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你在做啥吃的?” 從樓下跑上來個小男孩,矮小瘦弱,穿這件大孩子的破棉襖,長到腳面,袖子挽著,露出黑乎乎的小手。一根手指頭放在嘴里吸吮,口水順著指縫淌下來,看著葉青怯生生的問。 “玉米餅啊,你是二臭吧?今天糧站買糧我看見你媽也買了,回家讓她給你做?!比~青笑著說。 二臭吸溜著口水奶聲奶氣說:“我哥把饃都吃光了,媽說我們以后都餓著?!?/br> 葉青好笑:“你媽逗你呢,哪會餓著自己孩子?快回家吧,你媽肯定在給你做飯了?!?/br> 二臭沒走,在墻角蹲下來,就一直盯著鐵鍋。 時間夠了,葉青端下來大鍋,叫田婆婆把她煮粥的小鍋放到爐子上。 等了一小會兒,揭開鍋蓋,整個樓道里都是油煎的香氣。玉米餅一面蓬松綿軟,一面焦黃油亮。田婆婆嘗了一小塊贊不絕口,端著小筐盛出葉青分給她的一半,細白麻布蓋上。 “我拿給小賈嘗嘗?!碧锲牌畔沧套痰娜ト龢?,沒看見墻角的二臭。 葉青在等鐵鍋放涼,捎帶著替田婆婆看著小鍋里的米湯。 “姨姨,我餓?!倍艨蓱z巴巴看著葉青。 葉青笑笑:“餓了就趕緊回家吧,該吃晚飯了?!?/br> 小孩子的眼睛最純真,無論臉上做出什么討好賣乖或者委屈的表情,眼睛總是能出賣他們,他們還不懂遮掩。 葉青喜歡狗娃子和小囡囡饞嘴時候的可憐巴巴小眼神。和大人的矛盾沒關系,她總覺得二臭的眼神不一樣,就像小土狗和藏獒的區別。 一窩親生兄弟搶食廝殺喂養出來的崽子,眼神能讓成年人顫栗。 等到田婆婆回來,葉青整鍋玉米餅端進房間。 還沒關上門,就聽見外面“哐當”一聲,緊接著一聲驚呼,葉青趕緊放下鍋跑出來。 爐子上的鍋倒扣在地上,米湯灑了一地,田婆婆一旁皺眉捂著手。 二臭沖葉青擠眉弄眼,壞笑了下飛快地跑了。 鄰居聽到聲音探頭張望了眼,“嘭”的把門關上。 “跟我進來?!比~青拉著田婆婆進屋,關好門讓她坐下。自己去里間床底下折騰一會兒,拿出藥箱過來在地上坐好。 “我不礙事?!碧锲牌艛[擺手。 葉青固執拉開她捂著的手,見手背上燙紅了一片,一個大水泡在燙傷的皮膚上。 “必須包扎,要不然碰到臟東西會感染?!?/br> 葉青打開急救箱,拿棉簽擠破水泡,藥棉按壓膿水。沒破傷的地方酒精消了毒,這才涂上燙傷藥膏給田婆婆包扎好。 把田婆婆送回屋,葉青打掃走廊。米湯稀稀的,散在地上沒幾粒米,混著臟腳印弄得樓道濕噠噠泥濘不堪。 鋁鍋被踩了幾腳凹陷下去,折痕一條長縫,漏了底,看樣子是沒辦法修補了。 葉青看著鍋上的小臟腳印皺眉,這是打算踩爛誰的鍋? 第二天,葉青又借了田婆婆的爐子搬到走廊,架上大鐵鍋。 “小葉,今天做什么?你都折騰半天了?!碧锲牌攀稚侠p著新換的紗布,笑瞇瞇的問。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比~青高聲說。 田婆婆的手不能沾水,鍋也要下月湊足工業券才能買新的,于是就來葉青家搭伙。 田婆婆拿上自己的玉米餅子讓葉青一塊給熱上,鍋里做了稀的就盛碗喝,不費什么事情。 賈工昨天探望過田婆婆,心急火燎的。不過他一個老光棍也不方便總待在田婆婆屋里,特意拜托葉青多照顧些,葉青自然是一口答應。 早上賈工送過來一顆白蘿卜,半小顆白菜,雖然放的有些蔫了,但好歹是蔬菜。 葉青泡發了薯干蒸透,和大蘿卜一起切碎,拌上白面淀粉少量rou餡,調好料準備炸丸子。 鐵鍋里的油溫正好,葉青抄起小調羹在盆子里打一轉,往鍋里一放,圓滾滾的小丸子在油里滋滋的變成焦黃。 滿樓的油煎香氣混合著rou香。樓里一間間房門開了又猛地關上,里面傳來大人打罵孩子的聲音。 葉青只當沒聽見,一小盆丸子炸好開始過二遍油。 “你……你在做啥吃的?”還是昨天單純無辜的表情,緊緊盯著葉青臉色觀察她有沒有生氣。 “是二臭啊,你怎么又來了?”葉青語氣還是輕輕的。 “哥哥搶了我的饃?!?/br> 二臭眼睛里含著委屈,他媽要把這兩天的糧省出來,每頓做的更少。他的早飯被大臭搶了,中午他偷喝三臭的米糊,被發現又挨了他媽一頓罵。 葉青夾起一個丸子吹涼,放進嘴里嘗了嘗,香酥可口咸淡正好。 看的二臭直流口水,眼巴巴的盯著葉青。 “你想吃么?”葉青又夾起一個問。 二臭伸手就要抓。 葉青高高舉著:“想吃可以,不過你可不能哭,哭一聲就不給吃了?!?/br> 二臭忙不迭點頭。 “把手伸開,張嘴?!比~青吩咐。 二臭乖乖的照辦,攤開黑乎乎的小手掌,張嘴瞪大眼睛盯著葉青,他覺得這個姨姨今天笑的格外好看。 筷子上夾著丸子,慢慢伸了過來,就在快到嘴邊時候,二臭手心突然傳來一陣guntang的刺痛:“啊——”還沒叫出聲,rou丸子已經塞進他嘴里。 二臭狼吞虎咽吃下丸子,真香??!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被葉青盯著他不敢哭出來,丸子太好吃了! “還想吃嗎?”葉青笑瞇瞇地問。 “……想!”二臭含著淚大聲道。 葉青冷笑:“把袖子擼開,左手握著右手手腕,右手握住左手的,對,抓緊!就這樣,張嘴……” “啊——”又是一聲沒喊出來的慘叫,二臭想不明白剛才為什么沒能躲開,兩只手像是黏在一起般。此時手背已經紅了一片,大水泡起了一層黃皮,油亮亮的,像是鍋里的丸子。 “還吃么?”葉青笑問。 二臭眼淚鼻涕流了一臉,望著筷子上的炸丸子,一面吞咽口水一邊使勁搖頭。 “真乖,下次有好吃的阿姨還叫你,好不好?”葉青語氣溫柔,把筷子上的丸子遠遠扔出去,咕嚕嚕滾到樓梯口。 松開手,二臭瘋了似地跑了,下樓時還不忘撿起地上的丸子。 葉青把用過的筷子丟進火塘,看著地上滴落的幾滴熱油直嘆可惜,糟踐了。 讓田婆婆看著火,葉青摘下圍裙下樓。 正是做晚飯時候,樓下水管子跟前擠滿人,鐵鍋鋁鍋搪瓷盆排著隊打水,宋招娣也在。 葉青上前客氣道:“招娣同志,我來跟你說一聲,小孩子被熱油燙了得趕快處理,否則容易感染?!?/br> 招娣站起身疑惑地瞪著葉青:“誰讓熱油給燙了?” 周圍打水的鄰居都一怔,二樓炸丸子的香氣整棟樓都聞的到,她這么說是啥意思?誰燙到了? 葉青笑笑:“幾個丸子算不上什么,我就是來提醒你一聲,那油可是guntang的,別把你家二臭燙壞了?!?/br> 宋招娣的臉騰地紅了,把鐵鍋往地上一放,氣急敗壞地指著葉青:“你啥意思?你不能誣賴人!誰看見我家二臭偷嘴啦?誰看見啦???” 葉青無奈搖頭:“幾個丸子罷了,我又沒說什么!” 雖然葉青什么都沒說,但是周圍人都聽出來話頭的意思。昨天大臭才剛把自家的口糧一頓吃光,今兒二臭又去別人家偷嘴被熱油燙著,這幾個孩子讓他們媽養的忒沒出息! “欺負死人啦!”宋招娣坐地上就撒潑。 這年頭都吃不飽,街上流浪兒偷一口吃的不稀罕,爹媽沒死光就跑鄰居家偷嘴可是丟臉的事兒。 “算啦,大臭媽,小孩子擋不住的事?!?/br> “就是,小孩子哪有不饞嘴的?” “不就是幾個丸子嗎?誰家還沒吃過咋地?” 盡管心里明鏡似得,大家伙還是七嘴八舌的勸宋招娣,誰也沒搭理葉青。剛才自家孩子都吵鬧半天了,要不是狠心打了幾巴掌,估計都得跟二臭一樣去丟人。 葉青對自己拉仇恨的行為一點都不在意,小孩子饞嘴不是大毛病,但是討要不到就砸人家的鍋可是大問題。 不是要吃么?那就給你吃,熱油淋手上的滋味也好好記住。別人家的東西哪是這么容易就吃到自己嘴里的? 葉青上樓時聽到招娣屋子里傳來二臭殺豬般哭豪聲,知道宋招娣終于肯管教孩子了。 早干嘛去了?昨天那么大動靜不信她沒聽見,踩壞人家的鍋,燙傷了人居然連句道歉的話都沒有? 葉青現在倒也明白田婆婆為什么放著大房間不住在樓梯間湊合。 小洋樓的人除了賈工,幾乎所有鄰居對田婆婆都是敵視,立場劃分的異常明確。他們寧肯替宋招娣打圓場也不會幫田婆婆說句公道話。 葉青不懂他們在仇視什么。 一連好些天,二臭在樓里看見葉青就像見了鬼似得,扭頭就跑。 半夜人們都在熟睡時候,從北澤省城開往新南市的火車還在哐當哐當的慢速行駛。 徐友亮看著對面車座上的姑娘直皺眉:怎么最近都是找爹的?還都讓他給遇上了? “警官,俺還餓?!?/br> 徐友亮無奈把最后兩個包子放到桌上:“我再說一次,現在是新社會,別叫我警官!” 大妮兒忙不迭的點頭:“是,是,俺記住了,警官?!?/br> 昨天夜里她抹黑偷跑出來,出了村子沿著大道往西跑,天大亮了才到了個城鎮摸樣的地方。一打聽居然是縣城,離著省城還好幾十里地呢。 早就餓的前胸貼后背,以前常聽寡婦婆婆說當年在縣里下館子的事兒,今天好不容易來了縣城,說啥她也得開開眼界。 館子里的胖招待找她要糧票,她哪有那東西?從懷里把一個袁大頭拿出來,這可是她婆婆的命根子。當年抄家時候藏在墻縫里留下來,總共就六個,她順道都帶了出來。 沒想到胖招待根本不收,還吵吵著要把她扭送到公安局。 公安局不就是警局嗎?她未見過面的公公以前就是警察,可惜現在已經變了天,要不然誰怕??!奪路跑出來,朝著西邊大路一直走,下午時候終于找對了地方,這回才是省城。 在飯館子門口蹲著好半天沒敢進去,她怕再讓人給抓了。 天快黑時候她忽然就看見一個年輕男人來下館子,大蓋帽跟相片上的公公差不多,這不就是警察么?過去求他給點吃的,沒想到那警察還挺和氣,買的大rou包子分給她兩個。 吃完她一路跟著,走著走著就看見趙秀蘭說的老么長的洋車,這就是火車吧? 迷迷糊糊上了車,對面那個警察的臉就跟要吃人似得。