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偶遇 蔣儀早起便稟過王氏自己要上那孤峰去替亡去的孟澹念上幾卷經書的事情,王氏自己到了寺中,又遇到個能湊趣的人,心那里還能收到那枯燥乏味的經書里去,聽蔣儀這樣說自是求之不得。 蔣儀帶了福春,又叫福春裹了一塊小氈,若那大殿中寒冷,自己也可用來遮寒。 她腳程好,從這相國寺爬到武陵絕頂,也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自絕頂廟宇后面繞下去,有條小路,一直走了約一里路才到崖邊,崖下已是萬丈深淵,兩條鐵索上搭著木板,對面就是那孤峰上的小寺院。 蔣儀踏上浮橋,福春卻在后面蹲下道:“姑娘,奴婢就在這里等著你,你念完了快些回來?!?/br> 蔣儀回頭道:“這里天寒地冷,你如今是走熱了不覺得,一會兒涼下來凍死你,快隨我來?!?/br> 福春半閉著眼踏上浮橋,也不敢往下張望,直叫蔣儀拖著過了這浮橋,癱倒在地上喘粗氣道:“那下頭深不見底,真是可怕?!?/br> 蔣儀一笑,徑自進了寺院,這里面卻是十分樸素簡單的一個小院落,正殿供著佛祖,偏殿供著地藏菩薩,另一邊大約是主持僧人的起居處。 蔣儀分別拜過了,自己到地藏殿頌經堂里跪正,翻出經文念了起來。她念的熟識,念完一部全本也至少要一個時辰。待她念完一卷,算算此時仍未到午飯時節,便又重翻開來念了一部。待她念完兩部經,便有小沙彌送了齋飯來,她在左邊那起居室里吃過,出來見天陰陰的似要飄下雪來,心里便有些打鼓,又思及此時胡氏正在與王氏談天,自己去了混身不自在,望了會遠方,見雖此處陰著遠處卻還透著亮意,想必飄一會兒也就停了,便對福春道:“你仍在那起居室呆著去,我既來了,索性多念幾卷回向了咱們再走?!?/br> 福春那里肯,笑道:“姑娘在里邊念經,我只在這里守著便行?!?/br> 蔣儀復又進了頌經堂,重啟了地藏經,又念了起來。 她念到下卷時,聽得外在似有人言步聲,大約是有人進了經堂,蔣儀也渾不在意,仍是沉聲穩言將那卷經念完。合掌默念回向文畢,拾腳拜了菩薩轉身方要走,就見臨窗負手站著一人,他披一件裘皮羅漢衣,正自望著窗外。 既然束發帶冠,必不是僧人,只是這男客想必進來也有許久,怎的到此時還不離開,福春又在何處?蔣儀這樣思索著,卻也往前走了兩步,看著那人。 那人轉過身來,揚了揚手,蔣儀大驚,跪拜道:“小女不知中丞大人在此?!?/br> 陸欽州指指窗外道:“今日倒下了一場好雪?!?/br> 蔣儀記得自己方才進頌經堂時,還不過零星飄著些雪沫子,怎么這會子就下大了。她也到窗邊一望,見外面紛紛揚揚的大雪里連對面的屋子都看不清楚,院中許多護衛站在廊下,有人走過的地方印出深深的腳印來。 陸欽州伸手虛指,蔣儀便依他出了地藏殿,外間李德立撐了傘來,陸欽州將傘給了蔣儀,自己先下臺階到了對面屋子。蔣儀隨后也跟了進來,李德立收了傘躬身道:“九公在內間等著,蔣姑娘快進去吧?!?/br> 蔣儀進屋四顧一番,見福春坐在一個角落里,懷中也換著個手爐,見她看向自己忙端起手爐嘻嘻笑著。 蔣儀掀簾進了內屋,一股熱氣噴過來。她念經時坐著不動本就寒氣凝了血rou了,此時這樣溫暖,不禁便要打出噴嚏來,對著陸欽州她自然不敢無狀,忙轉身掩了鼻子悄悄打了一下,這才覺得周身松動了融入了這融融暖意中。 陸欽州已脫了羅漢衣,身披大氅盤腿坐在一張火炕上,手邊一只炕桌上擺著些茶與干果,想必是方才小沙彌們預備下的。這屋子背后就是懸崖,后墻上開張窗子,此時閉著窗扇。 蔣儀欲要到下首揀張椅子坐了,就見陸欽州指著炕桌另一側道:“這里有火盆,坐到這里來?!?/br> 蔣儀只得依言坐了過來,此時外間下著雪,這屋中雖有火燃,卻也仍是暗暗的,大白天又不好掌燈的。陸欽州坐在炕上,滿臉胡子看不出神色,只那懸梁般的鼻子仍十分顯眼。他斟了杯茶送到蔣儀面前,蔣儀忙起身謝了才接了過來。 才飲了一口,就聽陸欽州道:“蔣姑娘在尼庵里,也是這般日日頌經否?” 蔣儀答道:“是,庵中有早課,午課與晚課,是必不可少的?!?/br> 他抬起頭,細薄眼皮下一雙眸子深不見底望著蔣儀道:“那蔣姑娘可信?相信佛祖真的存在?” 蔣儀道:“那是自然,若佛祖不存,這萬千如瀚海的經書,又是何人講出了?” 陸欽州微微點著頭,飲盡了那盞茶水,輕輕將盞置于桌上,蔣儀看他一雙纖長細手,忽而就想起那日在青樓時他與侯夫人跪坐飲茶的光景,又昨日上山見了那侯夫人美艷無比,心道這陸欽州既不信佛祖,巴巴跑到山上來,怕是為了與侯夫人約會,妓院嫖不得,這名山古剎中就嫖得了? 她既這樣想,臉便騰然紅了起來,好在火光微暗,陸欽州手指搭在唇下望著虛空,并未察覺出來。 “可有經書中提及,西方極樂世界是什么樣子?”陸欽州忽又問道。 蔣儀略一思索才啟齒道:“《佛說無量壽經》中言:‘自地以上,至于虛空,宮殿樓觀,池流華樹,國土所有一切萬物,皆以無量雜寶百千種香而共合成。嚴飾奇妙,超諸天人。其香普薰十方世界。菩薩聞者,皆修佛行。若不爾者,不取正覺?!盅苑饑鴥敉?,金銀琉璃為樹,珊瑚紫金為實,講堂精舍皆七寶莊嚴,萬種伎樂音聲,清暢哀亮,微妙和雅?!?/br> 陸欽州微微點頭道:“那要如何才能得去這凈土佛國?” 他聲音雖低卻沉厚,在這古剎清幽的漫開落雪中,寂寥清透。 蔣儀道:“明心,見性,發菩提心?!?/br> 陸欽州執杯不語,蔣儀心知此時院中雪越下越大,自己雖與他見面也不過兩三回,但此事若再叫人傳出去,自己只怕是真洗不清了,況且他又是陸遠澤的叔父,又有個相好侯夫人胡氏還在相國寺等著,自己與他孤身呆在這里,真是說不清道不明。 思到此,蔣儀輕擱了茶盞起身道:“如今雪漸大,小女大舅母還在相國寺內,怕她牽掛于我,還請中丞見諒,小女要告退了?!?/br> 陸欽州回身開了身那后扇窗子,立即便有狂風裹挾著雪粒撲了進來,他見蔣儀已經看過,便又合上窗子道:“如今天滑浮橋不好過不說,就是過了浮橋,上山的路也難行,何況到了絕頂又要下山,如此大雪一步踩空怎么辦?” 蔣儀又何嘗不知,就聽那陸欽州又道:“我方才見你在堂中頌經,已派人去知會過你舅母,若雪停了我自然會派人送你回去,若雪不停,蔣姑娘少不得就要屈就在這里一夜?!?/br> 蔣儀空人來此,包袱中只包著一條毯子,鋪蓋與換洗的衣服俱無,她雖常不上妝,凈面卻還要些胰子與涮口的青鹽,況且這小廟中只有這一座起居室,若自己住了這里,陸欽州與他自己的人該往何處去? “這小廟窄小,又無處歇腳,若小女住在此間,就要勞動中丞大人與彌僧們遠去,這如何使得。不如中丞大人派些護衛,在路上難行處鏟鏟雪,小女與丫環兩個至晚必也能到相國寺的?!?/br> 陸欽州并不作答,又玩了半晌茶盞才道:“蔣姑娘心中的佛國凈土,亦如你方才所言那般否” 蔣儀此時心急,卻也不能不失了禮儀,躬敬答道:“雖曾翻閱過幾本經書,然小女見識淺薄偏頗,所述自然全是小女一點淺薄之念。至于佛國凈土在小女心中,并無確切模樣,概因小女喜智慧勝過金銀,若能明心見性,其值更勝金銀玉色許多,又如何還會在乎那佛國凈土是否金銀做地,琉璃做瓦?” 陸欽州再不言語,望著腳下炭盆里燃的正烈的炭火出神。蔣儀方才喝了幾杯熱茶下肚,身上倒是舒服了,只是尿又憋了起來,女子出門便是這一點苦,到了某一處,若是不相熟的人客,光是憋尿就要憋死了。她站了起來,踱到前面大窗前撐了枝竿,見外面仍是紛紛揚揚的大雪,比方才更深了許多,仍是一派望不見四野的蒼茫。 陸欽州見蔣儀心急,也穿了鞋下炕,走到蔣儀身邊道:“蔣姑娘隨我來?!?/br> 蔣儀聽了,知他必是要為自己安排個住處或要著人送自己回去,便往前幾步跟緊了他。陸欽州到衣架上取了裘皮羅衣,回頭遞給蔣儀道:“披上吧?!?/br> 蔣儀依言披了,他身量比自己還高許多,蔣儀怕羅衣垂地,兩手從兩邊捉了不敢叫它滑下。 出了起居室的門,陸欽州帶著她往殿后走去,李德立方要跟來,陸欽州伸手止了他,自己帶蔣儀從廊下走到正殿后面,后面一處涼棚里是個向下的臺階,因有涼棚遮蓋,上面并未有雪。 拐下十數臺階,下面整個被掏空成客室一間連著一間,蔣儀見樓梯還在往下延去,心道必定下面還有一層,若是如此,那這地方可也不算局促,必是能住許多人的。 陸欽州推了一扇房門進去,內里十分寬大,外面置著茶臺圈椅,一側一扇門開著,隱見一張床在里面。 “蔣姑娘今晚就歇在此間,若有什么需要,盡管叫這丫頭上去找李德立即可?!标憵J州止步于門前,說完話見蔣儀斂衽謝了恩,微一點頭便走了。 蔣儀見陸欽州走了,才對福春道:“快到外間去探一探,何處有茅廁,人有三急,我這會兒有些憋不住了?!?/br> 等福春打探來叫蔣儀方便過了,兩人這才一身輕松的回了居室。蔣依見外間生著一個火盆,內室卻是冰涼的,心道自己今夜就要睡在此間,不如把火盆挪進去,也好叫內屋暖一暖,好好睡上一覺。 她與福春兩個進了內室,見家具明亮,床上鋪蓋十分整潔松軟,還帶著些淡淡的松香,比起相國寺的大炕要舒適了許多,便依床坐了,將手伸進去摩梭那床鋪,心里暗道:這居室布置的這樣舒適,必不是這里的僧人所居,也不知是誰常居于此。 她手摸到枕下,竟抽出一本書來,見封面書是劉禹錫的《佛衣銘》,翻開扉頁,卻見上面書著幾個小字:介衡成佑七年購于京。 介衡? 蔣儀念著這兩字,忽而憶起那日在青樓,侯夫人胡氏曾叫陸欽州為介衡。這介衡兩字必是陸欽州的表字,而這居室必也是陸欽州所住的,不然山上僧人所置物什,俱是簡仆,為何會有這樣舒服一間臥房置在這里。 侯夫人胡氏今在相國寺里,想必若不曾下雪,她是要來此與陸欽州幽會的。 而如今大雪封山,胡氏上不來,陸欽州又將房子讓給了她,這叫蔣儀心下倒是難安。 她起身取下羅衣,叫福春打開衣柜掛了進去。福春開了衣柜,見內里掛著許多男服,有大氅有襴衫與公服,想必都是陸欽州常穿的。 蔣儀走到窗前,將窗扇大開,見外面四野蒼茫的大雪紛紛揚揚,在呼嘯的狂風中疾速墜入無盡的深淵中去,那其中億萬雪片中的某一片,誰也不知它在那里成形,從那里墜落又在何處遇了一陣風來,落在那一根枯枝上。 正如這世間萬萬千千的生靈,從何而起的生,從何而滅的死,在那里遇到相知的愉悅,又在那里寬慰舊日的恩怨,亦是無從而起,無從而滅,若要求個明心見性,還得從這佛經綸語中來。 作者有話要說: 好吧,這是個憋不住尿的女主角~ 中丞大人粗來的,親們是不是該冒個泡兒,給個魚雷鼓勵一下? ☆、親事 次日一大早,蔣儀從鐘聲中醒來,恍然以為自己仍在饅頭庵中,入京這半年來的所有事情紛沓入腦海,也才知自己如今竟是孤身夜宿在這孤峰上了。 她起了身,見這屋中胰子清鹽齊備,凈過口面之后,仍舊穿了昨日的衣服,先叫福春出去望上一望,看那陸欽州是否仍在起居室中,早課的僧侶們是否掃開了山路。 福春依言去了,半晌端了早飯進來道:“雪已停了,雖山路已掃開,但地上結著一層冰,怕仍是十分難行。陸中丞不在起居室中,他的侍衛們我也未曾見著?!?/br> 蔣儀坐了道:“橫豎咱們已經住了一晚上,這會子要走倒是要勞寺院僧人興師動眾護送,不如再等等,快中午了再走吧?!?/br> 她們緩坐著方才吃完了早餐,就聽外間有人敲門。福春過去開了,李德立閃在一旁道:“九公住在樓下,請蔣姑娘下去稍坐?!?/br> 蔣儀起身拿了那裘皮羅衣,與福春兩個出了門,自臺階再往下一層,下面卻是豁然開朗,原來這孤峰背向武陵山的一面,有半截豁開,只用些石柱做頂梁撐了上方,僧人們砌了好大一個平臺,此時東方魚肚,晨日微升,站在這平臺上放眼四野,遠處綿延千里浩渺的整個五陵山脈起伏,并另一側從京城到盛京的整片平原整個一覽無余。 陸欽州一襲本黑裘皮羅衣負手立著,臨崖望著遠方。 蔣儀過去斂衽道:“小女見過中丞?!?/br> 陸欽州并不答言,亦不回頭,仍是負手望著遠方。蔣儀也一并站了,見萬里雪原上,遠遠一輪紅日已是漸漸升起,襯的天際有動人心悸的火紅。 “為何不將羅衣披上?”陸欽州不知何時回頭看了蔣儀一眼,便皺起了眉頭。 蔣儀見他仍披著一襲,自己又抱著這一襲,遞于他又有失于禮,而若此時自己仍穿了,更加失禮,便仍是懷摟那裘衣道:“小女衣服穿的厚實,并不覺冷?!?/br> 如今京中貴族冬日多愛裘皮,胡氏昨日那件雪白的裘衣襯的她整個人恍如仙女下凡般,那正是裘衣中的上品,然蔣儀無品又無級,況她孤女一個,嫁妝捏在徐氏手里,幾個銀錢還叫李氏管著,那里能有錢置辦些好衣服,所穿這些不成樣的衣服,還是元秋賞的,或許外人看來份外寒酸,她自己倒混不在意。 陸欽州見此,伸手請了蔣儀,往屋中走去。昨夜他的臥室叫蔣儀睡了,他自己便安歇在下面一間屋子里,這屋子雖與樓上無二的構造,陳設卻要差了許多。 陸欽州坐下接過李德立遞來的茶端了,見蔣儀也端了茶,抬眉道:“你二舅父如今在府里做些什么?” “不過是吃茶讀書?!?/br> 陸欽州端著茶碗的手一怔,他胡子生的太密看不出面上神情,眉間卻隱隱顯出尾紋來,想必是笑了。蔣儀見他端著茶碗也是一怔,知自己說走嘴了,想想亦是覺得好笑,忙道:“二舅父從蜀中帶來成套的茶爐茶臺,一浮茶要喝過一兩個時辰的,況他在獄中受了些苦,趁此也好好養一養?!?/br> 陸欽州嗯了一聲,將茶杯擱在幾上道:“他的二子娶了房富戶媳婦,是姓什么?” “姓馮,京城馮氏繡莊就是她家開的?!?/br> “他的長子仍在蜀中未曾回來吧?” “正是,大哥來信言在那邊做順了生意思,不愿回到京城來?!?/br> “你三舅如今不在府上居???” “是,三舅父早年便搬了出去,如今在五丈河一帶賃房而居?!?/br> 陸欽州點點頭,又端起那茶碗來掀蓋喝了,半晌才道:“你四舅如今在家做些什么?” “隱約聽得他也做些賣買,前幾個月病了,到如今還在家休養?!?/br> …… 陸欽州又放下茶碗,半晌才言道:“孟家可曾為你打問過親事?” 蔣儀心中如鼓擂動,隱約中希望是陸遠澤回家說了欲與她結親的事,陸欽州才會問及此話,但又覺得不太可能,畢竟他自上次一別,就再未曾與自己照面或往來過書信,怕是早就將這事丟之腦后。 “小女方才初初入京,舅母們一向繁忙也不常外出,是已……還未曾與別家談過婚姻?!笔Y儀半晌才道。 她見陸欽州雙眼仍盯著自己,想必此時心中也有一番思量考較,話談到此間,自己也不便再留了。 她起身謝道:“多謝中丞大人關照,山路只怕已經掃開,下面相國寺里舅母還在牽掛,小女不便久留,就此告辭?!?/br> 陸欽州點點頭,喚了昨日送飯那小沙彌前去掃雪送路,目送她離開了。 山上僧人眾多,已將整條路上雪都掃的干干凈凈,蔣儀與福春同那小沙彌一路邊走邊看,賞著山中雪景也是十分意趣。 過了浮橋約有一里路是在上山,蔣儀見四野雖有山脈,這武陵絕頂卻真是清奇勝于別處,高險亦勝于別處,她們拾級而上,各處支山的棍子都被雪掩去了許多,可見這場雪下的有多深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