了他,給死去的兄弟報仇。但我最近身子有些累,懶得動手?!?/br> 奉書明白過來:“你讓我去殺他?” 這就是第一道題目? 杜滸微微一笑,“好好瞧瞧路徑,仔細琢磨琢磨該怎么去。這個人身高六尺五六,體胖,面白無須,額角一搭青記,極是好認。不過你要注意,第一,這人練過些武藝,而且武藝不錯。第二,那天我們互相撞見時,他一副見鬼的表情,很可能已經認出了我。他心虛之下,也許會格外小心防備。第三,快去快回,你只有一個時辰的時間。得手之后,把他腰間的虎符取下來給我?!?/br> 一個時辰有點短,但她還是胸有成竹,默默重復了一遍他的說出的事項,簡略地道:“我知道了?!?/br> “還有最關鍵的一點……” “是什么?”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出發了。 杜滸慢慢說:“這人雖然十惡不赦,他的妻妾子女、家里的下人仆役,卻都跟我沒仇。你只許下手取一條命,若是今晚有第二個人死在你手里,你就算輸?!?/br> 奉書點了點頭,尋思一陣,問:“打傷他們,可不可以?” 杜滸笑道:“你就是忘不了討價還價?!毕肓讼?,說:“若是傷了人,引出動靜,我當然不能強算你輸,但是下一道題目說不定就會難些?!?/br> 奉書哼了一聲,說:“我知道了?!闭酒鹕韥?,瞇著眼睛,眼神跟著地面上的一盞盞紅燈轉來轉去,開始盤算進出居賢坊的方法。 沉悶的鼓聲從南面的鼓樓隔空傳來,報了子時。 杜滸在她后背上輕輕一拍,“去吧。丑時更鼓響時,準時回來這里找我?!?/br> 奉書深吸口氣,剛要離開,又扭回身子,嘻嘻一笑:“師父……” “還有什么要問的?” 奉書伸出一雙小手,湊在他鼻子底下,笑道:“吹口氣兒?!?/br> 杜滸不解,“吹口什么?” “我頭一次獨自出去做案子,沒經驗嘛。你給我吹口仙氣兒,我就有把握了?!?/br> 杜滸又是驚訝,又是好笑,“這是哪兒的規矩?” “不是哪兒的規矩,就是讓我心里踏實??齑??!?/br> 杜滸冷笑搖頭,“你還沒把握?在張弘范家里大鬧天宮的時候,哪兒來的把握?” 奉書連忙住口,低下頭,有點后悔引出這個話題了。剛要走,卻覺得兩只手被輕輕握住了,隨即手心一癢,真的讓他吹了口氣。 杜滸邊笑邊道:“好啦,現在可以去了吧?聶隱娘姑娘?” 奉書用力點點頭,蹲下身去,抓住屋檐邊緣一塊結實的瓦片,一扭腰,輕輕出溜下去。 杜滸忽然又說:“等等?!?/br> 她從屋檐底下探出頭來,“什么事?” 杜滸猶豫了片刻,才說:“若是覺得力所不及,也不用硬來。安全要緊?!?/br> 腳踏實地的那一刻,奉書才明白自己接下了怎樣的一個挑戰。她要在一個時辰之內,跑到四五里之外的居賢坊,闖入一戶民宅,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死一個人,再回到鐘樓上。一去一回,一路上有無數盞官燈往來巡查。 她沒工夫細想,照著自己之前看好的路徑,鉆入了巡兵最稀疏的一條大街。她剛才居高臨下,已經看出了夜禁巡邏隊伍的出行規律,知道南北兩路隊伍在十字路□□匯之后,各奔東西,得過好一陣子才能再轉回來。她的眼睛仿佛看透了一道道院墻、房屋,清清楚楚地在腦海中模擬著官燈的行進路線。 居賢坊只有一戶大宅,十分顯眼。院墻高大,門縫里透出若隱若現的燈光,里面傳來喁喁的說話聲,想來是值夜的家丁。 她自忖跳不過去那墻,在宅子周圍轉了半圈,先爬上了相鄰的一棟民房,從屋頂跳上一棵樹,又從樹梢上跳到了高墻頂上。往下一看,長凳上果然坐著好幾個壯漢,正在百無聊賴地擲骰子玩。 緊接著腳底下傳來一陣特異的聲響,似乎是狗在喘氣,而且是一條身形龐大的惡犬。她心中一緊,知道狗的鼻子可不好糊弄。 奉書慶幸自己懷里揣了個rou饅頭,急忙掏出來,心念一動,往里面埋了兩根繡花針,往下一拋。只聽那狗追著饅頭去了。下一刻,便是一聲不像狗叫的尖聲慘嚎。那惡犬開始滿地打滾。兩個值夜的家丁罵了一句,拋下骰子,前去查看,剩下的幾個人也探頭探腦地朝后面張望。趁這當口,她無聲無息地溜下了墻壁,隱身在前廳的門柱后面。 夜幕漆黑,借著淡淡的月光,他們絕不會發現那狗的死因。她正得意間,忽然想:“師父可沒說能不能殺狗!” 但事情已經做下去了,覆水難收。她定了定心神,想:“他家老爺肯定是住在最中間的大房子里?!?/br> 她聽著兩邊耳房里傳出的鼾聲,知道那里住了不下幾十個仆役,不敢冒險從耳房前面走,干脆順著柱子爬上了房,伏在瓦片上。好在這家人銀錢充裕,瓦片貼得挺牢。 她順著走廊房檐來到后院大屋,雙腳鉤在屋頂,倒掛身子,悄悄從窗縫朝里面張了一眼。只見屋內陳設富貴,房門口掛著一把腰刀,表明這是個有品階的武將的臥室。屏風后面的衣架上掛著各色衣服,床上一頂紅羅幔帳,側首支著一個黃銅臉盆,旁邊的金漆雕花小幾上,立著個錫制燭臺,一支蠟燭馬上就要燃盡。 床上睡著一個人,被子蒙著頭,鼾聲正濃。床下的地鋪上,腳抵腳睡著兩個丫環,淡淡的脂粉氣環繞滿屋。 奉書心中一喜:“這人睡覺還點著蠟燭,真是省了我的事了?!鄙磉吿统隹曜?,悄悄撥開了窗栓,躡手躡腳地溜了下來,微微蹲下,輕輕在兩個丫環耳根后面拂了兩把。 睡在床上的那個身軀,此刻在她眼里已經是個死人了。她有七八種手段能立刻讓那人停止呼吸。但如果用太殘忍的方法,杜滸大概不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