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再讓油膩織一層羅綺, 霉菌給它蒸出些云霞。 讓死水酵出一溝綠酒, 飄滿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笑一聲變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紋咬破。 孟詞念著念著,就想起了曾經她和王臨、沈信在一起時的意氣風發,想起彼此總是暢抒胸臆,用激昂的話語和文字來指點他們眼中的江山,不由升起了滿腔的豪情。 她的聲音越來越大,咬字越來越穩: 那么一溝絕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幾分鮮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聲。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這里斷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讓給丑惡來開墾, 看它造出個什么世界。 最后一個字的音落下時,孟詞的雙眼明亮而純粹,她熠熠的眸光像是盛滿了過去的時間,承載了一個少女成長為青年的十數年光陰和思考。 岑昱一手為孟詞拂開路邊的枝葉,問她:“為什么你會喜歡這首詩?” 孟詞想了想,說:“就像是一千萬個人心中有一千萬個哈姆雷特一樣,一千萬個人去看同一首詩看到的意義都是不同的。我不知道聞一多先生在寫下這首詩的時候在想什么,又或者真正地在表達著什么。但傳統的教學里,普遍認為這是寫的當時那個處于軍閥混戰中的腐敗黑暗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舊中國。我認為,這應該是寫的當時的時局,至于具體寫的什么,只有聞一多先生自己知曉?!?/br> 孟詞頓了頓,說:“但我認為,這首詩,不管在什么時候,都是適用的。曾經在南城縣的時候,我第一次讀這首詩,就覺得這是那一個小縣城的寫照。在大多數時候,大家看上去都是善良的,而這善良就像是死水中虛假的翡翠和桃花?!?/br> 走到半山腰處,有一個涼亭,岑昱便拉著孟詞在涼亭里坐下,問她:“為什么這么說?難道在那縣城里發生過什么不好的事情?” 孟詞曲著腿,想了想說:“在南城縣有一條街,相當于美國的紅燈區。在那條街上,開著很多發廊,發廊里有三四個濃妝艷抹的女人住著,每天都穿著吊帶裙站在門口,吸引男人進去洗頭。實際上不僅僅是洗頭,還有性/服務。這種發廊還招女學徒,必須要年輕漂亮的,實際上就是做那一行的?!?/br> “在南城縣的南縣大酒店里還發生過這樣的事:一個初二的女生因為同學請客,和同學去南縣大酒店吃飯,第二天她醒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被強/jian了,后來在她同學的引領下,走上了這條服務的道路。在南城縣的重點中學,普通班的一部分女學生都從事性/服務行業,普通中學中的大部分女生基本上五塊錢都能睡一晚。聽說在他們那個圈子里,還流行買處,一個處/女五百塊到五千塊不等?!?/br> “在學校么,除了認真學習的人,還有一些混的,家長們大都管他們叫小雜皮。那時候女孩子沒有‘太妹’這樣的叫法,基本上一個女孩子,只要打扮得漂亮點,大人都會說她們壞?!?/br> “學校里的校園暴力也很常見,小學、初中、高中,都有打群架的,只要是看不慣的,都能請一幫人去群毆。他們用的武器一般有鋼管、西瓜刀、木棒等等。我記得有一次考試,我們剛剛進考場,班上一個男同學就因為太rou惹到了其他的幾個男同學,被他們拎著凳子圍毆?!?/br> “還有啊,雖然大家都在說人權,說人人平等,但我們看到的并不是這樣。在家里,只要是家長說的,不管對錯,你都要去做。在學校,老師永遠都更喜歡好學生,有什么事想到的也都是好學生,至于壞學生則經常被體罰。曾經有的學生因為不喜歡老師,甚至在畢業后直接找人堵住老師打的。那時候,我們看到的對與錯,都交錯的,是很難分清楚的?!?/br> “那時候的我們覺得,我們就是生活在一溝絕望的死水里的青蛙,如果我們不歌唱,如果我們不發出聲音,那這溝死水便徹底沒了希望。所以我們最喜歡這首詩,但那時候的我們年紀小,力量有限,最多也就念幾句詩發表一下感概,然后在□□空間發表一些言論而已,并不能影響時局?!?/br> “時至今日,我依然覺得,我們那時候身處的那個年代,雖然在十三歲之前,我并沒有直接接觸到丑惡的一面,但那小城之中所充滿的骯臟和丑陋是確確實實地存在的。人們看似善良,實則很容易因為一點厲害關系就反目成仇,甚至平時親熱得緊的幾兄妹在爭財產的時候也會鬧得不可開交爭得面紅耳赤?!?/br> 孟詞的手放在涼亭的欄桿上支著下巴看著旁邊的梅花:“那時候我們覺得這個世界是蒙昧的,所有的人,雖然從舊的封建時代中解脫,但仍然還留存著封建思想,這種封建思想不僅僅停留在重男輕女上,還體現在這些人的素質上。他們仍然沒有受到良好的教育,他們會隨地吐痰,會亂扔垃圾,沒有拾金不昧的意識,甚至會去偷別人家的菜。大家確確實實已經解決了溫飽的問題,但除此之外,他們的思想并沒有得到提高。有暴力傾向的男人依然會打女人,不管女人還是男人都喜歡說別人家的是非……” 孟詞道:“這種種現象,讓當時的我們覺得,我們依然需要吶喊。哪怕我們所能貢獻出的太過渺小,力量太過微薄,我們都要改變這個蒙昧的世界,要用文名來教化這個世界所有的愚蠢和蒙昧?!?/br> 孟詞回頭,沖岑昱笑了笑,說:“你會不會覺得,這樣的想法很傻?小的時候,我們希望能改變世界;當我們長大的時候,發現我們能改變的,只有自己?!?/br> 岑昱搖了搖頭,說:“事實上,我們不能嘲笑任何一個人的夢想。特別是當這個夢想是改變世界的時候,因為它很崇高。小的時候,我們只能在嘴上說說,然后學習,然后憧憬。長大后,也許我們力量微薄,但只要身體力行,哪怕是再小的改變,那也是改變?!?/br> 只是,他認同的,不是這個世界也不是某一個地方的規則,而是自己心目之中的標尺。因為規則往往是有漏洞的,不能懲治所有的罪惡。 但只要是罪惡,都需要被懲罰。不然被罪惡傷害的那些人,將無處得到公道。 比如,孟詞。 當初,被那樣傷害過的孟詞,除了一次次承受傷害以外,并沒有得到公道。 孟詞聽見岑昱說這樣的話,怔了怔,隨后又說:“在那件事情發生之后,我越來越覺得這首詩不管在什么時候,都是傷時罵世之作,能給人以警醒。因為這個世界,確然是在變得越愛越好,但這種好只是流于表面的虛假翡翠和桃花?!?/br> 說起這個話題,孟詞難免想到了自己的經歷,想到了沈信的經歷,也許對于那些少年少女而言,他們只是欺負了一個少女,只是殺害了一個少年,他們年齡未到,還有改正的機會,還可以變成好人,但被他們傷害過沈信卻再也回不來。被他們傷害過的孟詞,經年累月地活在了噩夢里,日復一日地經歷著那一天下午的屈辱和痛苦。 再后來,她學會了無視這個世界的丑惡,只看它好的一面,她給自己建造了一座象牙塔,自己供給衣食,只是她微薄的力量僅夠自己艱難地存活。那樣的丑惡,她不愿再面對。 但是,如果她不面對,就無從改變。 這個世界會依舊蒙昧,最近出現的“扶老人被訛詐”“老人倚老賣老強迫年輕人讓座”“青島天價大蝦”“旅游景區強買強賣”等各種現象,如果沒有出現正義的呼聲,如果沒有人去呼吁人們多留存一點良心,這樣的事情只會越來越多。 孟詞笑了笑,抿了抿唇,笑道:“那時候估計我們正犯著中二病呢吧。不說這個了,感覺有些沉重呢?!?/br> 岑昱點了點頭,又問她:“那你覺得現在的這個世界,是怎么樣的?” 孟詞想了想,說:“我沒有很特別的感覺。感覺現在的人暴躁易怒,之前我在網上還看到一女司機被打了,網友紛紛說她被打活該。感覺在快節奏的生活之下,所有人都很浮躁,甚至是缺少思考的。因為女司機不對,并不意味著男司機就能打人?,F在的大多數網民,仍然是人云亦云的應聲蟲?!?/br> 在岑昱的計劃之中,原本他是能夠掌握談話的節奏的,但他算漏的一點是,他很喜歡聽孟詞說話。所以在孟詞坦露自己曾經的思想時,他不忍去打斷,甚至是樂于傾聽的,以至于自己都被她帶偏了。 他想了想,準備繞回來。 他說:“那你認同這樣一種說法嗎?不管這個世界有多少危險、有多少難以面對的東西,我們都必須面對,因為這是人生必經的一段課程?!?/br> 孟詞想了想,點頭:“理論上來說是這樣的?!?/br> 岑昱繼續問:“那你現在,能面對過去的坎坷和現在的生活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