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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侯門有喜在線閱讀 - 第53節

第53節

    ☆、第114章 056

    “太后夏氏勾結前太醫暗中毒害先帝,cao縱外戚專權誤國,被今上褫奪太后封號,囚于掖庭?!边@個消息如生了雙翼般,在一夜之間飛過宮墻,傳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夏太后竟會在一夜之間從高位跌入深淵,著實讓許多人大吃一驚。這消息一傳入民間,就如冷水潑入滾油一般,瞬時就激起沸騰的回響。那些痛恨了夏氏多年的百姓們,雖不敢當面慶賀,卻都在背地里奔走相告,甚至暗自替今上有了揚眉吐氣之感。而許多對局勢十分敏感的有心人,卻在心中默默盤算著:這朝中的風向,看來是徹底要變了!

    果然,過了幾日,今上便扶起曾經的太子少師、吏部尚書吳岳坐上了右相之位。吳岳匍一上任,就立即呈上一本奏疏,怒斥當今左相夏明遠多年來染指皇權、結黨營私、貪墨侵占共十項罪名。洋洋灑灑數千字的檄文,字句鏗鏘地直指夏明遠為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夏明遠正處在親妹被囚的悲痛之中,一時間竟被質問得啞口無言。他氣急攻心,試圖反駁,誰知竟吐出一口血來,而后便捂著胸口倒地不起,殿上頓時亂作一團,今上只得下令將他先抬回府內醫治,隨后夏明遠便稱病躲在府中再也沒有出過門。

    然而,就在外界傳得沸沸揚揚稱夏明遠是故意裝病避禍時,他卻是真的病了。相府的主房中,濃重的藥味掩蓋了熏香,烏青色的錦被下,夏明遠的胸膛劇烈起伏,不斷發出粗重的呼吸聲,細看之下,鬢間竟已有白發縱生。這個了縱橫了兩朝的權臣,在面對即將到來的末路時,終于徹底垮了下來。

    駱淵垂臂站在夏明遠榻前,深深嘆了口氣,道:“相爺還是要多保重身子,現在朝中的風向不明,若相爺不快些站起來,只怕會讓整個局勢更為被動?!?/br>
    夏明遠的眸色黯了黯,他何嘗不知道太后已經被軟禁,自己現在肩負著整個夏氏的安危存亡,可他已經老了,實在感到有些力不從心。他重重嘆息,隨后又咳出一口濃痰,才微喘著開口道:“現在的局勢怎么樣了?今上有什么動作?”

    駱淵忙肅然回道:“御史臺那邊遞了許多奏折,全是彈劾夏氏官員的,但是今上全都留中不發,暫時看不出的他的態度。只是……“他的表情沉了沉,上前一步繼續道:“陛下好像有意要起草一份詔書,將秦將軍他們宣回朝中述職!”

    “什么!”夏明遠感到心臟一縮,頓時驚恐地坐直身子。秦軒是他的大女婿,一直帶著八萬人馬守在燕州,以防藩王的異動。如果連他都被卸了兵權召回京城,夏氏便是徹底沒了倚仗。如此看來,今上想用得是釜底抽薪之計,先慢慢收回夏氏手中的兵權,斷了他們所有退路,再給與最后的痛擊。

    夏明遠這么想著便覺得一股冷風陰嗖嗖竄進心中,吹得四肢都冰涼起來,他只怪自己太過大意,一直以來竟小看了趙衍,想不到這個他曾自信能被掐在手心里的皇帝,竟會有如此深的謀算。

    駱淵見他臉色灰敗,急忙躬身勸慰道:“現在還未到最壞的時刻,相爺先不要太過憂慮。但是,依學生看,相爺還是需要早想對策,若是秦將軍真的交了兵權回了京,只怕局面就會難以挽回啊?!?/br>
    夏明遠微瞇雙目,打量著面前的駱淵,他一直知道這個年輕人有野心,也欣賞他的上進和頭腦,所以這一年多來讓他辦了些事,卻始終不敢太信他。誰曾想到會走到如今這一步,夏氏已是大廈將傾,所有和夏氏有牽連的官員都被今上的耳目監視起來,反而只能依靠這個一直不顯眼的小角色來替他打探朝中的動向,可這個人,到底真得值得信任嗎?

    駱淵察覺到面前那道懷疑的目光,連忙撩袍跪下道:“文謙對相爺一片忠心,相爺若不信我,文謙也不敢辯駁,唯有含冤離去罷了?!?/br>
    夏明遠忙示意他起身,又苦笑著道:“樹倒猢猻散,我現在落得如此境地,文謙若真是那些趨炎附勢的小人,早就避之不及了,我怎么可能不信你。那么……你覺得現在該怎么做才好?!?/br>
    駱淵站起身,眼中閃過一絲凌厲,走到夏明遠床邊用只有兩人才聽到的聲音,道:“恕學生直言,相爺如今的境地,是陛下籌謀已久,再步步計算至此。所以,他絕不可能輕易放過夏氏。為今之計,唯有破釜沉舟,置之死地才能后生!”

    夏明遠身子一震,隨后指著他怒喝道:“放肆!你這是想叫我謀朝篡位!你可知道這是株連九族的死罪!”

    駱淵連忙伏下身子,雙臂發著抖,語音卻仍堅定道:“學生不敢,但相爺要保住夏氏,這便是唯一的法子!”

    夏明遠似是怒不可遏,隨手撈起手邊的瓷枕朝他扔去,喝道:“滾出去!念在你到今日還對我忠心的情分上,剛才所說的話我就當沒聽過,不然你這條小命只怕也難保!”

    駱淵頭上全是冷汗,卻還是站起身穩穩朝他行了禮,方才轉身走了出去。

    夏明遠因方才太過激動,牽得胸口一陣發痛,于是捂著前胸大口喘著氣,門口守著的下人發現不對,連忙進來詢問要不要叫大夫,夏明遠卻只是無力的擺了擺手,又吼道:“全給我出去,沒我的吩咐不準進來!”

    于是屋內又重歸寂靜,其間只回蕩著幾聲壓抑不住的低咳和更漏的滴答聲。夏明遠將身子斜斜靠在錦墊上,突然生出一種無計可除的悲愴之感。他何嘗不知道駱淵說得便是唯一的出路,今上既然動了手,就不可能給夏氏留下任何生路,必定會對他們趕盡殺絕。讓秦牧回京只是第一步,他下一步要對付得必定就是自己??扇绻娴囊?,便是壓上了全族人的性命,他如何敢輕易做決定。而且夏氏手中能動的兵權,除了燕州的八萬人,最關鍵的便是夏青手上的三萬羽林軍??上那嗟男愿耔铗埐获Z,又一向與今上十分親近,實在是個令人猜不透的變數。他越想越覺得頭疼欲裂,眼前好像是白茫茫一片,怎么也看不清前路。

    轉眼就到了入夜時分,沉沉的暮色掩蓋下,有人等不及通傳便匆匆闖入了夏明遠的臥房。

    夏明遠見夏青佩劍盔甲未除,明顯是從軍營直接趕來,也來不及怪他就這么大喇喇闖入,連忙起身問道:“出了什么事!”

    夏青解下佩劍往桌案上狠狠一扔,黑著臉道:“今上宣我進宮,讓我明日就交出羽林軍的指揮權,等候其他調派。這不是擺明的落井下石,把我們往絕路上逼嘛!”

    夏明遠又是一驚,卻很快穩了穩心神,緩緩道:“陛下下手果然夠快,還沒將秦牧調回來,就迫不及待盯上了你手上的羽林軍了?!?/br>
    夏青轉頭望著他,眼中狠戾道:“伯父,我們不能再坐以待斃了,再這么下去,夏氏就會一點點被他蠶食干凈!”

    夏明遠卻聲色不動,道:“你覺得該怎么做?”

    夏青走到夏明遠身旁,小聲道:“伯父可知道,祁王一直有謀反之意!”

    夏明遠挑眉“哦”了一聲,這件事他確實是第一次聽說。

    夏青走到床沿坐下,小聲將當初蕭渡如何借挑撥祁王謀反脫身之事說了一遍,然后沉聲道:“祁王不過是個成不了大事的草包,但卻可以為我們一用。如果這時有人能向他通風報信,讓他知道自己想聯合蕭家軍謀反的證據早就到了今上手上,再假傳一道圣旨宣他入京,他為了保命便不得不反?!?/br>
    他輕輕勾起唇角,繼續道:“祁王要反進中原,必須通過燕州秦牧的兵防,屆時秦將軍只需裝作不敵讓祁王的兵力長驅直入,然后再以平判之名帶兵追到京城。這時,我手上的羽林軍就能和秦將軍他們里應外合,皇城一旦亂起來,就能趁亂進宮殺死趙衍,然后以祁王那點兵力,根本不可能抵擋的了我與秦將軍聯手。等把他們都清除干凈,我們就能把太后從冷宮中請出來,另扶立一位新君,屆時這天下豈不盡在我們夏家的手上?!?/br>
    夏明遠仔細聽完,心中頓時亮堂了不少,他從頭到尾又仔細想一遍,只覺得這計劃安排得天衣無縫,說起來倒有七八分把握成功。但他仍有些憂慮,“你明日就要交出兵權,到時候,還有把握能調動的了羽林軍嗎?”

    夏青臉上露出倨傲神色道:“我一手帶出來的親軍,豈是他說收就能收得回去得。就算他立即指派新人上任,我也能保證至少有幾個營的統領只聽命與我,況且我手中還有這樣東西?!?/br>
    他自懷中掏出一張圖展開在夏明遠面前,待夏明遠看清楚這張圖,臉上便泛起異樣的光芒,顫聲道:“這是整個皇城的兵力和地形圖!”

    夏青得意地笑了起來,道:“沒錯,今上對夏家一直有所忌憚,我當然要給自己留條后路。這張圖是我用了一年時間致成,里面的兵力分布和防守地形雖不能說是分毫不差,卻也不會有太大的疏漏。只要有了這張圖,秦將軍帶兵要攻進皇城簡直易如反掌?!彼芸煊謹科鹦θ?,道:“伯父,夏家到底是任人宰割還是放手一搏,可全在您的一念之間。事關全族生死,只要您一聲令下,侄兒必定聽從,絕不敢違抗?!?/br>
    夏明遠沉吟許久,臉上終于露出決絕之色,可他又想起一事,“這計策雖好,可還有一個隱患啊。你有沒有想過,蕭渡豈會坐視我們如此順利地奪位。蕭家軍大軍駐扎在西北,若是也趁亂殺上京城,豈不是會殺得我們措手不及?!?/br>
    夏青道:“這個倒簡單,我們可以先與他結成盟友。伯父可以給他去一封書信,讓他到時只管按兵不動,等我們事成之后,愿與他劃江而治。蕭渡不費一兵一卒,便能獨得半壁江山,我不信他會不動心?!?/br>
    “這……”見夏明遠明顯遲疑起來,夏青又繼續進言道:“小不忍則亂大謀啊。如今我們最大的威脅便是今上,我們與蕭渡有共同的敵人,現在唯有先取得他的配合,保證這計劃不出紕漏。只要我們能坐穩江山,后面可以再慢慢與他清算?!?/br>
    夏明遠瞇起眼沉吟一番,又道:“話雖如此,可萬一我將這計劃全盤告訴他,他轉頭報給了今上,我們豈不是自尋死路?!?/br>
    夏青笑道:“伯父怎么病糊涂了。蕭渡將我們謀反的證據告訴今上,豈不是把自己也推上了絕路。您好好想想,夏家若是垮了,下一個遭殃的會是誰,兔死狗烹啊,伯父!”

    夏明遠望著面前那張被燭火映得通紅的臉龐,終是輕輕吐出一口氣道:“好,就先依你的計劃,我們再好好商議商議?!?/br>
    更漏聲聲,燭火燃盡又被點亮,兩人一直商議到天將破曉時才終于定下整個計劃。夏青替夏明遠換上一杯熱茶,道:“伯父想好了嗎,由誰去給蕭渡帶這個話?!?/br>
    夏明遠道:“有一個人倒是再適合不過,反正她在這相府也沒什么用處,不如讓她物盡其用?!彼盟朴窒肫鹗裁?,沉默了許久,才對夏青道:“對了,你再幫我辦一件事,”隨后對他俯身過去如此這般的交代一番。

    夏青聽得露出詫異神色,道:“這種非常時刻,伯父為何想到要辦這件事?!?/br>
    夏明遠的臉擋在茶水騰起的白霧后,使他竟現出一瞬間的哀傷,他目光幽深放下茶盞,緩緩道:“這是我欠她的,遲早要還給她?!?/br>
    第二日,蕭渡讀完了手中的密函,諷刺地挑了挑嘴角,隨后又將那密函放在燈火中燒盡,轉頭對元夕道:“他果然要開始行動了,你這個爹爹還是寧愿死,也不愿輸?!?/br>
    元夕心中咯噔一聲,可她并未詢問這件事的細節,只是將手中的書放下,道:“可惜他看不透,這天下大勢說到底也不過‘民心’二字,民心所向才是江山之本。如今陛下深得民心,夏氏卻是人人唾罵的弄權jian黨,所以無論他怎么做,都必定都會輸?!?/br>
    蕭渡挑了挑眉未置可否,又走過去將她攬住,柔聲道:“七姨娘來了,就在花廳,她說還給你帶了一樣東西,你想去見她嗎?”

    元夕身子一僵,七姨娘……她的病好了嗎?自從她得知自己不孕的真相,便刻意逃避這個她曾視作親娘一般的姨娘,她不想知道她是否有苦衷,也不愿去想她對自己的好,有幾分是出自真情又有幾分出自愧疚??僧吘谷朔遣菽?,十六年的母女之情、相依相伴又豈能說忘就忘。

    最終她還是去了花廳,可即使已經在心里做過許多設想,當她看清廳內坐著得那個枯瘦而蒼老的人影,還是忍不住捂住嘴痛哭了起來。那不是她記憶中的七姨娘,病魔和精神的折磨幾乎奪去了她所有的生氣,如今只剩下一具尚能行走的枯骨。

    七姨娘聽到聲音便轉過頭來,當她看清元夕的臉,那雙本已無神的雙目中倏地燃起光亮,她顫顫站起身,迫不及待地想朝她走去,可剛一邁步子又怯怯止住,臉上閃過無數痛苦情緒,口中喃喃念著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然后便蹲在原地放聲大哭起來。

    兩人就這么相對哭了許久,終于元夕還是走過去扶起了七姨娘,七姨娘攀著她的手臂,好似溺水之人抱緊最后的浮木,她瞪著紅腫的雙目語無倫次道:“我不知道,我開始真的不知道,可我沒辦法對抗你爹爹,夕兒,全是我的錯,七姨娘沒法保護你,全是我的錯啊……”

    元夕握著她幾乎只剩骨頭的手臂,突然將她一把抱住,道:“不重要了,那些都不重要了,你永遠是夕兒的七姨娘?!彼缫芽闯?,七姨娘只怕剩不了多少日子了,她不想讓她在愧疚中度過最后的時光。

    晚上,蕭渡想到她們娘倆一定有許多話要說,便特意讓七姨娘留在元夕的房中。跳動的燈火下,七姨娘像以前一樣為元夕梳著頭,只是銅鏡中那個巧笑倩影的小女孩早已長成了經歷風霜的堅韌婦人。

    七姨娘長嘆一聲,忍不住又想拭淚,隨后才終于想起,自包裹中拿出一張戶籍紙遞給元夕。元夕好奇地打開細看,只見上面詳細地記載著自己出生于城西一戶商賈人家,原本的姓氏應該是楊。

    元夕一時間有些恍惚,怔怔抬起頭道:“我……我不是爹親生的嗎?”

    七姨娘摸了摸她的頭頂,嘆息著道:“你當然是,那一年臘梅花開時,我親眼看你出生,也親眼看見你爹爹是多么的歡喜?!彼哪抗忾W動,里面仿佛包含了無盡唏噓和滄桑,緩緩道:“這是他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br>
    作者有話要說:  夏相要造反,如果失敗就是死罪,所以在最后一刻給了元夕一個新身份,讓她不至于受到牽連。其實作者從來不想寫徹頭徹尾的壞人和好人,夏明遠不是一個好人,更不是一個好父親,可不代表他午夜夢回時,不會為自己對親生女兒所做的一切感到羞愧,一個自私自利的壞人,也會為自己辜負過的女兒留下最后一絲溫情。(雖然這并沒有什么卵用)

    下章是皇城決戰,也是夏家最后的歸路了,大家一定不要錯過哦,哦吼吼吼吼

    謝謝沾衣、小麻雀的地雷,所有小天使的留言和支持,都是作者能堅持下去的唯一動力。么么噠!

    ☆、第115章 056

    建平五年,祁王趙蒙拿出一封遺詔,稱先帝趙越逼殺前太子才篡奪到皇位,而他已經尋到前太子遺孤,需助其恢復正統,于是集結八萬人馬自封為“討賊軍”,十月自青州起事,竟輕易攻破燕州布下的十萬兵防,長驅直入攻向京城。

    祁王自攻破燕州后,接連獲得大捷,趁勢一路招兵買馬,渡江北上后“討賊軍”規模已達到十萬人,由于其攻陷得速度太快,其后數座城池不及防范,主將紛紛棄城而逃。至次年二月祁王大軍竟輕松攻至京城,與此同時,燕州統領秦牧率六萬精兵在后方不斷追擊,誓要將其攔在皇城之外。

    建平六年二月,秦牧率精兵在皇城前的渡口設伏,祁王因一路從未遭遇像樣的抵抗,此刻正值心驕氣傲之時,想不到竟在離京城只差幾十里時突遭猛攻,一時間被殺得措手不及。祁王所募反軍本就是烏合之眾,勉強抵擋數日后,便逃得逃,降得降,祁王趙蒙與亂軍中被一箭射殺。秦牧斬下祁王首級,卻沒有帶兵回到駐地,而是集齊所有人馬繼續開往皇城報捷。

    彼時雖已立春,卻仍是春寒料峭時分,秦牧命手下最為精銳的騎兵開道,加上收編而來得祁王降部,共八萬軍士馬不停蹄地朝京城趕去。一路上旌旗展展、馬蹄隆隆,皇城外,已然是風聲鶴唳之勢。

    而在宮墻內,趙衍聽聞秦牧已將祁王及反軍全部剿滅,頓時龍心大悅,特地召尚在“病中“的夏明遠入宮,稱其長婿剿逆有功,特為其設宴封賞。宴后,又不顧夏明遠借重病之名的百般推辭,硬是將他留在了乾元宮內。

    時近夜半,乾元宮內朱漆玉柱、金線雕龍,香爐內燃著淡淡的龍涎香,趙衍就著一室暖意,姿態輕松地放下一顆白子,又抬眸笑道:“舅父,該你了?!?/br>
    而在他的對面,夏明遠卻半點都輕松不起來。尚余幾分病容的臉頰一直死死繃著,他努力想表現出若無其事,卻只是徒勞地沁了滿額的熱汗。

    今夜便是他們與秦牧商定好要攻入皇城的時候,按照計劃,秦牧會比邸報上提前一日來到城門外,而夏青則安排親信偷偷打開防守最為薄弱的北門,將秦牧的大軍放入皇城,再與夏青號令得三萬羽林軍匯合,打著祁王舊部嘩變的名義,趁亂殺死趙衍,然后由太后出面平息叛亂,另立新君。

    這計劃他已與夏青徹夜商談過許多次,也用密函詳細告知了秦牧。幸好祁王果然受不得挑撥下了決心謀反,又在秦牧的刻意縱容和協助下順利殺上京城,眼看現在就要進行到最關鍵的一步,皇帝卻突然將他留在宮中下棋,縱是他這一生經歷過許多風雨,到了這一刻,卻無論如何也難以冷靜下來。

    夏明遠右手死死攥住一顆黑子,卻根本無法將思緒集中在眼前的棋局上,他偷偷瞥了瞥眼前好似什么也沒有察覺的趙衍,咬咬牙正待隨意落下一子,卻突然感到手腕一緊。再抬頭時,才發現右手竟被趙衍猛地鉗住,夏明遠心中一沉,卻聽見趙衍笑著道:“舅父若下了這步,可就徹底無路可走了?!?/br>
    夏明遠干笑一聲,掩飾住內心的慌亂,隨即收回了即將落子的右手,做出沉思模樣。趙衍端起手邊的茶盞輕呷一口,道:“舅父是不是有什么心事?!?/br>
    夏明遠垂眸迅速轉著心思,他隱隱感到趙衍必定不會是一無所知,事到如今,他絕不能再輕看面前這人??杉热灰呀涀叩搅诉@一步,便再也不可能有回頭路,不管他是為了什么將自己留在這里,只要那計劃能順利實施,秦牧能順利帶兵殺入京城,為了整個夏氏的榮辱,自己一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想到此處,他突然輕松了起來,長吐出一口氣,道:“舅父老了,早玩不過你們這些年輕人了?!?/br>
    趙衍的目光有些玩味,他把玩著手中的棋子,道:“舅父何必太過自謙,若不是您心不在焉自亂了陣腳,朕又如何能討得到便宜?!?/br>
    就在這時,宮外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夏明遠的心猛地跳了起來,現在還不到他們商定的時辰,難道是夏青那里生了什么變化。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握棋的手也開始不斷顫抖起來。趙衍的目光在他的手上繞了繞,放下手中的棋子,站起身一邊往宮門外望去,一邊道:“舅父可聽到什么動靜,看來今夜只怕會是個不尋常的夜晚啊?!?/br>
    夏明遠驚疑地抬起頭,有些辨不清他這話中的深意,此時宮外的sao動突然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更加不安的沉寂。然后“噠噠噠”的腳步聲在白玉石板上響起,一個佩刀束甲的侍衛跑了進來,附在趙衍耳邊說了幾句話。趙衍微微勾起唇角,突然轉頭對夏明遠道:“這里有些氣悶,舅父能否隨朕去城墻上走走?!?/br>
    夏明遠的心在這笑容中一點點冷透,這是屬于勝利者的笑容,正憐憫地望著尚在他手中洋洋自得的獵物。許多年積累而來的警覺讓他突然醒悟過來,今夜,只怕是敗局已定!

    可是為什么會失??!夏青手下羽林軍呢?怎么會不出一點動靜就被制服!還有秦牧領著的那幾萬人,他們現在究竟在哪里?還能不能有機會最后一搏!正在夏明遠驚恐猶豫之間,兩名侍衛已經站在了他的身后,伸手道:“相爺,有請?!?/br>
    這話中的脅迫意味極重,夏明遠終于明白,此刻自己已經沒有退路,只得抬起虛浮的雙腿勉強跟著趙衍朝城墻走去。暗夜無邊,夏明遠渾渾噩噩地未披裘衣就走了出來,刺骨的冷風吹得全身都發著疼,夏明遠茫然地望著眼前那個款步而行的背影,只覺得這短短的一段路,便好似走過了一生。

    誰知等他到了城墻之上,才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心如死灰。城墻下的一個暗巷內,此刻正是火光沖天,哀嚎聲、呼救聲不絕于耳。數萬穿著“秦”字軍服的將士被困在一條死巷中,guntang的熱油正不斷從城墻上澆下,夾著巨石朝無數血rou之軀碾壓上去。遍地都是尸骨,被熱油燒去皮膚、看不清面目的□□們擠在一起,夾著斷肢殘骸苦苦掙扎著,呼救著,慘白的月光照著墻壁上飛濺的鮮血,這里,便是真正的人間煉獄!

    夏明遠看得面容扭曲,彎下腰不斷作嘔,然后雙腿一軟,竟跪坐在了城墻上。他瞪著驚恐的雙眸抬起頭,看見身旁那位年輕的帝王,正昂著頭背負雙手,居高臨下地賞視著這場殘酷的戰局。熊熊火光在他雙眸中攢動,帶著睥睨眾生的氣勢與威儀。

    終于,趙衍的目光搜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朗聲道:“秦牧故縱反賊北上,又帶兵入城意圖謀反,今夜取其首級者重重有賞?!?/br>
    其聲錚錚,沖破暗夜與城下此起彼伏的哀嚎,震得人耳中嗡嗡作響。然后夏明遠看見自城樓的陰影下走出一人,此人戎裝赤甲,盔頂白羽,對著趙衍跪下行禮,“臣,定不辱命!”然后他舉起手上的長弓,毫不猶豫地朝秦牧張弓疾射,一箭便刺穿了秦牧的胸膛。夏明遠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他終于全部都明白了,是夏青!他終于敗給了夏青!

    這時趙衍轉過頭,對他冷冷道:“夏相,你還有什么好說的?”

    夏明遠顫抖著伏在地上,再也沒有往日的桀驁之色,他明白到這一刻再多辯駁已是無用,只得顫聲道:“臣之罪孽萬死不足以贖,但這件事全由我一人謀劃,還望陛下看在尚有幾分親緣的份上,饒過夏氏其余族人吧!”

    趙衍冷眼睥睨著這位曾經叱咤兩朝權臣,正匍匐著在他腳下哀求。父皇,你看見了嗎?這才是屬于我們趙家的天下!

    此刻天際已經泛起了魚肚白,京城里的尋常市坊并不知曉這夜驚心動魄的一幕,開始一點點復蘇著生機。

    而在在掖庭之內,卻是仍是清燈冷燭,照著一地蒼涼。夏太后目光渙散地對著眼前的銅鏡,一下下梳著早已花白的頭發。面前的這張容顏也曾明艷張揚,也曾引得洞房花燭時那驚艷一瞥??蓮椫讣t顏老,愛人早已變成仇敵,她的驕傲與雄心、全被埋葬在這無邊的宮墻之內,無望等待著最后的枯萎。

    突然,她眼中閃過nongnong的恨意,抬起手中的木梳狠狠朝銅鏡上擲去,這時一名宮婢匆匆跑了進來,附耳對她說了一句話,夏太后驚恐地瞪大了眼,guntang的淚珠自眼眶內不斷涌出,然后仿佛被抽去所有生氣一般,徹底頹敗下來。

    當趙衍趕到重華宮時,夏太后已經讓人替她重新裝扮,雖無鳳冠加身,但那姿態容顏,卻仿佛還是曾經冠絕天下的六宮之主。她斜眼瞥見趙衍進來,卻并不起身,只是轉動了下目光,用尖銳的嗓音道:“恭賀陛下,終于得償所愿!”

    趙衍嘆了口氣,走到她身邊蹲下,道:“母后,我知道您心中難過。但孩兒有孩兒的志向,絕不愿做個被人掣肘的皇帝。您放心,你永遠會是我的母后,這里也會依照長樂宮來布置,所有人都還會以太后之禮待您?!?/br>
    夏太后笑了起來,笑容中卻藏了無盡的悲涼,“你果然是我的好兒子,最后還給我安排了一條生路,只可惜我始終是姓夏的,我若活在這世上,你又怎么能將夏家鏟草除根呢?!?/br>
    趙衍臉色一變,這才發現夏太后用厚厚唇脂掩住的雙唇已經烏青,她身子晃了晃,嘴角便流下一道污血。趙衍大駭地扶住夏太后不斷滑下的身子,焦急地呼喊道:“太醫呢?快給我宣太醫進來!”

    宮外頓時一陣忙碌,夏太后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虛弱地笑道:“沒用得,我服得是百毒草,誰也救不了?!彼哪抗馔蝗蛔兊萌岷推饋?,用冰涼的手掌撫過趙衍的臉頰,道:“衍兒,你還記得不記得你五歲那年,有次做了噩夢就飛奔來找我,緊緊抱住我不放,哭著說讓母后陪你一輩子?!?/br>
    趙衍死死握住她的手,仿佛想將她從死亡的深淵中拉扯出來,喉中不斷發出痛苦的嗚咽,夏太后的目光漸漸黯淡下來,雙手慢慢垂了下來,用最后一絲力氣道:“對不起,母后食言了,母后再也不能陪你了。這皇位終于是你一個人的了?!?/br>
    趙衍緊緊抱住懷中那具漸漸冰冷的身體,初升的晨曦照在琉璃瓦上,狠狠刺痛了他的雙目,今日,他終于完成了半生夙愿,打敗了那個無比強大的敵人。今日,他也終于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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