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她剛這樣夸完口,走了一步,就被裙子絆倒了。幾個丫環連忙扶住,捂著嘴,吃吃地笑。 一個丫環跑了出去,捧回來一大卷白布,還有一雙翹頭繡花綾鞋,笑著說:“這是我前天剛做好,本打算自己穿的,小姐先將就穿罷,我明天再給你做一雙新的?!?/br> 奉書簡直無地自容。那丫頭少說也有十四五歲。 她聽話地用白布把自己的腳一圈圈纏緊了,套上那雙十四五歲女孩的鞋,只覺得不會走路了。緊繃的感覺從腳尖一直傳到膝蓋,嫩嫩的腳趾頭隱隱作痛。兩個丫環不失時機地跑上來,一左一右地扶住她。 奉書見那小瓷瓶被放在一旁,趕緊拿起來重新揣在懷里。 接著便是梳頭打扮。她坐在梳妝臺前,兩只手不知道往哪兒放,一會兒摸摸胭脂盒子,一會兒又拿起梳子看了看。那梳子忽然被人抽走了,緊接著頭皮一緊,有人在她的頭頂上擺弄起來。指尖在頭皮上輕輕劃過,她聞到了桂花油的香氣。 奉書還不到及笄的年紀,因此只是略略挽了一雙微微垂掛的平髻,剩下的頭發就披散在肩上,額前的劉海也被稍微修剪了一下。她在鏡子里看到,自己的頭發里被插上了兩朵桃紅絹花,系上了帶珠子的紅繩。臉上被撲了些粉,搽上馨香的胭脂,眉毛也被稍微畫了一畫。她簡直不認識自己了,給她打扮的幾個丫環也是一臉驚喜。她忽然想,倘若壁虎見到了自己這副模樣,說不定要笑痛肚子。若是蝎子見到了,說不定會撇撇嘴,嫌棄她。 想到蝎子,心里忍不住一痛,連忙把這想法拋開去,只是專注地盯著眼前的胭脂盒子。 耳垂忽然癢癢的,被人捻了一捻。一個丫環不失遺憾地說:“耳洞全長上啦,來,我再給你穿下?!?/br> “別,不要!”她連忙跳起來,惹得四周幾個人都驚叫了一聲。她還記得小時候第一次穿耳洞,倒也不記得有多痛,只是一腔恐懼之情難以忘懷,好幾天才消失。 但抗議也是徒勞的。她被拉到另外一個小凳子上,蒙住眼,還沒坐穩,便覺得右耳飛快地痛了一下。剛叫出一聲,左耳又是一陣刺痛。她只覺得自己快死了,尖聲長叫起來。過了一會兒,卻也覺得沒那么痛。微微睜開了眼,只見一個丫環托著一雙精致的牙白色玉墜兒,笑嘻嘻地道:“好不好看?過兩天,就能戴上啦?!?/br> 吃了幾日的燉rou、菜羹、精米,她的臉蛋很快就又紅潤了起來,手背上的骨頭也不怎么看得見了,束上衣服時,胸前的肋骨也不那么明顯了。文璧每天都打發人來探視她,但是他本人則公務繁忙,直到上元前后,才閑下來。 奉書早就盼著再見二叔,可心里面一個小小角落卻不自主地想:“公務繁忙,只怕是忙著交接事務,熟悉做蒙古官兒的規矩吧?!倍搴屠詈慊ベ浌澏Y,始終是她心里難以原諒的一個疙瘩。她暗暗冷笑了一下:“我也有一件禮物要送給李元帥呢?!?/br> 但當文璧派人叫她去跟他吃飯時,她還是毫不猶豫地便去了。幾個丫環追在她后面,給她插發簪、戴耳環、理腰帶、掖裙子。她腳上裹得緊緊的,跑不快,也只能任她們為所欲為。 好在她還沒忘了拜見二叔的禮數。文璧微微一笑,將她扶了起來,說:“總算不是那天的小乞丐樣兒啦。來,今天沒外人,你陪二叔痛快吃一頓?!?/br> 她早聽說了,二叔此前孤身守城,早把他的妻兒,也就是自己的嬸娘、堂兄送回了江西老家,那里的戰火已經平息,元軍基本上不再燒殺搶掠了。 奉書高高興興地坐下來,卻看到文璧眉眼里的憂慮。她流浪了那么久,心思早就變得敏感起來,問道:“你平日里總是吃飯不痛快嗎?” 文璧一愣,忽然嘆了口氣,夾了一筷子竹筍吃了,說:“豈止是不痛快!天天要跟那些蒙古人攀交情,他們愛吃的,都是些帶血絲的烤rou,烤一塊,用刀割一塊,你皺一皺眉頭,他們又不高興,能怎么辦?奉兒,今天這一桌菜多rou少,你可別嫌棄啊?!?/br> 她想到自己此前一路上吃生rou的苦處,將心比心,不由得涌起一陣幸災樂禍的快感,淡淡道:“難怪這幾天你那么忙,原來是忙著學韃子習俗來著?!?/br> 文璧手上的筷子僵了一僵,說道:“怎么說話呢?” “好,好,就算我不說,你當別人不會這么想嗎?” 文璧眼中閃過一絲慍意,耐心道:“奉兒,你要知足。他們不信任漢人,這幾天聽說我府上多了個小姐,也隨口問過。我只說你是我的閨女,在戰亂中失散的,剛剛相認。那天見到你的那些兵士,我又是威逼,又是利誘,好容易才一個個堵上了嘴。你也要忍著些氣,別讓外人抓到什么把柄?!?/br> 他這話超出了奉書的理解能力。她仔細琢磨了半天,才覺得一股冷汗沿著后背流下來,把絲綢的內衣浸得透濕,“你沒告訴他們,我是爹爹的女兒?” 文璧嘆了口氣,道:“我要是告訴了,你還能在這兒嗎?我雖然降了,你爹爹可還……唉!” 她再也顧不上譏刺二叔,失聲問:“我爹爹在哪兒?他怎么樣?” 文璧望著一桌子菜肴出神,半天才道:“活著?!辈辉僬f一句話。 她急得快哭出來,搖著文璧的胳膊,輕聲道:“二叔,我不亂說話了,你快告訴我,爹爹現在怎么樣?” 文璧勉強一笑,道:“你看你,說是要陪我痛快吃頓飯的,一來反倒給我找不痛快?!眳s沒再斥責她,而是起身從書架上拿了一疊紙,扔在幾上,示意她看,“讀的書還沒忘吧?這兩首詩,是最近外面在傳的,有人給我抄了來。你看看吧!” 奉書湊過去,只見一張紙上寫著一首七絕: 江南見說好溪山,兄也難時弟也難。 可惜梅花如心事,南枝向暖北枝寒。 她讀了兩遍,就明白了。文天祥號文山,文璧號文溪,這第一句的“溪山”,指的無異就是他們倆。作詩的人是譏諷文天祥、文璧兩兄弟一個為國盡忠,一個屈膝投降,就像兩朵異枝的梅花。古來文人筆墨如刀,這字面里透出的諷喻,卻比她口中能罵出來的要惡毒得多。 奉書抬頭,看到文璧也盯著這首詩,面色灰敗,眼中模模糊糊的。她想象著這首詩流傳在街頭巷尾,被茶館里的長衫秀才口沫橫飛地念出來,心一下子軟了,拉住二叔的手,說:“這些人什么都不懂的,就知道瞎寫?!?/br> 文璧點點頭,又搖搖頭,忽然抓起紙來,似乎是想撕掉,但最終沒有撕,而是把它拋在一邊,冷笑道:“要是讓這作詩的上戰場拼命,不知道他能堅持幾天不投降?” 奉書抿著嘴,不予置評,見下面另一張紙露了出來,上面抄著第二首詩,似乎是一首七律,便一句句地讀起來。 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她只讀了一遍,就覺得心頭好像堵住了,宣泄不出來。她感到紙面上呼之欲出的悲涼,包裹著自己的全身,磅礴的沉重感讓她簡直捧不住那紙。她隱隱起了個想法,又太敢問,手指在紙面上摩挲著,半天才小聲道:“是誰寫的?” 第32章 人誰無骨rou,恨與海俱深 “是誰寫的?” 文璧拉著奉書坐下來,微笑道:“是李恒給我來信,信末附了這一首詩。他的信中說,張弘范擒到你爹爹,要他跪拜,他不跪,最后張弘范只得和他長揖相見。張弘范還勸他投降,卻被他罵了回去。只好把他囚在海船里,一同從潮陽駛過來,和李恒在崖山會師。也就是前幾天,李恒上船去勸你爹爹寫信招降張世杰。你爹爹送出來的,卻是這一首詩。張弘范、李恒讀了,也就不再勸他了?!?/br> 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卻勾勒出一番無法想象的驚濤駭浪。奉書捧起字紙,把父親的詩讀了一遍又一遍,反復念著“人生自古誰無死”,耳中仿佛真的聽到他在說這句話,對自己說。她的眼淚落在紙上,把字都浸模糊了。 她突然放下紙,問:“那么爹爹現在在崖山?李恒、張弘范也在那兒?他們去那兒干什么?崖山又在哪兒?” 文璧苦笑道:“沒錯。不光他們在,張世杰、陸秀夫,還有小官家,還有楊太后,還有……所有的人,都在那里?!?/br> 二叔告訴她,崖山是廣州南邊海里的一個小島,位于珠江出???,是一塊方圓幾十里的彈丸之地,兩山相對,地勢險要。文天祥的督府軍潰敗后,大宋在陸地上再無精兵,也無寸土,最后剩下的幾十萬官、民、兵、船,全都駐扎在那小島周圍,再無退路。 最后的決戰勢在必行,唯一不確定的,便是時間和結局。 奉書只覺得脊背上一股涼意,“張弘范把爹爹帶到那里去,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