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地窖里的百姓們默默看著這一幕,一位老人顫顫站起,將脖子上的一串佛珠取下系在一名戰士的腕上,道:“勇敢的孩子,保佑你們能平安回來?!?/br> 然后,其他人也紛紛起身,拿出隨身的物品送到蕭家兵的手上,絮絮叨叨地說著祈愿的話語。這些在生死間都從未哭過的兵士們終于忍不住,紛紛低下頭,咬牙忍住眼眶中的淚水。駱淵也感到眼窩一陣發熱,可他明白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他伸手狠狠抹了把臉,走到小柱子身旁蹲下,道:“你敢帶叔叔去找那些壞人放糧食的地方嗎?” 柱子用黝黑的瞳仁直直注視著他,然后用力地點了點頭。駱淵欣慰地摸了摸他的頭,柔聲道:“放心吧,叔叔一定會將你平安送回來!”隨后他直起身子,大聲道:“時候不早了,出發!” 方才還在悲傷中的兵士們立即肅起面容,他們握緊了手上的彎刀,邁著整齊的步伐站在了駱淵身前,駱淵贊許地望了望他們,又指著其中一隊道:“你們隨我去糧草營,其他隊伍依計劃去城門處埋伏?!?/br> 就在他轉身準備帶隊朝外出發時,突然聽見一個聲音輕輕叫道:“小夫子?!痹Ψ畔率稚系幕钣?,走到他面前,解下自己的發帶系在了他的手腕上,殷切道:“小夫子,你一定要回來??!” 駱淵摸了摸手上的柔軟的綢帶,退后兩步躬身一揖,朝她露出一個如常般清雅的笑容。 元夕眼前模糊了,她想起第一次見到小夫子時,他也是這般地笑著朝她作揖,如朗月清風,纖塵不染。 幾個時辰后,尚在與滇云商議得阿史那何力終于接到來自關外的探報,蕭渡帶著大軍毀了營帳,砸掉所有灶具一頭扎進了山中。阿史那何力聽得心中惴惴,正在驚疑不定之時,突然聽見外面有人大叫著:狼煙,山里起了狼煙! 阿史那何力和滇云大驚失色,連忙策馬飛馳到城樓之上,果然看見青色的狼煙自遠山中中升起,與此同時,城里響起幾聲巨響,四處都燃起了火光,有人匆匆跑上城樓報道:“不好了!糧草營起火了!” 然而他們還來不及派人去看,又不斷有兵士跑上來嚷嚷著幾處城門都起了火,據稱有穿著蕭家軍服的兵士埋伏在城門和糧草營處,他們如鬼魅一般不顧性命地沖殺,打得黑騎兵措手不及,混亂中也辯不清對方的人數。 阿史那何力一拍大腿,對滇云道:“哎呀!中計了!城里果然有埋伏!” 滇云也有些亂了陣腳,道:“那現在該怎么辦?他們引我們入城的目的是什么?” 阿史那何力正要開口,突然瞪大了眼,看見遠方有滾滾的黃土揚起,聚起一團黑云快速朝這邊移動,他張大口喃喃道:“不可能,這不可能只有三萬人。其他人是哪里來得?這是怎么回事!” 滇云也驚出一身冷汗,朝身邊的探子踢了一腳,道:“快去,去給我再探,蕭渡到底有多少人!” 那探子屁滾尿流地帶人往外跑,這時有人終于看清前鋒部隊手上舉得帥旗,驚呼道:“是南越國的戰旗!” 阿史那何力和滇云這才注意到,象征著南越部落的旗幟在風中高高揚起,忍不住嚇得退后一步,他們萬萬沒想到,蕭渡竟聯合了南越人一起來攻城,現在他們摸不清前方敵人的數目,若是青州的蕭家軍從后方一齊進攻,他們可謂是腹背受敵,更別提城中還有不知埋下了多少對方的伏兵。阿史那何力暗嘆一聲,狠狠捶向城墻道:“棄城!往青州殺過去!” “不行!”滇云尚有幾分理智,大喝道:“不能棄城?!?/br> 阿史那何力指著城里四起的火光道:“二皇子還看不出,我們已經掉進他們的陷阱了!這叫什么?這叫甕中捉鱉??!現在只有往青州城搏一搏,那里只有六萬蕭家軍殘部,我們的人馬是他們的一倍,若是能突過去,就能一路殺進中原。再呆在這里,只怕是會全軍覆沒??!” 滇云咬著牙喟嘆一聲,最后只得不甘地下令道:“擊鼓傳令,立即棄城,全力攻下青州?!?/br> 就在滇云他們終于做出棄城決定之時,駱淵帶著得十名兵士正在糧草營處進行著一場慘烈的戰斗,他們揮著短刀左突右砍,殺得人仰馬翻、血花四濺,濃煙中不斷響起怒吼聲和慘叫聲,這種不要命的打法,竟殺得黑騎軍陣形大亂,一時間有些不敢上前。 就在這時城中傳來了撤退的號角,那群黑騎兵雖不甘心就這么放過他們,但軍令如山,只得立即掉馬朝大軍處集合。只得駱淵見時機成熟,連忙抱緊懷中的柱子,小聲對僅剩的幾人道:“走!”可這時濃煙漸漸散去,掉在最后的一隊黑騎軍終于發現眼前不過幾名殘兵,于是大吼道:“他們只剩幾個人了,快殺,殺??!” 可他們很快就后悔了,眼前的兵士好似從地獄中爬出的惡鬼,絲毫不顧刀刃砍在自己身上,只紅著眼直到用盡最后一分力氣,將短刀□□對方的胸膛,直到殺得刀刃卷起,還拼命用牙咬用手撕,用性命去絞殺著一個個敵人。 終于,在這場慘烈的戰斗之后,一隊黑騎軍竟被殺得全軍覆沒,而蕭家兵也只剩下最后一人,他拖著傷痕累累的身子護著駱淵和柱子朝隱蔽處逃去,誰知卻有一名僥幸活下來黑騎兵自后方包抄過來,朝駱淵揮刀就砍。那兵士大喝一聲,將駱淵和柱子撲在身下,用身體替他們受了這刀,然后反手狠狠鉗住那人的喉嚨,直至對方失去了呼吸。 駱淵忙翻身起來,扶住他不斷墜落的身體,他想用手去堵著他身上的血窟窿,可卻怎么也堵不住,只是急得不斷掉淚。 那兵士吐出一口血,道:“先生不用管我,我今天殺了這么多黑騎兵,這輩子也算夠本了?!彼纳碜娱_始變冷,目光也漸漸渙散,“只是請先生記得,我的名字叫做孟七,是沭州通城人士,我想有人能告訴我的父母,他們的兒子是死在戰場之上,是個保護了許多百姓的英雄,還有,把我這些年存的俸祿交到他們手上……” 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直至消失不見。駱淵哭著不斷點頭,替他將瞪著的雙目闔上。然后他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一把摟住嚇得不停發抖的柱子,將他抱著跑到一處草垛旁,可這時,他突然聽見不遠處又傳來和黑騎兵的呼喝聲,那聲音越來越近,馬上就要來到他們身邊…… 而此時伴隨著城門處的沖天火光,蕭渡已經帶著三萬將士順利殺進城來,在他們身后竟是上數千頭瘋跑著的耕牛。這是蕭渡想出的計策,他早聽聞木戎首領阿史那何力生性多疑,便故意裝作穩cao勝券的模樣,令阿史那何力生出猜忌。然后利用城中的細作陷害鄒五,讓黑騎軍以為自己輕松破城是中了大穆軍的圈套。再讓那細作聯系到城中的駱淵,待時機成熟,就點起烽煙,兩邊一起行事。他派出一隊人馬舉起南越人旗幟沖在最前面,再利用上千頭耕牛揚起的沙土,讓阿史那何力摸不透攻城大軍的數量,又擔心城中設下的埋伏,在慌亂之中做出棄守平渡關,直接攻占青州的決定。 蕭渡不費一兵一卒就收復了平渡關,卻絲毫不敢松懈,先命幾隊人馬死死守住城門,然后,翻身下馬沖上城樓,望著黑壓壓地黑騎軍的背影,接過身后副將遞過來的鐵弓,拔箭張弓,運氣大喝道:“膽犯我疆土者……”城樓下的將士們高高長戟齊聲呼應,“殺!” 蕭渡又喊:“辱我同胞者……” “殺!” “弒我兄弟者……” “殺!” 城樓下的將士們想起那些死在敵人刀下的同胞弟兄們,不由得熱血翻涌,不斷大聲呼喝著“殺!殺!殺!”震耳欲聾的呼聲如潮水般翻涌,直沖入云霄之上,本就倉皇逃竄出城的黑騎軍被這驚天動地的吼聲嚇破了膽,竟一時忘了陣型,不斷撞在自己的人馬之上。 阿史那何力眼看形勢不妙,連忙揮手下令擊鼓,重新擺起陣形。蕭渡冷冷勾起唇角,瞄準那飄揚的帥旗旁一個黑影,運氣張弓,連射兩箭。他手中的鐵弓足有十余斤重,需用十足的力氣才能射出,可射程卻非常驚人,只見烏黑的箭羽呼嘯著凌空而至,前面那支的箭羽剛要落下,就被后面的箭羽撞上,然后竟刺穿了阿史那何力的護甲,將他猛地射落下馬。幸好他身邊的親兵及時趕到將他拉上,才不至于讓他在亂軍中被踩死。 黑騎軍們眼看對方竟能在幾十里之外一箭射下自己的首領,頓時被嚇得魂不守舍,可更讓他們絕望的事還在后面。原來鄭龍竟偷偷派人決了渭水河上游的堤壩,讓河水漲高足有一米深,普通的馬匹根本難以跨越。然后,對岸的青州城內又開始不斷射出火箭,黑騎軍今日連遭大挫,此刻再無抵抗之力,竟被圍剿地損失了幾萬人馬,幸而滇云親自扛起帥旗,指揮黑騎軍重新擺好陣形撤退到渭水河旁的山中,才不至于全軍覆沒。 蕭渡見大局已定,才終于稍稍松懈下來。剛走下城樓,就看見那個朝思暮想的身影,他連忙大步上前將她緊緊摟在懷中。元夕被他抱在懷里,懸了幾日的心終于稍稍安定下來,然后又帶著哭腔道:“小夫子他帶人去了糧草營,一直沒回來!” 蕭渡面色一變,握住她的手安撫道:“放心,我會帶他回來!”然后,他親自上馬朝糧草營的方向疾馳而去,元夕被兩個親兵帶著回到了郡守府,卻始終心神不寧,焦急地朝外張望著。 過了不知多久,她突然聽見遠處傳來陣陣哭聲,心頭頓時揪起,她連忙沖到到門外,只見落日余暉之下,蕭渡牽著馬慢慢朝這邊走來,馬上坐著得正是那個小男孩柱子,可他肩頭上扛著那人,青衫早已染成了鮮紅,那溫柔而的雙眸卻是再也不會睜開了。 元夕覺得身子一陣發軟,要死死扶住門框才能讓自己不至于滑倒,可她還是不愿相信,只用祈盼地目光盯著蕭渡,希望他告訴她,小夫子并沒有死,他只是受了重傷。 蕭渡紅著眼眶不敢看她,輕輕將駱淵的尸體放下,將柱子從馬背上抱下來道:“他把這個孩子藏在草垛里,用自己去引開敵兵,我找了很久,才在尸體堆里找到他……”他喉頭一陣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元夕覺得眼前一片發黑,終于支撐不住,軟軟往地下栽去。蕭渡連忙沖過去將她扶起,讓她的臉埋在自己胸口發泄。這時一直呆在在旁的柱子突然走到他們面前,一把撕開自己的上衣,只見他的里衣上,用鮮血寫著一個個的名字,一筆一劃,蒼勁峻逸,這是駱淵在黑騎軍到來前最后做得一件事。 他在最后一刻寫下了每個死士的名字,這是他唯一能為他們做得事,也是他雖死而不忘的承諾。 作者有話要說: 哎,寫得作者君眼淚汪汪,頂鍋蓋逃跑,大家千萬不要打我。其實小夫子的結局是開文前就定下的,可作者從不覺得他是一個悲劇角色,相反,正因為他知死而赴,才顯得可敬可嘆,他用自己的勇氣和理想救了很多人,也影響了主角的最終選擇,才讓最后的結局能順理成章走向光明。下一章會寫小夫子番外,然后還有兩章就是結局了,說起來還有點舍不得呢,嚶嚶嚶。 ☆、第123章 小夫子番外 我的命是在戰場上撿回來的。 那一年邊城的風吹得格外猛烈,我坐在山頭,看著金色的砂礫在狂風吹拂下不斷變幻著圖案,最后卷起茫茫的沙霧,緩緩朝天際移動。突然,有一團黑云自遠方升起,轉瞬間就將這沙霧吞噬不見,隨后便是震耳欲聾的馬蹄聲,我聽見山下有人大喊著:“南越人來了!快跑??!” 然后周圍開始變得亂糟糟,我慌張地從山上跑回家,又跟著爹娘隨全村的人一起往外跑??筛叽髢春返哪显饺撕芸炀完J進了城,他們騎在馬上不斷呼喝著我聽不懂的話,幾乎是見人就砍,見房就燒。我被爹抱著踏著一地的尸體往城門處跑,可仍然被一個南越人追上,他揮起大刀朝我們砍來,曾經像山一樣硬朗的爹爹就這么軟軟倒了下來。臨死前他死死將我壓在身下,然后,娘也倒在了他的身上,血花從他們身上飛濺出來,將天地都染成血腥的紅色。我躲在爹的尸體下不斷發抖,忘了呼吸,忘了思考,也忘了逃走。 終于,一個南越兵發現了我,他用槍尖挑起爹爹的尸體,然后面目猙獰地用皮靴狠狠地往我頭上踩下,我閉上眼等待著最后那一刻的到來,可那一腳卻并沒有踩上來。我抬起頭,就看見那個南越人慘叫一聲朝后倒去,然后,一位白袍將軍逆著光朝我走來,我看不清他的臉,卻在那一刻被他帶離了恐懼。 他蹲下身對我說了句:“別怕?!比缓笠话褜⑽页今R背上,在無數南越人的圍追中殺了出去,我被馬震得不停想嘔,混亂中只看見馬蹄揚起的黃沙中,一面寫著“蕭”字的帥旗迎風飄揚。 后來我知道了那支隊伍名叫“蕭家軍”,是宣遠侯蕭云敬麾下的一支鐵騎,多年征戰無往不利。浩劫之后的鄉親們對我說起蕭家軍是如何驍勇善戰,無不連聲夸贊,連村里的孩子們都紛紛拿起樹枝比劃著,向往著有一日能加入蕭家軍,為國殺敵,為親人們雪恨。 可那時,我卻為自己選擇了另外一條路,我開始不分晝夜地拼命讀書,先生曾說過我天資聰慧,將來一定能有一番作為。當我讀得書越多,我就越明白,蕭家軍需要得不止是上陣殺敵的將士,而是一雙聰慧的耳目,替他們在朝中奔走謀劃,肅清前路。 后來,膝下無子的二伯讓我留在他家,說會把田產全過繼給我,可我卻拒絕了他,然后頂著所有族親的不解離開了靖南,這個曾經裝下我所有記憶的地方。離鄉的那天,我最后一次坐在山頂,看黃沙浩渺,雄鷹翱翔,然后走下山踏上了一條命定的道路。 這一次離開,讓我看到了更大的天地,原來這世上的美景除了戈壁蒼茫,還有綠柳飛花,除了大漠孤煙直,還有江南春草長……那些年,我吃了很多苦,卻也認識了許多人,明白了許多事。直到十七歲我來到了京城,偶爾結識了一位老先生,我與他一見如故,經常坐而論辯直到天明,后來我才知道他竟是當朝的大儒柳文道先生。 柳先生欣賞我的才識,又見我生活拮據,便邀請我與他一起去左相府的太學里教書,在那里我第一次見到了婉婉。 她那時才剛過十三,坐在滿室光鮮亮麗的世家小姐中,看起來并不起眼??赡苁且驗槌D甓阍谖堇?,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可觸到外人的目光時,卻會泛起淺淺的紅暈,我突然想起家鄉長在巖壁上的一種花兒,素白中帶著淡淡的紅,在無人的地方默默盛放。 她躲在人群中偷偷看我,目光清澈而澄明,我于是隔著滿屋的喧囂朝她微笑,她好似愣了愣,隨后便如一只受驚的小兔,紅著臉低下頭,再也不敢看我。 那次以后,我與她再無交集,只是每次在講課之時,偶爾會觸到她那雙認真而探究的雙眸。我那時正在備考兩年后的會試,京城里的開支處處都比別處高,因此我雖多了學堂收入,生活卻依舊拮據,每日去講課時只穿一件普通的棉布長袍。相府的公子小姐們見慣了鮮衣華服,早已學會了以衣冠敬人,他們看我每次都穿著那件早已洗舊得長袍來講課,言語中便開始多了許多鄙夷和嘲弄。有一日,年紀最小的彥公子偷偷在我講課的桌案上嵌了根鋼針,我沒有察覺便被劃破了袖口,那群小公子們擠眉弄眼地嚷嚷起來:“小夫子你唯一的袍子破了,下次可穿什么來講課啊?!比缓蟊阄睾逍ε荛_。 那時的我倒也不覺得出丑或窘迫,反正這不過是一份謀生的差事,這些驕縱公子想鬧便由得他們去鬧好了??蛇@件袍子確實是我唯一能拿得上臺面的衣服,若是再做一件又得花上一筆銀子。這時,我聽見身邊又有了動靜,然后,一個極細的聲音怯生生道:“這個……我替他們賠你?!?/br> 我轉過頭,看見婉婉就站在我身邊,細碎的陽光就灑在她的臉上,映得雙眸中的波光滟滟。那是她對我說得第一句話,而這句話好似已經用盡她所有勇氣,她紅著雙頰,小小的胸口劇烈起伏著,可還是堅定地高高舉起雙手,將掌心的碎銀攤在我面前。我于是笑著搖了搖頭,道:“多謝五小姐,只是我這袍子可不值這么多銀子?!?/br> 婉婉的眼中閃過絲困惑,但仍是執拗地將銀子遞到我面前,道:“反正都不重要,銀子……還有衣服?!?/br> 我有些訝異一個右相家的小姐竟會說出這樣的話,又覺得十分有趣,于是問道:“那五小姐覺得什么才重要?” 她的臉漲得更紅了,低下頭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我喜歡聽小夫子的課。其他的……不重要?!?/br> 后來我才知道,她很怕我會因為這件事離開,所以跑回去把她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給我,也不管那些銀子是不是足夠買很多我這樣的袍子。這便是婉婉,無論生長在什么地方,她都能以自己的方式干凈而清透地活著。 從此以后,她便不像以前那樣怕我,偶爾也會鼓起勇氣在散學后向我問些書上不懂得問題,春去秋來,我與她的關系越來越熟絡,她在我面前再也不是那個膽小怕生的小姐,而是變得愛笑愛鬧,會纏著我講許多在游歷時遇上的奇聞異事,又央著我替她找來探案驗尸的書籍,天熱時犯起懶,便十分自然將柳先生布置的抄書交由我來做,自己躲在一旁打著瞌睡。有時候,她得了府里分發的稀罕點心,便會趁人不備偷偷塞進我衣袖里,我也會在街市上找些她平時吃不到的市井美食,在散學后和她躲著一起分享。 那些事,當時以為只是尋常,但在許多年后,才發現那竟是自己唯一不忍舍棄的東西,于是藏在歲月的長河中反復回想,細細描摹每一處快要淡忘的記憶,那是你曾經存在過的所有痕跡。 一年后,離會試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柳先生向我引薦了許多可能對我有幫助的貴人,我也明白自己想要走得道路不能只靠苦學功名,于是耐著性子與他們諸多應酬,忙起來也就顧不上到太學這邊來教課。五日后,當我再度回到太學時,一眼就看見了婉婉,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托著腮朝外發著呆,她很快也看見了我,然后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眼眶猛地紅了起來,又急忙低下頭掩飾臉上的表情,我以為我瞧錯了,直到我走到她身邊,才發現她真的在哭。 我心里又是愧疚又是不安,耐著性子把課講完,剛想要去問她,她卻已經飛奔著跑了出去。我找了許久才在一座假山后找到了她,她低著頭不停地擦著眼淚,我連忙走過去問她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她抬起紅腫的雙目,盯著我顫聲道:“我以為小夫子再也不會回來了?!?/br> 后來我才知道,我足足五日沒有回學堂,她以為我就這么離開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伤桓覇柸魏稳?,也不敢讓別人看出來她在難過,只是每日坐在窗前等我,直到所有期望一點點被絕望淹沒。 我為她的傻氣覺得好笑,卻又感到一陣心酸,在她的世界里,我是她唯一的朋友,也是她唯一值得信賴的人。這時,婉婉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問道:“小夫子,你可以不要走嗎?” 我看著她哭得紅紅的鼻頭,和寫滿期待的雙眸,那一刻我想說很多道理給她聽,告訴她我不過是她的夫子而已,而她也遲早要及笄出嫁,我們總有一日會分離,可那一刻我竟什么也說不出,只是替她輕輕撥開搭在眼上的濕發,笑著說:“放心吧,小夫子再也不會離開了?!?/br> 可無論多不情愿,分離的那日總是會到來。就在會試的日子越來越接近之時,相府里請了戲班唱戲。婉婉央我陪她去看,這樣的場合她本來是不能出席的,于是我帶她偷偷溜到了戲園子的后臺,爬上一座矮墻,然后將她拉著坐在了我身旁。 我們并肩坐在矮墻上,看著戲臺上彩袖飛舞,粉墨笙歌。婉婉興奮地不斷叫好,她偷偷帶了房里的蜜餞出來,有時扔幾顆在口中,有時塞在我手上,一次看得入迷便徑直塞進我嘴里,那是糖水腌漬得青梅,甜絲絲帶著一點酸澀。 那日演得最后一出戲是牡丹亭,那些唱段我以前曾聽過許多次,卻不知為何,在這一次被猝不及防地擊中心房。婉婉柔柔的嗓音在旁問道:“小夫子這臺上唱的是什么啊?!?/br> 彼時臺上正唱著:“雕欄外,紅翻翠駢。惹下蜂愁蝶戀。三生石上緣,非因夢幻。一枕華胥,兩下遽然?!绷跫婏w的時節,雪白的飛絮點點飄落在她烏黑的發絲上,我望著她翦水般的雙瞳,一顆心突然脹得發痛,卻又空蕩蕩不知如何填滿。她還那么小,他要如何和她解釋那些小姐書生,生死情夢,就好像眼前這漫天飛絮,看起來唯美動人,若是落在身上卻會攪得人發癢,圖增些困擾而已。于是我讓自己不再看她,生硬道:“婉婉,我明天就要走了?!?/br> 婉婉猛地瞪大眼,手上的蜜餞落了一地,紅彤彤的蜜果轉眼就被裹上灰灰白白的塵霾。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看過那出牡丹亭。 離開相府之后我才發現,再多的詩書,再忙的應酬,也無法讓我的心有片刻填滿。我知道我在想她,每次翻開書,都好像看到她坐在我面前,托著腮問我:“小夫子,這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于是我開始在書上寫下許多注釋,再一本本寄給她,好像還能和她對話一樣。終于在她及笄之前,我鼓起勇氣在《桃花扇》里寫下了一直想對她說得話, 我記得她及笄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在相府外站了很久,終究是沒有等到她。后來,我順利通過了會試和殿試,被引薦進了翰林院,當我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是侯府的新夫人。 我找到了宣遠侯,告訴他我會盡全力幫他和蕭家軍脫困,這是我自小就等待著的一刻??晌覜]想到婉婉竟被賜婚做了蕭渡的夫人,也許冥冥中早有注定,我這一生注定要與她牽扯:我看著她從無助到堅韌,從柔弱的雛菊長成參天大樹,她再也不是那個哭著求我不要離開的小女孩了,她的世界越來越大,這樣也好,當我再一次離開時,你便不會那么難過了吧。 現在,我又回到了戰場上,耳邊響著混亂的馬蹄聲和呼喝聲,空中充斥著nongnong的血腥味,我緊緊抱住小柱子,看著那張寫滿了恐懼和稚嫩的小臉,好像看見曾經那個靖南戰場上倉皇無助的自己。于是我咬破手指,在他的里衣上寫下我記得得所有兵士的名字,耳邊的呼喝聲越來越近了,黑騎兵開始瘋狂地四處亂刺,絕不放過任何一個活口。我將柱子藏在草垛中,對他說:“放心吧,叔叔說過,會讓你平安回去,你就躲在這里,無論發生什么都不要出來?!?/br> 柱子臉上全是淚水,死死抓著我不讓我離開,我對他笑了笑,又摸了摸他的頭,然后用盡力氣朝外面跑著,一邊將身邊所有能扔得東西扔到那幾個黑騎兵身上。冰冷的刀刃刺進了我的身體,我仰面倒在地上,望著無邊無際的藍天浮云,好像又看見了婉婉的臉:笑著的,哭著的,在桌案上靜靜熟睡的,然后,所有的一切都沉入了無邊的漆黑。我覺得很累,慢慢閉上了眼:那個孩子,現在已經安全了吧。 黑暗中,我好像回到那個和風習習的下午,婉婉歪著頭對我說:“小夫子,你給我起個小字吧?!蔽覟槟闫鹈型裢?,卻一直不敢告訴你有關你名字的那首詩句。 婉婉吾所愛,新居乃鄰墻。寄聲能來游,維用寫愁腸。 ☆、第124章 056 漫長的一天過后,黑騎軍終于被趕到渭水河以南,蕭家軍也終于替大穆收回失地,在平渡關重又插上“蕭”字旗幟。 經歷了許多日的浩劫,關城內全是堆積的尸體,燒黑的焦土和滿目的斷壁殘垣。而這里飽經戰火的百姓們卻永遠有著強大的自愈能力,他們默默走上街頭,收拾好親人的骨骸,互相幫扶著重建著被燒毀得房子,然后,日頭會照常升起,再大的傷痛也會淡去,他們依舊會過著尋常而自足的日子,再世世代代地傳承下去。 在平渡關收復的第七天,眼看城中的秩序終于恢復,大街上也被清理如常,蕭渡帶著蕭家軍的所有將士們在城樓前舉行了一場祭典。這一日又下了暴雨,天空暗得發紫,墨青色的團云中降下無數尖錐似的雨線,狂風卷著水滴四處呼嘯,仿佛也在為這些忠魂而嗚咽、悲鳴。 蕭渡一身白色素服,系著黑色鎧甲,一步一步走上城樓前搭建的祭臺,黃色的幡旗在高處飄揚,玉碎錦灰,魂兮不歸。 蕭渡每走一步,臉上便多一分悲壯,終于他在祭臺最高處停下,看著面前擺著一具漆黑的棺木,伸手撫過那棺木上深深淺淺的紋路,有兩行熱淚隨雨水一起滑落,然后闔上眼,輕聲道:“文謙,我們來送你了?!?/br> 而在城樓旁的長街上,站滿了自發來參加祭禮的百姓,他們撐著傘默默立在雨中,和蕭家軍所有將士一起,為那些逝去得英靈送行。他們記得躺在棺木里的那名書生,是如何憑著一腔孤勇,帶著幾十名死士沖入城中,從黑騎軍的鐵蹄下救出一個個百姓,又是如何帶兵死撐到最后一刻,護住了平渡關乃至整個中原的安危。他和許許多多不知名的兵士們,用自己的性命守護著這座關城,今日,終于到了他們為他們送行的時刻了。 蕭渡扶著棺木站了許久,才慢慢舉起手來,隨著他的指令,軍陣中開始奏起喪樂,蕭渡拿出一份祭文,冒著冷雨高聲念了起來,沉重的祭詞,和著凄厲的風雨之聲,隨喪樂飄散不去,仿佛天地同悲,日月黯然。不知何時開始,百姓中有人開始輕聲哭泣,然后這哭聲越來越大,引得蕭家軍們也紛紛低下頭痛哭起來,他們想起死去的親人,想起曾經并肩作戰的兄弟們,家鄉的麥子也許已經熟了,而那些遠征的戰士卻是再也回不去了。 蕭渡念完了祭文,聽著耳邊傳來的嗚咽聲,不禁也是悲從中來,猛地咳嗽幾聲。他轉過身,看著城樓下臉上寫滿了傷痛與憤怒的人群,胸口處熱流激蕩,抽出腰間佩刀高高舉起,運足力氣朗聲道:“蕭渡今日在此立誓,在我有生之年,絕不讓夷族再踏中原,絕不讓同胞再受戰火,絕不讓這山河再遭涂炭!”他雙目赤紅,臉上卻閃動著異樣的光芒,然后刀光一閃砍下自己的一截烏發,撒在了祭臺之下,以此宣告完成這誓言的決心。在場的百姓將士們無不為這一幕而感到震撼,不少人在雨中跪下,高聲呼喝著、吶喊著,不知道是誰起頭,蕭家軍中開始唱起一首軍歌: 萬眾一心兮群山可撼; 惟忠與義兮沖斗牛; 主將親我兮勝如父母; 干犯軍法兮身不自由; 號令明兮賞罰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